閨中長相訣(2)(1 / 1)

眾目睽睽下與夏侯尚的親密接觸,讓崔纓感到震怖慚惶,馬背顛簸卻使她的頭不由自主地往夏侯尚的胸膛撞去。於是,隻能閉眼拽緊了他的袍角,把臉埋得很深很深,任憑旋風吹散青絲。

為什麼忽然有滾燙的東西吻過臉龐,隨後又滑進心口呢?她也不知道。隻是覺得鼻尖酸酸的,已經很久很久,不曾讓廉價的眼淚噙滿眼眶了。

前夜傷寒未愈,昨夜又為曹植的話半宿不眠,適才還為铖兒的事提心吊膽。崔纓感覺全身好累好累,一聲悶哼不出,實際上很不舒服,骨頭幾乎快被疾馳的駿馬顛碎了,而她本又是個多心常懷憂懼的半亡人,此情景無端又令她回憶起當年一二赤壁往事。

於是大把大把的眼淚掉落了,她也趁著風大對身側的夏侯尚說出他聽不見的真心話了:

“明明我們兩個人都沒有錯,為何要相互欺騙,我與你河井水不相乾,可我為了子建,選擇逶迤子桓一黨間,笑裡藏刀與你們周旋;我時刻不在思考如何抽身逃離將府,卻由衷敬畏你們在野勢力盤根錯節;碌碌數年,我曾手刃重傷他人,亦有人因我想成全他人而喪命。夏侯尚,我非良人,此生,離我越遠越安全。”

……

穿過山腳密林,登上磐石山路,直至臨崖山腰,丕尚二人終於一收少年意氣,勒馬回韁。此時,雲霧繚繞,漫山遍野的杜鵑正盛展容顏,黃鸝、鷓鴣的婉轉與深幽,初春的山野新壤氣息,莫不讓曹丕和夏侯尚二人心曠神怡。

夏侯尚低頭,卻見懷中之人早已雙眼紅腫,便斂起了笑意,先一步下馬,默默在牽頭牽馬前行。

曹丕亦下馬並行,他信手折下幾根根覆依山壁的綠芒萁,坐在禿石上,獨對滿山草木,悻悻吟詠起詩:

上山采薇,薄暮苦饑。

溪穀多風,霜露沾衣。

野雉群雊,猿猴相追。

還望故鄉,鬱何壘壘!

高山有崖,林木有枝。

憂來無方,人莫知之。

人生如寄,多憂何為?

今我不樂,歲月如馳。

夏侯尚背手不解:“子桓,你如今已是名正言順的丞相副手,府中賓客如雲,丈夫如此,夫複何憂呢?”

“世事變幻,隻似白雲蒼狗,樂往哀來,亂世壯誌難酬,今後之路,不會越來越順暢,隻當更為履冰難行。伯仁,若沒有你和子丹,這些年,我應與鄉野鰥夫無甚區彆。”

“……”夏侯尚不應。

他沒有曹丕那般敏感的神經,不會因為一陣料峭清風吹來花香,一場幽穀春雨帶來的微寒,就感傷世事無常。他隻是抱臂站在他的朋友身後,無悲無喜,空留給馬背上的崔纓一個猜不透的麵龐輪廓。

曹丕彎腰拾起尖銳的石子,一個接一個往雲海中投擲而去,打水漂似的,讓石子夾攜著怨憤和不滿,消失在高崖深處。

後來崔纓才知道,早在她回世子府的前一日,曹丕就已經為了虎豹騎統帥的事,攜夏侯尚去拜謁過毛階,可毛階公私分明,一口拒絕了。

恰巧兩人密訪東曹重臣,又被軍谘祭酒杜襲撞見,杜襲直接跑到曹操跟前告狀,說兩人情好甚密,而夏侯尚善於諂媚,蠱惑曹丕為己謀私,絕非世子良友貞臣,不足殊待,更不該選為五官中郎將府文學,惹得曹操頗為不悅,對曹丕也多留了個心眼。

“‘戰戰栗栗,日謹一日。人莫躓於山,而躓於垤’,”崔纓淡漠的發言,不禁令二人回顧,“朝夕恪勤,做好相副本分,縱然是步步驚心,也當有橫渡過冰河的那一天。”

崔纓下馬,恢複昨日沉著神色,踱步上前,以後世穿越者的身份為曹丕一一捋清道:

“毛階與家叔同儕,‘其所舉用,皆清正之士,雖於時有盛名而行不由本者,終莫得進。務以儉率人,由是天下之士莫不以廉節自勵,雖貴寵之臣,輿服不敢過度’——”崔纓對著兩人冷笑道:

“子桓哥、伯仁哥,你們捫心自問,當真做到儉約持正了麼?既然做不到‘投其所好’,又何必自怨自艾?

“當年司徒趙溫一案,丞相將其罷免,並遷怒於子桓,我那時也以為不過朝堂防忌常態。可後來才想明白,丞相從一開始就打算廢三公官署,置丞相、禦史大夫,以適應當前這三分天下之時局。

“子桓公子文武並舉,家世也足以享有被三公辟舉的資格,可一旦被趙溫征辟,便失去了自開幕府以繁枝葉的機會,更不論相副之職。趙溫乃漢室親臣,並非真心拔舉公子。丞相為了你,看得格外長遠,既如此,又何必嗟歎呢?”

崔纓以為,這番推論能讓曹丕對她更為重視,可曹丕隻是平靜地笑了。

“前幾日,仲達說了與你幾乎一模一樣的話。”

… …

寓居中郎將府,第二十日。

相府傳來消息,經曹丕等人的努力,曹真成功給曹操操演了一套全新的作戰陣型,並與十數名壯漢對峙,無一敗績。曹操壯其鷙勇,讓他率領虎豹騎。此訊傳來,曹丕拍掌叫好,未被選上的夏侯尚同樣歡顏以賀。

崔纓那時站在庭下,聽著這一切,隻覺得奇怪。

數日前在校場所見,那套全新作戰方陣訓練,明明夏侯尚出力最多,而僅僅因為這一緣故就受曹操如此重用,還是不太對勁。

這其中任免深意,她想去查個明白。以她目前在中郎將府的作用,根本接觸不了丕黨核心,更彆提出頭之日,能有機會離開世子府了。

趁著曹丕心情不錯,崔纓提出了去走訪鄴城辟雍學宮的想法,並拿出了之前在譙沛考訂的宗族私塾和郡學卷宗。

曹丕欣然允諾,但在杯盞之後,又使了個眼神,讓三兩仆婢跟從。

鄴城學宮裡,彙集了不少河洛名儒,受業生要麼是河北名士子胄,要麼是徙居鄴城卻征戰在外的軍統幼子,崔纓早在很久以前就摸清楚了這所學校的性質,並沒有多少訪謁的興趣。但它卻與曹植的平原侯府很鄰近。

自曹植開府以來,崔纓還從未進過侯府一次,雖在曹丕府常與曹植照麵,到底不知他當上小侯爺之後,在府中是個什麼模樣。

可這天倒春寒,街頭下著迷蒙細雨,扶著牆壁能讓掌心儘濕。崔纓站在平原侯府門外幾丈遠的地方,遙遙望著進出的陌生麵孔,站了良久,忽的沒了勇氣。

曹植如今不同了,是成年開府的公子,就這麼貿然入府相見,隻怕會給他帶來不必要的麻煩,何況身邊還有曹丕的眼線。崔纓歎了口氣,落寞地往南街走去,過了學宮也不停腳,隻漫無目的地任由雙腿把自己帶去遠方。

天剛放晴,白日的建寧街一如往常般熱鬨,隻是偶爾有幾個輕浮放浪的少年,駕著獵馬驚擾大街,也不知哪家將軍的兒子。或有招搖過市的華服貴公子,沿街尋花問柳,遭人側目而視,巡街散吏視若無睹。

鄴城,是什麼時候變得,越來越有東漢中晚期的京城風韻的呢?崔纓想不明白,可一下車,就被一二個素未謀麵的少年毫無邊界地打量和評足。

“瞎了你們的眼!相府的車馬也是你們能平視的麼?”隨行的酷婢冷冷斥了一句,什麼公子哥就溜個沒影了。

崔纓卻順著他們消失的方向,注意到東坊角邊一家裝繕頗為氣派的繡坊,朱門玉階前停著數輛貴族馬車,十餘個重臣妻眷都在婢女的攙扶下,冒雨也要絡繹不絕地進出。

那裡,不是原先任霜經營的舊坊麼,何時換得如此嶄新豪奢的麵貌?崔纓邊想邊快步走去。

她不會記錯,東坊這一帶,原是庶民區,如今竟然半條街都成了驛市,各種商行店鋪林立,變得再不是記憶中的模樣。在任霜離世後,繡坊後繼無人,本該倒閉才是,如今又是誰在經營呢?

“你家主人是誰?他可在坊中?”

崔纓揪著一個門口的小婢就問,可沒人搭理她。崔纓回神,轉過身看著隨行的曹府侍婢,疑心又問:

“是中郎將接管此繡坊嗎?什麼時候的事?”

侍婢也不答,撇著嘴也不給崔纓好臉色看,更攔著她不讓闖入。

崔纓更加確定了自己內心的答案,可她隻懼怕是夏侯尚接手了這塊酥酪,變成了她最討厭的模樣。任氏繡坊傾注著任霜多年的心血,變成這幅皮囊,不必說都知道為了什麼。

“去你的權!錢!勢!利!夏侯尚,你給我滾出來——”崔纓忽然發作,失去冷靜。

持續的訾罵聲引起不小騷動,可也僅僅隻是片刻了。因為曹府侍婢強拉住崔纓,令她鎮靜,才讓她意識到身處屋簷下,繡坊背後勢力沒那麼簡單。

也就是半晌的功夫,崔纓甩開她們的袖子轉身,才看見繡坊內庭赫然立著一個熟悉的身影。

秦淳。

崔纓啞住了聲,錯愕不已。

明明隻是數月未見,秦淳卻好似變了個人,變的是麵相,變的是魂靈氣息。

崔纓說不出來,那是一種什麼氣息,隻是覺得她那種高雅賢淑的閨秀女兒,萬不該出現在如此彌漫著金銀味的風塵場所。

可秦淳赫然站在庭央了。仆婢們都簇擁著她,她也隻是漠然拂袖,穿過紅帷綠裳的布料廊,繞過林立的機杼和纖纖素手的織女叢,引著崔纓上閣樓私談話去。

繡房前堂的待賓房裡,都是品茶閒談的貴婦公女,並無男人,這裡環境雅致,裝飾華麗。可繡坊鄰邊的歌舞坊、酒肆、茶館裡粗魯男性或豪貴公子尋樂縱歡的聲響,崔纓剛才卻是句句在耳。

懷著滿腹的疑慮,一落榻席,崔纓便按幾直問:

“任氏繡坊早已改姓曹,成了你哥哥的產業,對嗎?”

“阿姊說笑了,這繡坊原就是二哥的,我不過代為執管,哪曾換過什麼門楣呢?”

“你知道我說的不是中郎將的,而是你的親兄長,曹真。”

秦淳抿茶,但笑不語。

“是中郎將從丁氏族人手中奪了這繡坊,還將它送給了你們秦氏,而曹府中除了二嫂,當屬你女工技藝最佳,你便從去年開始,就在此經營繡坊。對麼?”

“崔姊姊,”秦淳媚眼扶額笑,“淳兒與你一般大了,如今仍敬稱你一句阿姊,你當明白:有些事,大家各自知曉便罷,無須深問。回到剛才的問題,此處繡房,向來隻姓曹不姓任,曹任氏早逝固然可悲,但偌大的一片產業,喂給丁氏那群白眼狼,絕無可能。”

“她不是曹任氏,她姓任名霜!”崔纓慍怒,將拳頭揣進袖中,“繡坊如今整飭換新,侵占民宅,與風塵官所相接,那不是二嫂的本心。”

“甄氏,她為子桓哥生育一子一女,她才是淳兒如今的二嫂。”

“你就一點也不為一個薄命女子難過麼?”

“自戕自殘父母所予授軀體,大不孝之罪過也,有何難過可言哉?”

崔纓哽噎,她忽然覺得眼前的秦淳好陌生,好陌生。可她這個時刻,隻能忍著什麼都不可發作,因為她想要摸清楚更現實的一些東西。

“淳兒,你本是待字閨中的名淑,是什麼改變了你既定的人生方向呢?”

“阿姊能出入行伍,遊走署吏間,我便不能做任何事情嗎?”秦淳目光冷淡。

“什麼意思?”

“阿姊未入府時,淳兒才是曹家獨一無二的異姓養女;阿姊來了之後,淳兒不曾妒忌過丞相和子桓哥對你的偏愛,可為何才藝兼通的淳兒,隻得被伯仁哥哥以兄妹之情而待?淳兒想了很多個夜晚,才明白:不是淳兒不好,不是淳兒不如阿姊,是淳兒不夠價值。”

“價值?”

“阿姊你身份尊貴,不論怎樣你都可以嫁得好人家,而我呢?雖是名義上的曹氏養女,卻無親族倚恃,也許會像物品一樣,隨意賜婚給丞相帳下文武之子。我可以不計較自個兒的尊位,可我不能讓將來的兒女,有個身份低位的母親。”

“於是你就經手了此業,並助力你兄長博得虎豹騎一職?”

“阿姊還跟年少時一般聰明。”

“你是怎麼說服那些官眷們的?”

“亂世多的是流離紅顏,繡坊的姑娘們,歌舞俱全,白日這邊紡織的線活畢了,便能在隔壁掙個小錢,當中有幾個,還是子桓哥遣人從江東采買回來的女孩兒。誰買了她們回府,自然就對誰唯命是從嘍。與其讓自己常年在外的丈夫尋花問柳,不如親自送個隻聽正房話的婢妾,這不是一點就通的麼?”

“私通官員家室,可不是小事,淳兒你就不怕引火上身麼?”

秦純露出了清高而詭譎的冷笑:

“阿姊覺得,繡坊街的事兒,你都能猜到,丞相會不知麼?”

“……”

崔纓驚懼,這才反應過來,秦淳極有可能,從始至終本就是曹操寵信的人,多年來她表現出的對曹丕的親密,反而不真實。曹操需要培養那樣一個養女能輔助嫡子,也需要她去觀測嫡子。

崔纓卻像秦淳的反麵,早年與曹操處處對立,打破尋常教養路線,是個極具個人主義精神、有強烈仕途心的怪異女子。

背靠歌舞坊、茶酒樓,明於後宅與貴婦人往來,暗則為曹丕人脈鋪路,與富貴軍閥子互通款曲。這等陰陽繡坊,事實上已經改為了朝堂官員的“高級會所”。

崔纓暗道:談笑有貴婦,往來無白丁。短短五個月,好手段,你秦淳‘改換門庭’,借繡坊一躍而起,料得業已名噪滿城了吧?丞相寵愛你,允許你出府彆居,據繡坊而興樂舞伎行業。我倒是忘了,你們秦家早先便是商賈出身,如今倒是步步高升,官商相合了。

“是隻有這樣早早‘站隊’,才能確保自己將來的幸福嗎?”

崔纓悲哀歎息:“我說過的,我對夏侯尚無感,他同樣更看重現實價值,我崔氏一族價值固然比秦氏要高,可淳兒你自身的魅力,在這個時代,卻是比我要高得多的。何必趟這趟渾水,去替中郎將辦事,你兄長與夏侯尚交好,你們二人的姻親,其實在中郎將那裡早有定論。”

“可阿姊的出現,阿姊的價值,讓子桓哥哥猶豫了!”秦淳的臉色忽青忽白。

“你到底還是介懷我親近了那個人。”

“如果不愛,請放過。”秦淳冷笑,“不論阿姊是真醉還是假醉,當日都不該忤心而為。”

秦淳的話戳中了崔纓的心事,崔纓耷拉下頭,麵露歉疚。

“這些年,奔往於男人行伍間,與姊妹們的情分生疏了,是我不好……可其實,我從未有一刻,真正屬於曹家。任霜是位好阿姊,曹銀姊姊也是,時代的詛咒公平地落在我們每一個人身上。我終於明白,淳兒你的出現,在曹府對我有何警示的意義。”

崔纓起身上前,來到小軒窗邊,俯瞰整座繡房及東市繁華。

“世子府夫人的寢房上了鎖,那裡攢著任氏的遺物,包括臨終前親手為世子縫製的一件黑狐繡披,領襟上繡十三字:‘桑蠶苦,女紅難。得新捐舊後必寒’。男人喜新厭舊是常態,淳兒,永遠不要預設與人共度一生,好好愛自己。靜水流深,你我姐妹情分——還長著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