閨中長相訣(1)(1 / 1)

冷酒積腹,胃反難忍,一出門崔纓便直撲花壇邊,止不住地嘔吐,總算清醒過來些時,卻欲哭無淚,隻是悲涼著臉。

“為什麼,你要跟二哥說那些話?”曹植站在她身後,隔著兩步遠都能感受到怒氣。

崔纓步履不穩,扶著石沿直起身子,睜直了眼睛。

“你信我麼?我有更長遠的計劃……子建,我做的一切,都是為了回到你的身邊……我雖走入了黑夜,卻在向月亮奔去。”

曹植搖搖頭:“不知所雲,我隻想問你一句,適才你對夏侯尚,是真情還是假意?”

崔纓虛弱地閉上眼,落下一滴濁淚:“但求真情,叵耐假意。”

曹植仍是迷惑,他俯身握起她的手腕,用力掐緊:“走,不論有什麼難言之言,跟我去麵見父親,我正式求父親將你許配給我!”

不知道為什麼,聽到“許配”二字,崔纓猶如觸電般跳起,迅速甩開曹植的手,低首怯怯地後退數步,連連惶恐地搖頭道:

“不,不,還不能夠……”

“阿纓!”曹植驚愕,“你到底在猶豫什麼?”

崔纓努力讓自己的言語表現得足夠冷靜與理智:

“是這樣的,子建,你說你想要與我崔氏聯姻,可你並未真正愛過我,迄今為止,我感受到你最大的感情就是‘憐憫’——那不是愛,是一種人性之本能……好,就算你們這個世界談情說愛是一種過分的奢求,那就講婚姻——你知道婚姻是什麼?子建,你才二十歲啊,婚姻是兩個誌同道合的人合資經營,是兩個家族投資再開一支新脈係,是唇齒相依,你死我亡,是我有作為妻子的義務去推動崔氏家族全部的影響力,去維護你曹氏軍閥的利益!而一旦你我兩大家族之間,存在政見齟齬或價值分歧,必定走向虎吞獅以稱霸的結局……子建,嫁給你,我會有性命之憂的!不是你不好,是現實當殘酷如是,你明白麼?”

曹植啞然,過了很久,隻是歎息道:

“阿纓,請對自己自信一些。”

“我對你同樣不能絕對信任。”

“這才是這些時日你的真心話吧?”

“……”

曹植黯然神傷,十分地難過,他聽不懂崔纓的言語,甚至會誤解她的本意,可崔纓沒有餘力,再感性地順應他的青春爛漫去解釋什麼。就好像,沉默的夕陽,會忘記所有美麗的人間景致,怎麼抓都抓不住,怎麼追都追不到。

“跟我去個地方。”曹植說道。

白日西匿,晚風微涼,西鄴高台築造已動工月餘,錚錚鏗鏗的匠聲與天邊流溢的晚霞相映成趣,時而驚起鷓鴣,劃過蒼冥無痕。

曹植拉著崔纓的手,登上西園丘頂坐了很久很久,一直坐到太陽落山。崔纓靠著曹植肩膀睡了半日,曹植也陪了她半日。直至晚風陣陣,從低處坡下的密林吹來,才徹底吹醒她的醉意。

在金色的暉光裡,她睫毛輕顫,睜開了燦若星辰的眸子。此刻徜徉遼闊視覺空間,與前日禁錮將軍府幽室,是截然不同的心境了:采樵的老仆、網魚的小廝、挑水罐的婢女,都在山影下陸續歸府,人人臉上洋溢著釋然的頤容。

“多美啊。”

崔纓望著歸林的飛鳥,眼角流下了淺淺的一道,渴慕的濁淚。

她呢喃自語:“‘晡夕之後,精神恍忽,若有所喜。紛紛擾擾,未知何意’‘願假須臾,神女稱遽。徊腸傷氣,顛倒失據。黯然而暝,忽不知處。情獨私懷,誰者可語?惆悵垂涕,求之至曙’。”

“子建,你說,得知終點的黃昏與未知前路的破曉,到底哪個景色更美呢?”

“自然是未知的破曉。日出東方,一切都是新的開始。”曹植昂首挺胸道。

崔纓並不睬他的話,隻自言道:

“破曉給人以活力,而黃昏給人以舒適。人們大多更喜歡晨曦吧,但我卻更喜黃昏與黑夜,喜歡黃昏的將暗未暗,喜歡黑夜的寂靜無聲,白日的喜悲榮辱都成了曆史,白日的偽裝也在慢慢卸下,一起融入漫漫的黑夜。”

“黑夜便意味著終點麼?如何不能也是新的開始的呢?”

曹植頗有意味笑道:

“據說,銀河與大海相通。有人住在海島上,每年八月,輒有木筏往來於銀河與大海之間,從不誤時期。秦時有個胸懷奇誌的人,他在木筏上建了座高閣,帶上很多糧食,和族人乘木筏向銀河漂去。後來,便再沒了人世音訊,有人說,他們遭了海難,早葬身魚腹;有人卻說,他們去到了另一個世界,那裡星河如海,是極美的璀璨琉璃仙境,人們在浩渺銀河間泛桂舟、曳蘭棹,極其恣如逍遙。”

崔纓被曹植的傳說吸引了,聚精會神地聽完,末了還悵然若失。

“那樣的仙境,怕是可盼不可遇。”

“怎麼會?阿纓不也讀莊周麼?——‘藐姑射之山,有神人居焉,肌膚若冰雪,綽約若處子;不食五穀,吸風吹露;乘雲氣,禦飛龍,而遊乎四海之外’。隻要你我想,活在人間的當下每一時刻,都是仙境。”

崔纓抖擻,認真問道:“昔年漢高皇帝約:‘非劉氏,不得王,非有功,不得侯。不如約,天下共擊之’。子建,若擔得此侯爵,你可有一統山河之誌?”

曹植爽快地應答道:“時移世易,王侯將相寧有種乎?劉氏平定天下的功績,我曹氏並不輸於他們,有爵祿不受,有晉升之階不攀,何其愚也?”

看著他篤定的神情,崔纓無話可說了。可她仍憑直覺搖了搖頭:“不,你還年輕,此一時彼一時,你並不真正理解我的問題。”

曹植輕笑:“前幾日,我讀王粲的《英雄記》,看到有這麼一件事:‘是時年號初平,紹字本初,自以為年與字合,必能克平禍亂’,阿纓你猜,父相給我取字‘子建’是為何意?”

“丞相都許改元建安,為你取字子建,以字與年合,必能安定亂世乎?”

崔纓也笑了,趁暮色正黑,她不禁抬手摸了摸曹植唇上短須,更悄悄湊近他耳畔,呼著氣說道:

“天行健,草木葳蕤,植此青綠,不愛榮華富貴、聲色容顏,我惟願子其康健——”

曹植也順勢拽緊了她的衣袖:“可我惟願與君同衾,今生無寒。”

晚風勢疾,周野的萋萋荒草蕭蕭作響。崔纓鼓起勇氣,輕輕吻了吻曹植的額頭,悄聲道:“風雨如晦,雞鳴不已。既見君子,雲何不喜?我要卷一縷青絲纏繞在你的指間,將你的心牢牢拴住。曹子建,這一生,我非你不可了。”

“那你最好變聰明點嘍,今後不論遇著何時都不許哭鼻子,因為,我可不喜歡笨蛋。”

曹植笑著,將崔纓緊緊藏抱在了寬大的袍子裡。

… …

晚間見崔纓仍回將府,曹丕很高興,讓後廚做了很多菜,都是她愛吃的。在燈火圍聚下,香氣噴噴的膳桌前,又是嗬問風寒安恙,又是掛念從軍製衣合體與否。

崔纓揣袖,臉色泛紅,站在門檻風口,隻縮著脖子撩撥淩亂的頭發,舉止多有掩飾,胡應了幾句便回房去了。一夜無話。

到第二日,曹丕才又喚崔纓至前廳,談及今後的律科學業,更表露出讓她明年下許都從學潁川荀氏之意。說著便牽引共登車駕,要同往相署東曹理事。

曹丕一片拉攏誠意,卻讓崔纓亮起了警惕的雙眸。

據她了解,中郎將府新立,文武侍臣卻變動頻易,不過短短半月,將府核心要權皆為曹丕心腹所控,由夏侯尚、盧毓、郭淮三人組成的武裝決策團體,刀履登堂恣如,實際已淩駕於長史涼茂之上。

曹丕素與丁儀不睦,而相署東曹掾掌人事征辟,西曹掾丁儀典刑獄,憑著崔纓與崔琰的關係,又曾從學原軍祭酒郭嘉,精修律科後,倘若能打入西曹內部,做個內應,能讓丁儀不死也得脫層皮。

車廂內,紫服華裳的曹丕隻倚著橫木,悠哉閉目,右手搭在膝頭拍打著節拍,腰間的珍罕佩玉隨著輪震晃搖起來。

“不是說去東曹麼,二哥為何帶我來此?”崔纓單手掀開帷幔,輕笑道。

“屆時自知。”

仆夫停駕,車內二人踩著馬凳下來。在他們麵前展現的,是黃塵飛漫,視野遼闊,由數以千計的騎兵組成的金戈鐵馬方陣,正井然有序地在北場坪地驅馳操練。

環郭牆頭,遍插虎豹熊羆旗幟,曹真雙手叉腰,正與幾個校尉閒談。忽聞方陣內喝聲如雷,隻見群騎塵影中,隱約有輛圓蓋戰車,上立一人,玄甲蜂腰,督觀四方,正揮舞著有力的臂膊,指揮全軍操練。

在三軍前麵不改色,統率虎豹騎以備戰的夏侯尚,崔纓還是第一次見。

那天,尖長的戈刀在日光下閃閃熠熠,每劃破一寸空氣,都向四周彌散開肅寒的氣息,騎兵人人麵戴虎紋鐵具,更為這支部隊增添了許多莊嚴的威懾之風。

群練操演畢,便是單人單騎的較量,戰車上的指揮官驅馬掣刀上前,與一名年輕瘦弱的騎士兵刃交接,耐心教導著一招一式。

崔纓揣著袖口,在裡頭搓起冷手,本無心觀賞夏侯尚的精彩武練,卻在凝眸的瞬間,發現另一名騎士身形眼熟,再靠近一看,才知是數月未見的胞弟崔铖!

虎豹騎成員,分為兩大類,一為曹操舊部,二則是無親無故之死侍,為什麼在普通營隊裡的崔铖,會穿戴虎豹騎的裝扮呢?崔纓頓時心急,忙拉著曹丕的袖口問道:

“中郎將,這是……怎麼回事?”

曹丕笑而不答,示意她繼續觀賞下去。

馬上交刃的二人,已熟稔了全部演習動作,致使氛圍趨於活躍。崔铖參軍不過剛滿兩年,騎術已相當精湛,更有早年崔琰親授劍藝在身,此刻與久經沙場的夏侯尚對武,竟能扛住七分,自信揮戈的英姿讓崔纓都覺得陌生,不由得引起其餘兵士嘖嘖稱奇,連讚習武之材。

演練結束了,二人雙雙下馬,朗笑著互碰胳膊肘,並肩朝曹丕的方向走來。

眼看著崔铖與夏侯尚關係如此和睦,融洽得像是長兄與幼弟,夏侯尚也親自為崔铖卸下重重的帶麵具的頭盔,就那麼一瞬間,崔纓懸著的心突然靜靜地沉下來了。

夏侯尚,好像也變回了她記憶中,那個初見的少年將軍了。

“阿姊——”崔铖早遙遙望見她,即刻變回了一副稚嫩的模樣。

現今他年滿十六,早比他姐姐高出一個肩頭,常年在軍營中訓練,已褪去剛入伍時的懵懂麵孔,化作皮膚黝黑的全新的富有朝氣的甲士。

“铖兒,你總是那麼瘦,這樣不好。”崔纓開口便道,接著便摩挲著他肩臂上的鱗甲,上下細細打量。既是歡喜又是憂愁。

“嘿嘿,阿姊,好久不見呢!沒想到今日你也來了,如何,铖兒適才的演練還算滿意吧?”

“好!甚好!武藝進步如此之快,適才都把我這當阿姊的嚇一跳呢。”

“哈哈,都是夏侯將軍教得好,铖兒這兩年跟著將軍,當真學了不少本領呢,阿姊你瞧,铖兒雖看著瘦弱,臂膀卻結實得很呢!”

崔铖一手抱著頭盔,一邊笑道,瞄見曹丕在側,才斂起笑意,淺淺施禮:“見過中郎將。”

這時,夏侯尚大踏步上前而來,與崔纓四目相對,想起昨日筵席上的失禮之舉,兩人都心照不宣地尷尬彆過眼去。

崔纓拉著崔铖的手,轉身問曹丕道:

“中郎將,铖兒編入虎豹騎營,這是丞相的意思麼?”

“你自可問伯仁。”曹丕笑。

崔纓扭頭,眼神有些遊離地看著夏侯尚,欲言又止。

“你放心,仲璉一直在我身側,並不作先鋒,今日隻是演習。”

崔纓微笑道:“那便好。”

曹丕輕咳:“铖兒,過來。”

崔铖站在崔纓身後,似乎並未聽見任何聲音,隻和他姐姐一樣微笑。直到崔纓推了推他,才散漫地回應道:

“何事?”

“我將府初開,你阿姊亦在我府中長居。露宿城郊十分辛苦,你可願入我幕府,為公子伴讀?這樣便能日日與你阿姊相見了。”

“不必,夏侯將軍帳前猶須效力,二公子好意,铖心領了。”崔铖冷冷答道。

“可他兼任我將府文學,你仍須常出入我府。”

“铖性樂習武,文學事有我阿姊在二公子身邊,便夠了。”崔铖抱拳堅定地說道。

崔纓見狀,忙笑道:“中郎將,铖兒有伯仁哥照料,我十分放心,我會常隨伯仁哥巡視軍旅的,也能與铖兒照麵,就不必再稟丞相,讓铖兒也入府了。”

“那便好。”曹丕仍笑。

崔铖敏銳地感知到三人間的暗流試探,自覺地告辭道:“阿姊,那你們先聊,我繼續跟子丹哥哥他們去訓練了,改明兒再見吧。”

崔纓點頭,直到目送崔铖的背影遠去,臉上還掛著淡淡的笑意。

“中郎將,你們要舉伯仁當虎豹騎統領,當去尋東曹掾毛玠,今日這陣仗,光我一人看了並無甚用。再者,前幾日,我與我叔父起了衝突,關係已不如從前了。”

曹丕笑道:“妹妹多心了,不過帶你來見見胞弟,並無彆的意思。”

三人並肩散步走著,有一句沒一句聊著,在得知崔琰與陳群私商的婚約事後,曹丕不以為意,隻擺擺手道:

“陳長文那家夥,是個厚道人,隻是向來在族裡當家長慣了,好為人師,這事交給二哥,你隻管放心住我府裡,崔公不會再勉強你的。”

“有二哥這話,我是真放心。”崔纓莞爾,自是心裡冷笑。

“走,我們騎馬出城去西山轉轉去。”曹丕呼人牽來三匹好馬,沒等崔纓反應過來,他已和夏侯尚上了馬。

“這……”

“怎麼,妹妹還在為昨日多飲了酒,生二哥的氣嗎?”

“不。”

崔纓怯怯地提著裙子上前半步:“隻是我這腳在荊州時落了病根,尚未好全,騎不得馬。更何況,二哥你看,我還穿著裙襦。”

“那與子建在譙縣時便騎得了?”曹丕不喜。

“我……”

不聽崔纓解釋,曹丕甩下臉色便勒緊韁繩直走,留她在原地冷汗涔涔。

“上來吧——”

身軀高大的夏侯尚,突然在馬背俯身探出他那寬大的手掌來。

崔纓心裡五味雜陳,隻能硬著頭皮,在夏侯尚的扶持下,踩著馬鐙側坐在他前頭。

剛演練完畢,夏侯尚一身男性濃汗味,他勒緊韁繩,卻也順勢摟住了崔纓的腰。原本就局促不安的姑娘,這下更是緊張得像隻小鹿一樣,低頭紅著臉縮起了手腳。

夏侯尚暗笑一聲道:“崔妹妹,我這軍用之馬素來剛烈,西山一路顛簸,你可坐穩了。”

崔纓剛想說些什麼,夏侯尚已禦馬快鞭,朝著曹丕的方向,疾奔追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