建安十六年,三月。
鄴城相府議廳。
“捷報,捷報——”
斥候飛奔,穿過林立將群,差點與檻外侍茶倒水的府吏撞個滿懷。
“夏侯淵、徐晃二將軍,於二月底圍城,大破太原商曜叛軍!”
“好!”
“好啊!”
廳堂群臣無不撫掌稱善。
一炷香前,文臣文武就關中問題展開了激烈爭論,荀攸等謀臣認為,自赤壁一戰後,曹劉孫三家呈掎角之勢。除了左右觀望的張魯,關西諸將,譬如韓遂、馬超等,表麵雖然依附漢廷,背地卻不斷招兵買馬,割據一方。將來曹操如若要收複江南,西部軍閥始終是掣肘之患。
於是以司隸校尉鐘繇為首,武官紛紛主戰,希望用武力征服張魯,從而一舉斷了馬超等人叛亂的念想。鐘繇更是向曹操請命,率三千兵入關,外托討伐張魯,實質脅迫關西諸將。而以賈詡為首,部分文官卻持反對意見。爭執不休之際,一紙捷報傳來,大廳瞬間沸騰,助長了主戰派的氣焰。
作為新封的千戶侯,頂著嶄新的朝議纓帽,曹植自感使命在肩,況是在如此重大場合。於是他在楊修的眼神暗示下,搶先曹丕一步,手執笏版,先對著曹操一揖,又轉身麵向群臣道:
“關中為我西陲門戶,自天子西遷,洛陽人民單儘,鐘司隸遷徙關中百姓,又招納流民叛軍以充墟城,數年間,幸賴父相文治武功,洛陽民戶稍實,若關中戰事起,民心必附。今南土諸侯心懷異誌,不可遽然剿除,植以為,戰機稍縱即逝,若不趁此良機,奪下關中要塞,隻恐將來,反成孫劉俎上之肉也。”
曹植的言下之意是,兵馬未動糧草先行,遠征西涼已有鐘繇數年來的糧戶作為保障,數年前他反對郭嘉遠征烏桓,同樣是擔心輜重問題。許多官臣被曹植的理論設想折服,曹操也連連捋須稱歎。
這時,台下的崔纓忽然注意到,身前的曹丕忽而有些站不住腳跟。他神態急切,似也想附議曹植,在曹操麵前發表一番言論支持主戰派。可下一秒,崔纓瞄見對麵文臣末尾隊伍裡的司馬懿,他暗暗給曹丕眼神示意,搖了搖頭,曹丕這才作罷,選擇靜觀其變。
果然,文臣首席的荀彧起身,向曹操獻言道:
“關中戰事,臣與尚書郎衛覬、高柔將軍曾有芻議,望丞相垂聞。”
曹操正襟危坐:“有請。”
衛覬上前:“稟丞相,微臣並非完全否認平原侯之議,隻是我軍能吸納流民,西涼諸將未嘗不可。
“關中膏腴之地,頃遭荒亂,百姓流入荊州者,有十萬餘家,他們聽聞本土安寧,皆企望思歸。而歸者無以自業謀生,關中軍閥便各自招攬他們,當作自家部曲。當地郡縣貧弱,不能與他們抗爭,所以多年來西涼兵漸強。
“韓遂、馬超等,皆豎夫屈起,而無稱雄天下之意,苟安樂目前而已。如今丞相,您對他們厚加爵號施加安撫,如果不是重大的時局變故,他們是不會輕易動武的。
“可一旦丞相貿然派兵進入關中,打起討伐張魯的旗號,而張魯蝸居在深山,道徑不通,韓遂、馬超等人必定心疑,一旦驚動,他們倚仗地險眾強,到時候隻怕有更大的後患之憂。”
高柔諫言道:“稟丞相,微臣附議。今猥遣大兵西征張魯,可韓遂、馬超手持重兵,必然料定丞相假道伐虢,屆時隻怕互相扇動,四起叛亂。微臣以為,丞相宜先招安三輔,長安京畿京兆、左馮翊、右扶風苟平,漢中可傳檄而定也。”
兩人的分析合情合理,又讓群臣辯論得炸開了鍋,曹操也表示認同。
但鐘繇卻不滿了,他作為德隆望尊的老臣,與群臣爭辯了一個時辰,怎甘心小小郎官頂著荀彧的風頭,三言兩語就破了自己十多年的謀劃,於是再次懇切陳詞道:
“丞相!馬超小兒,無有大謀,不過逞西涼鐵騎之蠻勇,其勢比昔年呂布尚不足,況其父兄尚在鄴城為質,縱他有反心,也不敢棄父兄之命不顧。老臣鐘繇,願作先鋒,為丞相開西關之險!”
見鐘繇態度堅決,對主戰一事信心滿滿,曹操犯了難。
一邊是謀如子房的心腹荀彧,一邊是鎮守關中、功勳卓著,曾被自己比作蕭何的鐘繇。當初,表封鐘繇當司隸校尉,持節督關中諸軍,也都是荀彧的獻計。後來鐘繇書信勸說馬騰、韓遂遣送質子到許都,又在曹操官渡之戰時,送來兩千多匹戰馬相助,鐘繇在曹操心中地位,可謂僅次於荀彧。
崔纓依著曹丕身後的廳柱,掩袖打了哈欠,自以為事不關己。
正是這曹操不便表態之際,楊修突然出席,對曹操諫言道:
“丞相,天下時局,瞬息而變,用武行兵,實乃禍福倚伏。時值季春,夏涼秋收,兵出河洛,倚崤、華二山,可輕輜飛騎而至也,況河北田兵戰士養精蓄銳,日夜翹盼軍功換取良田。今若舍利勢而守株待兔,坐等漢中萬頃春耕為他人收割,竊為丞相不取也!”
被戳中心事,曹操一個激靈抬眸,眼中寒意,令崔纓不寒而栗。
漢中毗鄰西川,誰占據漢中,誰就在三分鼎足之勢中占據先機。被孫劉聯軍敗績赤壁的舊疤,尚未痊愈。充當了曹操的口舌,道曹操所不能言者。有那麼一瞬,曹操以為,自己得到了第二個郭奉孝。
想到漢高祖劉邦憑靠漢中發跡,曹操不再猶豫,不允許劉備成為第二個漢王,於是即刻下令:
“著,即日伐逆臣張魯,司隸校尉鐘繇為征西前軍師,主簿楊修、尚書郎衛覬隨征,複傳令,使夏侯淵等率兵出河東,與繇會合,共擊張魯!”
眾臣見曹操心意已決,不好再勸,隻得依命。
“唯——”
唯有衛覬沉默,若有所思。
“伯覦,汝有異議?”曹操挑眉。
衛覬深吸一口氣,拜道:“丞相有使天下歸心之誌,我等自然奉命不貳。然西涼一旦變動,必有後憂。夫鹽,國之財富所在,數年戰亂,鹽市散放,丞相宜如漢廷舊製,置監鹽使者售賣,以賣鹽所得之錢購進犁具和耕牛,供給那些歸附的流民,使其勤耕積粟,豐殖關中。
“韓遂、馬超軍所在百姓聽到消息,必然日夜兼程趕著來投奔丞相。那時,丞相您再讓司隸校尉留下鎮守關中,那麼西涼將的力量會一天天地削弱,漢中官民則一天天強大,此乃強本弱敵之利也。”
鹽鐵官營,抓住經濟命脈同樣是很高明的見解。曹操點頭,許納了衛覬的諫言,並對荀彧投向了肯定的目光。
“伯覦所言甚佳,孤這便派遣謁者仆射監督鹽官,將司隸校尉將治所移駐弘農。元常,漢中一戰,是場惡戰,你且須小心行事,謹防韓馬偷襲。”
“老臣領旨。”
……
廳議尾聲,以主戰派獲勝告終,眾人收拾準備散去。曹操手持將簿,點了幾名鄴城年輕將軍隨征夏侯淵。
“夏侯尚”三字躥入耳中時,崔纓正快要打起瞌睡,猛然反應過來。
如果夏侯尚要作為大將軍夏侯淵的屬官出征,那崔纓的胞弟崔铖同樣是要跟著夏侯尚的!一個剛入軍營不久的十五六歲少年,去戰場上受傷在所難免,難保還會有性命之憂。她怎麼能放心!
曹丕同樣震恐,心裡清楚,曹操此舉是有意針對上回杜襲告狀的事。表麵上隻是調任五官中郎將府的文學官,實質上就是給他一個警告。曹丕有些沉不住氣,被一旁曹真按住。
後頭的崔纓卻急了。
曆史上曹操跟張魯、馬超等人交戰的具體細節,她當然不清楚,可她記得影視裡孫劉崛起後,曹操後期戰場並不輕鬆,馬超還把曹操追得直罵“奸賊逆賊反賊”來著,什麼斷須斷袍的名場麵,她可絕不會忘。
夏侯淵?漢中?
啊?那個那個……不是什麼京劇《定軍山》裡有那麼一出?
對了!黃忠啊!黃忠老將在漢中把夏侯淵伏擊,斬了頭來著!
天呐,那她弟弟不是去送死麼?
崔纓晃了晃腦袋,隨著時間的流逝,前世記憶模糊快跟漿糊似的,她早把幾次漢中戰搞混了。可不管怎樣,她隻能意氣用事,激動上前。看著楊修等人與鐘繇細談戰事,她氣打不過一處來,當場就懟道:
“楊德祖,沒有調查就沒有發言權,你這是犯了□□冒險主義!”
辯論小圈沉寂了片刻,紛紛投來目光。
沒有人聽得懂什麼“□□”什麼“主義”。
可眾臣不論主戰主守,都不喜一黃毛丫頭出現在大殿上,畢竟,多年來,崔纓並未因為自己來自後世,就在政治軍事方麵,展露什麼才乾。而赤壁戰前,崔纓私下跟曹操分析的那些戰局秘密,也隻有曹操知道。
所以,在大部分人看來,她也不過是曹操寵愛的養女,闖過幾次禍,頂著郭嘉徒弟的虛名而已。她對楊修的見解持反對意見,又有誰在乎呢?
曹植趁亂笑喚道:
“纓妹妹,我知道你在擔心什麼。可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王師所至,莫不披靡!此次有夏侯將軍掛帥出征,你就放一百個心吧!”
崔纓快暈過去,她冷著臉隻與曹植爭辯:
“平原侯,你太莽撞了,漢中時局複雜,縱然這楊德祖是弘農人,也很多年沒回去了,他又怎能準確預測韓遂馬超的動向呢?”
幾個並肩退堂的官員,經過崔纓身邊時,都嗤嗤地笑了。
無人在意曹操這個外姓養女的言論。
曹植同樣聳肩。
可人群中的楊修斂起了笑意,向她踱步走來。
崔纓自知扭改不了曹操的決議,更畏懼陌生的心計儒臣楊修,於是訕訕地後退數步,退到曹丕案側。
“韓遂、馬超遲早成患,依女公子之見,今時不戰,還要拖到幾時?”楊修樂嗬嗬笑問道。
崔纓不敢立刻盯著,那張與楊夙有三分相似的麵龐。《三國演義》裡的楊修留給她的印象,並不太好。
崔纓隻是聯動想起了孫權劉備,在腦中快速回憶:
建安十六年,劉備在乾什麼呢?
她很快便抬起頭,脫口說道:
“劉璋暗弱,若丞相伐取張魯,激起馬超、韓遂反叛,諸葛亮龐統等人,必然會勸劉備趁機奪取西川!”
劉備會奪取西川?
這是一個重大情報。
楊修啞然。
曹丕忙把崔纓往後拽,悄聲道:
“丞相還沒走,子嚶,不可胡言。”
“我沒胡說。”
崔纓撇撇嘴,繼續說道:
“劉璋確實不如劉備啊,劉備手下人才那麼多,絕非池中之物,怎會寓居荊表一帶,如若將來劉備得了巴蜀,從益州北上,而關羽守著荊州,從宛城北上,襲擊許都。到時候又該怎麼辦呢?”
“不會的,漢中會收入父親囊中的,西川也是遲早的事。”曹植樂觀道。
不會的,不會的,可曆史擺著呢。
崔纓不再理會曹植,見夏侯尚出門外去了,也快步追出去,忙著找崔铖。臨走前,還剜了楊修一眼。
曹植扶著纓帽,主動上前,拉起崔纓的手,笑嘻嘻道:
“阿纓,走,去我府上轉轉去。”
廊道四處還是未散開的官員,崔纓唰得一下臉通紅,忙抽回手腕,刻意避嫌道:
“今日不得空,改日再來吧,君侯自重。”
“連一個時辰都不肯嗎?”
曹植跟不上腳步,隻得站住,悵然若失地靠在外府大門口。
他不知道,月前還與他互通心意的女子,為何反複無常,總是挑他政治軍事觀念的毛病,自己隻是當堂複述了一遍平日與好友演練的策論而已,她怎麼就不高興了。很多次下來,曹植也不確定了,漸漸走遠的崔纓,跟在曹丕身後的崔纓,到底是否真正信任自己。
淡淡的惆悵包裹著曹植,可下一秒,楊修、王粲等人的揖禮笑迎,很快又使他遺忘這些男女私情的細節。
崔纓這邊,仍舊很是多愁善感。
在世子府,夏侯尚攜了行囊,正要拜彆曹丕。
崔纓紅了眼,拉著崔铖的鎧衣,依依不舍道:
“西涼兵悍勇,铖兒,西征張魯,你可以不去嗎?”
崔铖正因戰事初興,精神抖擻,與夏侯尚部曲談笑風生,他高高束著長發,身姿矯健,一身少年意氣,一躍便坐上了世子府的高牆,還倒掛著半身,衝他阿姊齜牙笑:
“怎麼可能不去!阿姊,那可是西涼兵哎,我還沒見識過,多好玩啊——”
“打仗不是遊戲,是要流血犧牲的。”
“這就是第一次出征!男子漢總要經曆的。”
“可是……”
“好啦,阿姊,你可少念經嘮叨了,都快趕上叔父了。”
崔铖翻身一躍,在地麵穩當立住。
一旁的曹丕挽臂上前,讚許道:
“好铖兒,有誌氣!跟著你伯仁哥哥好好學,在戰場練一身氣魄回來!”
崔铖背對著曹丕,笑而不語。
曹丕命人端出一刀匣,要賞賜給他,崔铖卻笑道:
“短刀不適合遠戰,中郎將,您還是留著自個兒防身吧。”
崔纓歎息著上前,替崔铖接過寶刀,眼神示意道:
“铖兒,這是公子的一片心意,也是伯仁哥的意思,你就收下吧。”
崔铖轉個身,貼近崔纓,笑道:“我聽阿姊的!”
姐弟倆親密談笑之際,曹丕突然冷颼颼來了句:
“子嚶——”
“嗯?”
“伯仁也要走了,不說點什麼嗎?”
崔纓努力擠出個微笑,斂容上前,來到夏侯尚身邊。
“此次西征,還要承蒙夏侯小將軍,多多關照舍弟了。”
夏侯尚被杜襲在曹操麵前參了一本,沒當成虎豹騎統帥,現在又被褫奪了將府的職權,重新變回軍中的雜牌將軍,心底自然是有氣的。但他掩飾得好極了,從廳堂出來,一直與曹丕有說有笑。
“都是自家兄弟,客氣什麼。”
“出征未必是壞事呢。說不定,還能建功立業,幫助夏侯將軍您重登高位。”
“多謝妹妹吉言,戰功,定然是要有的。”
夏侯尚挽起雙臂,俯身湊近崔纓耳畔,似笑非笑:
“隻是,要有多少戰功,才能讓丞相將妹妹許配給我呢?”
崔纓斜視了他一眼,冷笑道:
“好啊,你活捉了馬超就行啊。我等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