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纓徹夜未眠。
次日清晨,過了祖宗廟祭,領了中郎將章,曹丕便攜她同行車駕,徙宿將府而去。
將軍府門前,紫荊花開正盛,鑼鼓喧天,賓客如雲,似乎全城的仕宦人家都前來道喜,而原本的世子府,也換上了嶄新的掛紅匾額。
曹丕高頭大馬,跳下坐騎,笑著拱手一一還禮,他被攜帶玉帛禮品眾賓及門客簇擁進府去了。而崔纓還掀著帷裳坐在馬車頭,愣愣地看著將軍府發呆。甄妤接她下車,熱情招待,帶她先去收拾好的新屋。一句句噓寒問暖,崔纓都木木地答非所問。
府門近衛增多,曹丕更有一支不小的隊伍宿居侯營,隨時可聽調動。曹操給予了曹丕一定的兵權,應是鑒於上次在許都敗給楊夙的緣故。可到底為什麼曹操更明確要立曹丕為世子了呢?是從曹植寫的文章看出什麼價值觀的“端倪”了嗎?崔纓心想。
府開宴啟,曹丕高坐台上,原魏郡太守涼茂,忽在階前主持屬吏點卯事宜。原來,昨日經夏侯惇勸說,隱士田疇仍拒命為將軍府長史,於是曹操改由涼茂擔任。
常林、盧毓、郭淮、趙戩、徐幹、劉廙、蘇林、夏侯尚、郭奕等人一應俱齊,就連鐘繇、陳群、司馬懿、曹真、王忠、朱鑠、吳質等外臣也受邀在場。
崔纓被這般陣仗唬住了神,這才發覺曹丕的勢力,已在文武群僚中滲透得很深了,冷不丁在心裡為曹植暗捏了一把汗。按名剌點卯畢,眾賓都驚奇嘖議,五官中郎將旁邊怎麼還有一少女,捧牒奉侍左右。
“舍妹崔纓,原是崔東掾女侄,今後與將府文學同侯事。”曹丕介紹道。
涼茂收合名剌,鳴鐘正禮:
“跪——”
“臣等拜見五官中郎將——”
滿堂賓客,皆齊齊叩見新晉世子五官中郎將曹丕,唯獨崔纓遲遲不動,始終屈不下膝,向曹丕致以禮節性臣附。崔纓握緊拳頭,隻覺得莫大恥辱。
莫非入平原侯府朝曹植跪拜,你就心甘情願了麼?
心底忽有一個嘲諷的聲音,崔纓不覺瞳孔放大。
眾賓笑著抬頭,發現她不跪時,紛紛投來目光,曹丕也麵露不悅。崔纓如芒在背,趕忙找個借口開脫。
“我去為諸位大人看侯茶水——”說著便掩袖半遮著麵,從屏後退去。
身後傳來幾個職卑的署吏議論,聲雖不大,但還是躥進崔纓耳朵:
“原來是個端茶倒水的女侍啊。”
“那不是崔公的侄女麼,還是丞相義女,怎麼來將府就乾這些事?”
“這就不知了,說不定是看上咱中郎將了,芳心暗許要進府來當小妾呢。”
崔纓又氣又羞,跑著躲進廂房,一頭紮進被窩裡。她想嚎啕大哭一場,卻發現一滴淚也沒有。隻是捂緊被子,顫抖著想象自己與這曹丕府隔絕。
比起屋裡的黑暗,屋外的光明更讓她害怕悚懼。她想反正第一日要應付的照麵已經結束了,乾脆就這麼睡個天昏地暗好了。可是過了午時,崔纓還是被曹丕傳喚到前堂。
那時眾臣已散去,在署閣各司其職,見她仍舊倨傲冷漠,曹丕也不再多言,沒耐心像以前一樣好話哄著她,隻是讓她留在他書室,整理書架。
“找到荀悅的《申鑒》全冊,還有,替我抽出《太史公書》《漢書》《東觀漢記》與封邦建國相關策論的所有簡帛,抄錄在此空冊中。”
崔纓唯諾遵命,不敢抱怨,隻是胸臆始終憋著一口氣。她忙得滿頭大汗,有些擺放的得低矮的,還要鑽進架子縫中,或是跪坐在地上彎著腰才能翻到,幸而身軀不大,勉強能在塵灰中摸出,一卷又一卷。曹植的書架,雖然亂,但向來打掃得乾乾淨淨,從不許沾染一絲灰塵。
舊書陳放很久是臭的,空冊竹簡卻是新造的。崔纓跪坐在昏暗的書室裡,抄書半晌,春光從高窗外撒進,點點滴滴皆是斑駁的光影,她悵惘凝神,才望見窗外竹葉正幽,在太陽的照耀下,儘是自由的光輝。
她抱著新簡,嗅著篾片間似有若無的墨香和新竹芬芳,久久不能緩過勁來。
“又困了?”曹丕從書簡後露出那雙謎一樣的眼睛。
崔纓隻彆過臉,趴在書案上。
“聽你阿嫂說,午膳也不曾用麼?”
她攥緊筆管,繼續奮力抄書,隻當沒聽到。
曹丕考問了她幾條新修的律令,慵慵懶懶,有一句沒一句的搭話。她仍舊默然抄書,對曹丕派人送來的點心一點也不感興趣。
終於趕在日落前抄完,崔纓搓了搓沾墨變黑的十指,摳出指甲縫裡的墨泥,隨意抹在了素淨的案布上。
“‘堤潰蟻孔,氣泄針芒,明者慎微,智者識幾’。既入了我府,今後凡事須謹慎,必都護細行,那才有正式升任我將府文學掾的資格。”
曹丕踱步走下來:
“這是陳忠《決事比》《清盜源疏》《緒紳先生論》挈綱,拿去學,三日後背給我聽。”
崔纓信手接過,後退半步:
“中郎將若無要緊事,崔纓便退下了。”
她甩下臉色,扭頭便要走。
“若無要緊事,”曹丕在身後冷冰冰地叫道,“你還是,莫要出府半步為好。”
脊背發寒,崔纓越發局促不安地加快了腳步。
……
初入住曹丕府的煎熬十日很快過去。
曹植的冠禮開始時,崔纓仍困在曹丕府出不去,索性就一直在屋內躺著,什麼事也不做。直到午時三刻,也不見曹植上門來找她。
“縱我不往,子寧不嗣音?子建,你就真一點察覺不到我的恐懼嗎?真的就一切‘還為時尚早’嗎?二十而立,我們還能有幾年相處的時光呢?”崔纓在榻上暗暗想著,側躺麵壁,飲泣睡去。
不知過了多久,似有人撫過她肩背。
“已是未時初刻了,還不起來麼?”是甄妤的聲音。
淚痕在臉上雖已風乾,卻殘留著火辣辣的疼,甄妤見她如此委屈模樣,憐惜不已,將她一把攬入懷中。
“好妹妹,洗把臉,冠禮已畢,出門去瞧瞧子建吧。”
“二哥準我出府了嗎?”
“嗯。”
“為什麼呢?”
“丞相設宴招待譙沛來的鄉人,在北場舉行了擊鞠賽,齊家女眷皆可去一觀。這主意,還是新來的夏侯家的姑娘提議的。”
“這幾日,府裡人都在談論的夏侯家的姑娘,都說她模樣十分標致,大夫人更是有意給子建許婚。阿嫂,你也聽說了嗎?”
“是的,我們都見過了。但我們家纓兒也不差啊,快準備準備吧,子建若能見著你,會很高興的。”
甄妤靜謐地笑著,輕柔地挽起睡帳薄紗,她素手佩戴的銀色臂釧交相碰撞,發出玲玲悅耳的聲響。
崔纓仰麵望著甄氏那張姣好的麵容,呆住了眼。
……
與甄氏同乘馬車,來到城北校武場——那個在司空府時光無數次午後與曹植騎馬的地方,如今擠滿了家眷與賓客,曹家的,夏侯家的,將府與侯府的內臣親眷……一切都變得如此陌生。
她發現,不知不覺,丞相府陌生的麵孔已經越來越多,叫不出名字的姬妾,在你腳邊亂跑的曹小公子,同樣也認不得你是誰。
北場遼闊,一落車駕,崔纓便直奔軍帳方向走去。帳間人影幢幢,崔纓閃躲著,兜兜轉轉,隻想尋找曹植的身影,終於在驀然回首時,望見他與夏侯威在柵欄外行走。
剛行完冠禮的曹植,臉妝未卸,皓齒丹唇,發髻高盤,一隻手抱著衣冠,與夏侯威邊走邊聊,歡聲笑語,另一隻手還在空中比劃著。幾日不見,他今天看起來格外精神,姿容愈發俊逸了,隻是濃粉厚妝,讓崔纓頓感陌生,停住了腳步,隻敢默默跟著。
“……在你心中,她是怎樣的呢?”忽而聽見夏侯威這樣問道。
曹植笑道:“‘茂矣美矣,諸好備矣。盛矣麗矣,難測究矣。上古既無,世所未見,瑰姿瑋態,不可勝讚’。說不清為什麼,當年並不覺美麗,隻是朝夕相處,越發覺得她新奇有趣了。”
誰“新奇有趣”?誰“世所未見”?是新來的夏侯淵長女麼!?崔纓醋意頓生,摸著軍帳,緊跟其後。
“作為兄弟,我說些實在話,姨母那兒是道大關。聽你講述從前樁樁件件,她缺點甚多,更不像尋常閨秀。這樣的女子,情緒多變,敏感柔弱,你放心每日相伴枕側麼?”
“她似乎很懂我的心誌,很愛讀我的詩賦,偶爾也與我共論天下縱橫之事。不像個閨繡女子,倒像個胭脂蘭粉的君子。她既對我深情,我自不負她一片女兒癡心。這便是我的回答。”
“可那姑娘,虛榮心好勝心極強,骨子裡確是極愛珠玉玩物、華服美飾的,隻是幼年經曆,使她時時克製著罷了。”
曹植停住腳步,正色道:
“這些年,她很不容易,不要在背後議論她了。”
夏侯威笑著搖搖頭,用胳膊肘碰了碰曹植。
即便舉了孝廉,夏侯威還是一副遊俠裝束,雖年小曹植三歲,體格卻比曹植魁梧健壯得多,一身正氣,好像什麼自炫自媚的千年妖精在他麵前,都能立刻現出原形。
他的背影,像極了年輕時的楊夙。
兩人繼續走遠,直至入帳中去了。
被一語戳中肺腑,崔纓怔在原地,久久不能清醒。
是,她崔纓,從來都不是不愛漂亮衣服的女人,恰恰相反,她是世界上最愛穿漂亮衣服的那種人。因為幼年的窮困,使她無法滿足物質的需求,而隨著閱曆的增長,審美的提高,資源的增多,滿足了基本的生存需要之後,她便會迫不及待地追求更高的審美層次。她崔纓對於物質的追求欲望,就像是乾柴烈火,一點就著。這一年來的心境變化,不就是最好的證明嗎?
可是曹植,同樣是與友人論及婚戀終身大事。
這一次,他選擇了在外人麵前,維護她的顏麵。
春天的日光有些刺眼,是為什麼呢?好像有些滾燙的東西流下來了,又是為什麼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