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纓,你等等——”
駕車出府散心的路上,曹植在後頭緊追不舍。
“……”崔纓勒韁停駐,卻蹙眉緘默不語。
“你怎麼了?”曹植試圖在車下握住她的手,被她躲開了。
越看曹植那種迷惑不清的神情,崔纓越是賭氣,越發鬨起情緒來:“子建,你還不明白嗎?二哥早就想把我困住,不讓我們走得近了。”
“你我相識相知,與他人何乾?”
“可他就是針對我,我還能怎麼高興得起來?”
“不是的,”曹植再次抓住崔纓的手腕,“二哥何必因任嫂嫂的事同你置氣,你想多了。隻是一份職務罷了。你要是不喜歡,大不了我們什麼都不去管了。”
崔纓憤懣不已,將胸臆之氣堵塞住,假笑道:
“一年多來,我忙前顧後,為的那郡國學校事不知抄了多少公文,經手的民事訟案也多少讓這些年所學有了個用處,現在,你輕輕鬆鬆一句話就讓我放下全部……曹子建,你可還是第一日認識我?”
“在將府幫襯著二哥理文書便有區彆了嗎?”
“你……”
崔纓扶額長歎,久久不能平複心情。
“難道,你就不想讓我直接住進平原侯府,陪在你身邊嗎?”崔纓難過地小聲問道。
曹植這時,已經跳上了車駕的另一側,他奪過韁繩,驅車向外府方向。對於崔纓的疑問,他閃躲著目光,隻凝視著高牆長廊的儘頭。
“時機……尚未到……我,還不能確定能將你保護好。今天的事,來得太突然了,父親說了,明兒個才是正式過宗廟,受侯爵印綬呢……冠禮那天,你會來平原侯府的,對嗎?”
“今晚我就要收拾東西離開蕙蘭院了。”
“無妨,我那新府與二哥的將府隻一街首尾之遙,我常同二哥與士人宴樂賦詩,此番開府納臣後,當愈發熱鬨了。”曹植莫名興奮起來,繼續滔滔不絕地敘說,“公幹、德璉、偉長、伯仁哥,還有郭祭酒之子郭奕、名儒盧植之子盧毓,不必想,那時宴會自是極好玩的!”
崔纓黯然神傷,卻不忍心打擊他的熱情,更不忍明說公子間的明爭暗鬥。
興許,曹植並不是不在意她,隻是年紀尚輕,根本不關注那些暗流湧動的事。曹操封了他侯爵,給了他絕對的交友自由,在他麵前徐徐展開的,隻是一幅脫離父母約束的美好青春畫卷。
什麼家丞、庶子安排是誰,都無所謂。
能玩就行。
“冠禮那天,我會來的,那是你的成年禮啊,子建。”
崔纓疲憊地緊挨著曹植的身側,卻不敢真的靠在他肩頭,隻虛閉著眼,嘮叨道:
“你要好好當好這個侯爵,一國之侯,建功立業,是有很重的擔子在身上的。你要儘快張榜求士,招攬更多才子,他們會成為你人生路上的引路人,讓你的車駕走得更遠更遠。”
曹植輕笑,順勢靠崔纓更近了,單手慢驅車,輕輕攬住她的臂彎。
“我不貪求許多,隻要有杜酒可飲,有珍饈可嘗,有齊樂可奏,有楚舞可賞,更有詩文曼妙,良人作伴,親友在旁,那便是人間至樂,恣意飄搖之歡場也。”
“司馬公嘗謂平原君趙勝平原侯‘翩翩濁世佳公子’,我看未必,所謂‘戰國四君子’,無不延門招攬食客,沽名釣譽,這當世,數你曹子建,最當得起“翩翩濁世佳公子”此名。不過,卻不是當下……卻要等百年之後了。”
“百年後?那我豈不成了老翁了?如何還是什麼‘公子’呢?
“不是的,子建,這世上,有人一朝為士,則終身為士;一朝懷公子心腸,則終身懷公子心腸。”
崔纓轉身笑著抹淚道。
曹植聽不出她的言外之意,隻是猝然拉住馬韁。
“籲——阿纓,有人來了。”
崔纓連忙從曹植身側起開,放眼望去,隻見三個相府掾屬官模樣的男子,談笑著走來。
“他們是何人?”
“你瞧,左邊那個長髯的,叫王淩,是王允之侄,德祖常跟我提起此人;中間那個斯文些的,叫司馬孚,正是侯府新招的文學掾;右邊高個子那個,叫司馬懿,他是……。”
“司馬懿!?”崔纓震怖不已,險些從馬車上摔落。
“怎麼,你認識?”曹植笑。
“……”
崔纓掩住嘴,看著司馬懿三人,就這麼大步朝曹植的車駕走來,行禮揖拜。
那日傍晚,在雪地裡擦肩而過的,原來就是司馬懿。
又是一個影響天下時局的大人物,崔纓雖早有心理準備,但見到丞相掾王淩和文學掾司馬懿同時出現,還是忍不住發抖、悚懼。一瞬間,她想起的,是適才在堂上的曹植兄弟曹宇、曹彪。
“見過平原侯——”三人齊聲喚道。
司馬孚先抬起頭,他長得十分輕佻秀氣,短須儘顯其人風流儒雅,他打趣曹植道:
“小侯爺,天色不早了,這會兒與美姬同車出府,料想必又有佳作將著否?”
曹植朗聲大笑,毫不避諱地拉起了崔纓的手:“那是自然,新作詩賦二三,明日先生便能一飽眼福了,先生博涉經史,海內知名,屆時還望多多評鑒才好!”
“三弟不可失禮,這是丞相義女,也是崔公女侄,”一旁的司馬懿笑盈盈地抱拳,“女公子,失敬失敬。”
司馬懿比司馬孚要更顯老氣和成熟,濃眉濁須,文質彬彬,一張符合這個時代,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壯年男子的臉,並不能教人看出什麼心機深沉、鷹視狼顧之相。不過是一對炯炯有神的炬目罷了。
崔纓的目光始終落在司馬懿身上,見他對自己微笑問候,更是魂不守舍。
曹植搡了搡她。
“哎,這司馬仲達可是父親身邊的大紅人,崔公更是對他讚譽有加,又同在相署,按理來說,阿纓你該認得他的。”
崔纓搖了搖頭:“幾乎從未見過。”
“公子過譽了。懿十三年冬初入許都丞相幕府,常與軍征伐,奉侍丞相左右。後來留守許都,去年冬才是初次入鄴。女公子不識得在下,也是自然的。便是與子建公子您,也是少有接觸。改日在下,當攜禮往貴府,以報平原侯收舍弟忝列槽位之恩。”
“哈哈,仲達何必客氣,我二哥跟你可熟著呢。有空常來啊,叔達兄既入了我府,便是本侯知心貼己的人兒,今後哪能虧待了他呢?且請放心罷!”
司馬懿見曹植這般不論尊卑威儀的言談,先是有些吃驚,旋即又迎合著彎眼笑,接著更是有意與曹植深入攀談:
“早拜讀公子《七啟》鴻作,懿此番出仕,乃正是與公子文章中的玄微子有幾分相像了。”
“哦?先生此話怎講?”
“‘玄微子隱居大荒之庭,飛遯離俗,輕祿傲貴,與物無營’,懿也同此類,效腐儒之行,殊不知大隱隱於朝,經丞相點化知遇,方知公子所謂‘君子不遁俗而遺名,智士不背世而滅勳’,斯言甚妙矣!公子有寵於丞相前,還須替在下多為美言幾句,聊表臣之忠心。”
一通奉承的話,把曹植誇得心花怒放,曹植得意忘形,越發沒有了侯君的架子。
他連連擺手道:“仲達兄,往事不提,既知違我父相征召令乃是錯事,改過便是。先生足智多謀,每每帳前會議,父親都會找您策畫商議。日後國事疑難,子建還要多向您求教呢!”
崔纓在暗處,偷瞄見司馬懿的臉上拂過幾分失望神色。
“公子有此謙敬好學之心,孚今後可無憂矣,”司馬孚笑道,“臣等還有事尋丞相,今日就先告辭了。”
“慢走。”
看著司馬懿三人的身影漸漸遠去了,崔纓才長舒了口氣,放下忐忑不安的心。
司馬懿目光長遠,今日曹氏諸子拜將封侯,他定然看得到尋常人看不出的嗣子內爭。適才不過寥寥幾句,就套出了曹植的真性情,也許此刻心裡,已將曹植排除了嗣子之選。就是那麼一張平平無奇的“庸人”麵相,能讀懂人心。如此心術,怎能不讓人害怕呢?將來不可避免的丕植黨鬥中,司馬懿絕對是她死敵。
“聽聞,最初是曹洪大人政辟的他,後丞相也征辟之,卻數次盤桓不至,真是釣足了聲譽。今日這話聊得也是深藏不露。此人城府深不可測,子建,你要仔細防著他點。”
曹植笑:“你不是不認得他麼?這會子怎麼又像是老熟人了?”
“是老熟人啊!”崔纓揚起頭高聲道,咬牙切齒,“是做夢都想除之而後快的奸臣!”
“哈哈哈哈……”曹植笑得前俯後仰,指著我道,“人家可是河內司馬氏,在朝中威望高著呢,你哪來的如此大的敵意呦?讓我猜猜,定是從前在文昌閣理事時,你在他那裡觸了壁,要麼就是二哥府上結下的梁子。”
崔纓還是悶悶不樂,徑直跳下馬車,往回府的路走去。
“阿纓你去哪裡?”
“回蕙蘭院,收拾行李去。院裡那麼多書,大多是你送的,此後隻怕是不能常見了。”崔纓賭氣道。
“哎,你就是想太多……”曹植在後麵慨歎。
……
崔纓徒步回到內院時,日已西傾。
“……休在這裡作乞憐樣,今日我若寬宥了你,明兒他也拿一回,後日她也沾一沾,這偌大的相府可還成體統麼?”
遠遠看見崔纓回來,曹姝神采飛揚地走來,十五歲的她,出挑得落落大方,已經是相府一把手。府中上下都有她經手,早在兩年前,卞夫人便已經讓她開始嘗試管家了。
她正吩咐著仆婢,準備不久即將舉行的曹植及冠禮,但此刻,有一小丫頭淚如梨花帶雨,跪在堂下。
“這是?”崔纓疑惑道。
曹姝解釋道:“是這樣的,阿姊。這小妮子是四哥哥院裡使喚的人,若不是今日籌備冠禮的事,還查不出她房中藏了偷竊的財物呢!”
曹姝登時變臉,繼續嚴肅處理完這件事:“罰俸一月,去後廚雜役當差去。再不許靠近朱華院半步!”
隻見一旁案幾上,分明用藍料碎花布裹著幾塊帶有印記的玉石,還是平日崔纓戴膩了,隨手送給曹植的衣飾掛件。崔纓再認真打量一下那偷竊東西的小丫頭:頭發還黃黃的,身上穿的裾裳像是洗了無數次,早漂白成了淡藍色,至於穿的鞋子,都有不少泥土滲進了她舊納的履墊隙裡。
卞夫人執家以來,素以儉約為上,衣食住行皆十分素淨,下人獲利綿薄,怨聲載道已經很多年了。曹姝持家固然雷厲風行,上下為之肅然。但也許,這相府更需要一個懂得以疏代堵治理內務的女性。
“姝兒,你還太年輕,雖然嚴□□風是有益的,卻總要留個度。”
“阿姊可是有了妙策?還望教我。”
“我……說不明白,隻是感覺不太對。”崔纓慚愧道,“抱歉了,姝妹妹,我忙於前堂的事,幫不了你什麼。”
“沒事!阿姊。”
曹姝忙完手頭裡的事,跟著崔纓走進蕙蘭院,在涼石桌前坐下,思蕙也倒茶出來。
“白日剛決定的主意,當天就開始操持了。姝兒,你很有實乾的魄力。”
“那是,大夫人說了,子建哥哥的冠禮,可得辦得漂漂亮亮的呢!”曹姝笑著拿帕子擦汗,連喝了三杯茶水。
“辛苦你了。”
“不累的,阿姊。”
“按這進展,何日可舉冠禮呢?”
“大夫人剛擇了良辰,就在十日後。那時可熱鬨著,聽說夏侯家的長姊,也會來住進咱相府,是大夫人反複叮囑要請來的。想來,那位阿姊,是個比銀姐姐還厲害的人物呢。”
“夏侯家的長姊?”
崔纓依著模糊的記憶搜尋,前年在譙居時,她似乎確有聽過這樣一個人物。好像是夏侯淵的長女來著。至今未嫁。
夏侯淵在鄴城早有闊府,當初卻在鄉下放養那幾個多才多藝的兒子,他們被曹操識才後,一一受到重視。至於他們的長姊夏侯氏,大齡未嫁,留守譙沛看家護院,尤其是夏侯淵原配丁氏亡故後,她更是長姐如母……受到卞夫人如此重視,那究竟是一個怎樣傳奇的姑娘呢?
思蕙忙著替崔纓收拾行裝,曹姝更是有使不完的力氣,忙前顧後。
院裡院外,每個人都匆匆忙忙,每個人都與她似親似疏。
仰天望著早春的棗樹,崔纓歎息不已。想著今後將長期告彆久居多年的相府,她愈發傷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