璞玉歸鄴城(1 / 1)

褰裳斂容罷,手心交叉,恢複淑靜儀態之步伐,等崔纓返回馬場時,擊鞠賽業已開場,軍士們擂鼓助威,好不熱鬨。曹操、卞夫人等人早在主席就座,崔纓手遮日光找到甄氏,與她同席並坐。

草坪上飛馳著二十餘人,分成兩隊,身騎駿馬,皆著各色窄袖袍,外披玄赤二色鐵甲,足蹬黑靴,頭戴襆頭,手執偃月形球杖。

塵土飛揚,賽馬的馬尾都被紮結起來,馬毬狀小如拳,是質輕而堅韌的木材製成,中間鏤空,外塗五彩紋飾。馬場南北立雙桓,置長板,下開一孔為門,而加網為囊。

彼時場內,原已有曹丕、曹植、曹真、曹休、夏侯尚、夏侯楙、夏侯霸、夏侯威等人,男兒郎們正賽得不可開交,曹丕領攜的玄色隊占據上風,曹真正高呼著要贏下首局。

忽有一道紅色的閃電,從角門飛馳進跑馬場,待眾人定睛看清時,馬毬已被紅色閃電拐跑,在天上兜了幾圈,就直溜溜擊打進了另一邊的網囊。

未見其人已聞其笑——

千呼萬喚的夏侯淵長女始出來。

“其始來也,耀乎若白日初出照屋梁;其少進也,皎若明月舒其光。須臾之間,美貌橫生。曄兮如華,溫乎如瑩。五色並馳,不可殫形。既姽嫿於幽靜兮,又婆娑乎人間。”宋玉的《神女賦》在如此場麵才真正具象化——

她身姿巧捷,扛杖擊鞠連翩,忽而鷹式俯衝,忽而狐躥三窟。不僅賽馬競技,奪取馬毬,在眾多公子中間大綻風采,擊敗曹丕方最能打的曹真;還飛奪過鼓,於馬上舞,在眾多屬臣女眷前出儘了風頭。

夏侯璞捧持馬鼓,在曹丕、曹植、曹真三人之間盤桓,表演獻藝,柔媚百態,或聳如青鬆,或倒掛垂楊,幾次都似跌落馬下而能穩勾馬鐙。

被曹真輕輕攬住細腰後,笑語盈盈,又滑溜魚兒似的掙脫。

馬上舞,本是曹操最擅長的,曹植從軍多年,早從他父親那兒學得精髓,見女子尚能擊鼓而舞,瞬間激起了他的爭勝心。

曹植戴著冒絮,緊衣束身,身形健朗,與夏侯璞配合奪毬,又與她共舞,競技猶如龍鳳宛纏,好似天作之合。曹真按韁緊隨,冷不防撞上夏侯璞一悶棍杖,捂臉躲防,場內公子哥們都笑了。

此時此刻,跑馬場上夏侯璞,譬若春天展翅的歸雁,秋日與滄浪搏擊的海燕,也似開得熱烈的郊野杜鵑花,萬山叢中一抹紅,像是卞氏獻給曹氏的深山未斫之璞玉,未冶容而麗質天成,涔涔熱汗下,反如經清水洗刷而暈染了紋路的溫潤美玉。

她的大方自信,她的爽朗高笑,她的果決勒馬停駐,不像屬於這個亂世所有,而來自大唐,來自千百年後的風華盛世。

崔纓倒吸了一口涼氣,坐得愈發端正筆直。

擊鞠賽畢,夏侯璞一人球數最佳,她高舉拳頭,眾賓掌聲如雷,莫不歡欣雀躍。

“孟德,你看這孩子,怪不得提議操辦擊鞠賽,原是為了給我們個意外之喜!”卞夫人對曹操笑道。

“小女刁蠻,讓嫂嫂見笑了。”夏侯淵抱拳道。

兩家故交還要深聊,跑馬場的熱鬨,卻又出人意料地並未結束。隻見夏侯璞對著頗不服氣的玄隊,高聲拍掌,讓從侍推出後台早早準備好的競技器械。

那是一座兩人高的木架,底座安裝了木輪,豎起的四根柱子,撐起架頂可旋轉的柳葉大圓盤。

鄴城的貴公子哥們,哪見過這等稀奇有趣的鄉間遊戲高架!紛紛湊上前來一探究竟。

此刻的夏侯璞,單憑手勢指揮場地布置,又是一副成熟穩重、處理事情乾脆利索的模樣。等一切準備就緒了,她跟眾人介紹遊戲規則道:

“圓盤垂吊著二十條柳枝,柳枝各吊著一隻小葫蘆,葫蘆裡又各裝著小白鴿,葫蘆口與柳條銜接處由一五銖錢串連。比賽開始,旋轉圓盤,隻要用箭穿過銅錢口,射落葫蘆,白鴿便會飛出。在十步線□□箭,斷柳後,憑驚嚇白鴿飛之高低定勝負;若能騎馬用手接住葫蘆者,為上乘技藝,可算勝籌;不能接者,次之。此戲謂之射柳。

“如何——諸位弟弟們,敢與我一戰嗎?”

夏侯璞既然敢放言說如此,定是從小山獵玩爛了的遊戲,軍武中人說不定真不是她對手。譙沛多兵荒,民多習武傍身,這夏侯璞像是意外展露的璞玉似的,一朝特技外現,讓場內眾人都驚歎不已。

曹丕手癢難耐,自恃箭術了得,第一個上場嘗試。夏侯璞抿嘴暗笑,不動聲色地遞上一支箭。

“這是無羽橫鏃箭,穿孔即出,如何射得?”曹丕質疑道。

“射不得麼?看好了——”夏侯璞反手抓起無羽橫鏃箭,挽弓搭弦,朝半空輕飄飄一放,箭成弧形下墜,正中銅錢,連錢帶柳葉,一同射斷。葫蘆也掉落於地,白鴿飛向雲霄,約有四五丈高。

其餘公子見這架勢,知道夏侯璞有備而來,都不敢貿然嘗試了。

曹植更是直接下馬,灰溜溜退場卸甲,被夏侯璞攔下,曹植左右躲閃不開,隻得無奈地笑道:

“好姐姐,可饒了我吧。我向來不善射藝,兄長們都是知曉的。”

夏侯璞見曹植憨態實在可愛,忍不住像男兒似的同他勾肩搭背,連哄帶騙拽回了賽場,拍拍胸脯道:

“玩都沒玩,怎能臨陣脫逃?子建放心,阿姊保你能贏。”

“區區射柳,有何難哉?”

曹真正不服剛才輸掉了馬球,鼻哼一息,奪過夏侯璞手中的箭就要射:

“今天讓你開開眼,見識下我等從軍之人的厲害。”

可夏侯璞不肯了,她力氣很大,一把拎住曹真的後領,又從他手中迅速搶回箭,朝他鼻哼了更大一氣,赫得曹真一愣一愣的。

“這是給子建弟弟的!你豪橫什麼,大塊頭!”

大約曹真從未遇著過如此霸道直爽的女子,這一番推搡,反讓闊額體壯的曹真摸著後腦勺笑了。

曹植推讓不得,隻好笑著射了一箭。

以崔纓對他的了解,分明並未儘全力,可他醞釀了許久,裝得毫無紕漏。真是奇怪。

曹植的箭不偏不倚,剛好射斷了柳枝,葫蘆掉了,鴿子也飛出來了,僅僅飛得比夏侯璞高一點而已。

曹真得意洋洋,架起長弓,作勢就要指使夏侯璞親自給他遞上箭。可夏侯璞明擺著是要讓曹植贏的,雖遞了箭,也不離去,就在曹真身側站定,叉腰歪笑道:

“請嘍——”

曹真箭不虛發,臂力有餘,“嗖嗖”一聲長鳴,葫蘆應聲而落,白鴿驚乍飛離,眼看著飛到七八丈。卻聽見夏侯璞吹了個手哨,鴿子瞬間低飛回到了架頂!

原來,葫蘆裡裝的鴿子,都是夏侯璞精心飼養過的。

見曹真被夏侯璞戲弄,公子們紛紛大笑。

“這等女兒家伎倆,我且不與你計較。”

曹真反應很快,迅速拔來第二支箭,射出後疾馳至前,趕在落地前撈回了葫蘆。可夏侯璞又吹響了手哨,哨聲如長嘯,響徹行雲,讓這次飛得更高的鴿子再次低落,還撲騰著翅膀往曹真臉上扇去,急得曹真直捂臉,葫蘆也掉了。

全場歡笑!

崔纓在陰涼處,遠望著豪邁爽朗的夏侯璞,豔羨不已。

這時,曹丕給了一直沉默在旁的夏侯尚一個眼神暗示,後者會意。即刻趁夏侯璞不備,攬弓搭弦,兩箭齊發,分毫不差,穿進旋轉中的銅錢口,兩隻葫蘆還未掉落,又被夏侯尚並發的兩箭直穿葫蘆口,直接釘在了圓柱上!

夏侯璞反應過來,急忙吹響手哨,可夏侯尚沒有半分猶豫堂兄妹之情,找準姿勢,又是兩箭直竄雲霄,活生生將飛高的兩隻白鴿射落了!。

“你——”

夏侯璞轉過身,顯然十分驚怒。這些白鴿如此聽從哨響,她應是花了不少心思。

夏侯尚淡漠不語,隻是輕輕拍了拍臂袖。

曹真見有人替他撐腰,高興壞了,頓時又神氣起來走路了。

曹丕莞爾,將弓箭恭敬遞還:“表妹,姑娘家的十步射柳,如何能勝得我們男兒的百步穿楊呢?這位小將軍,你應該認得的。”

“自然認得,夏侯伯仁唄!堂兄離開夏侯府很多年了,早與我們生疏了。”夏侯璞撇撇嘴,隻敢小聲抱怨,“遊戲規則破壞之師!如何能教人心服口服?”

“你要服氣麼?”

夏侯尚輕笑,回眸指著看席上的崔纓道:

“那個人可再來一箭,同樣能打破你的花樣。”

全場的目光,忽然彙聚在崔纓身上,崔纓驚愕不已,卻不敢起身妄動。

“這位妹妹,怎的不曾在冠禮上見過?”夏侯璞將她上下打量,轉了轉眼珠笑道,“料想必是崔纓妹妹了。”

心撲通直跳,對上曹植的殷切目光,崔纓才在那樣風姿綽約的女子麵前冷靜了幾分。

“纓兒見過阿璞姊姊。”

“來,來,你且代玄隊射此一箭,讓我瞧瞧你的厲害!”夏侯璞飛奔到席座間,拉著一身淑女裝的崔纓就要走。

“這……”聽到要站隊曹丕那方,崔纓腳下如藤蔓纏繞,怎麼也不可出席。

“我不會……很久不曾碰過這些了……”

夏侯璞疑惑地看向夏侯尚,可夏侯尚的目光,始終深情地落在崔纓身上。

“不,她會。”他輕聲道。

崔纓看了看一旁的叔父崔琰,又小心翼翼看向曹操,見曹操點頭,方敢攬起衣裙,來到馬場上。

曹植早卸了甲胄,撐傘具上前,不顧夏侯威的阻攔,當眾為崔纓遮陽。

夏侯威的拉拽,夏侯尚的不樂,都儘收夏侯璞眼裡,她露出一雙精明的狐狸眼,似狸貓也般衝著崔纓咧笑。仿佛一眼都能看穿她的心思。

“射吧。”夏侯璞抱臂冷笑,還帶有三分輕蔑。

崔纓不多言,信手接過巨弓,隨意撥弄弓弦,想的卻是甄妤前日新教的曲子。熟練的動作讓夏侯璞微微詫異,愈發有興致起來。

張臂,拉弓,瞄準——我閉上眼睛,用儘全身力氣,生怕射不準,丟了崔氏的顏麵。

“咻咻”箭矢離弓。

意外發生了,箭既沒有射中銅錢孔,也沒有偏離方向,直接射穿葫蘆腹,釘在了正中間的圓柱上!

柳葉掉了一地,待軍士取出葫蘆時,裡頭的白鴿已斃命,流出了血。

“很好,柳斷,葫落,鴿中。此局,是纓妹妹贏下了。”

夏侯尚笑著拍掌上前。崔纓卻已冷汗涔涔。

“對不起,阿璞姊,我不是有意的……”

“嗬嗬,妹妹果真與我堂哥是同類呢。”

夏侯璞氣呼呼的,賭氣走了。曹真追忙上前安撫,也把曹植拉走了。

崔纓瞪了夏侯尚一眼,一邊走一邊低聲質問他道:

“伯仁哥,你搶人家風頭作甚呢。還拖我下水,你這是什麼意思?”

“怕什麼,又不是很熟。”

“夏侯老將軍在呢,你就這樣拂了人家姑娘的麵子,好歹你也是個軍官,一點風度都沒有。”

“她似乎對子建很有意思,喏——”夏侯尚扯開話題,笑著示意道。

隻見夏侯璞同曹植來到了蔭蔽處,在卞夫人旁,兩人不知何時嬉鬨起來,曹植哪裡是長姊的對手,三兩下便被拽了耳朵。崔纓隔得遠,也聽不清卞夫人笑著對他們倆說了什麼話。

崔纓努力保持鎮靜,輕飄飄地落席,掩袖抿了一口茶,餘眼不忘察言觀色。

夏侯璞換了一身新裝出來,坐在了卞夫人身側,卞夫人握住她手,對她讚口不絕,談她在譙沛聚合鄉黨有方,治理內府事務有節,更直言,希望夏侯璞能長住鄴城曹府,替她管理管理家政。

“璞兒隻是外人,並不便參管,姨母抬舉我了。昨兒我見姝兒置辦祠堂行冠事,上下有體,井然有序,著實讓璞兒吃了一驚。像姝兒妹妹這樣的才秀,哪裡是庶出的姑娘,分明與嫡出的女公子無差呀!”

一番話說下來,讓卞夫人滿心歡喜,越看夏侯璞的模樣越是喜愛了。

夏侯璞又扭頭笑問曹植:“子建,今日是你冠禮,古人有言‘成家立業’,先成家室,後建立功業。你二哥三哥可都婚配了,你為何還不娶呢?”

曹植喝酒與夏侯威碰杯,假裝沒聽到。

卞夫人笑道:“你弟弟仁孝,侯良家女子擇日成婚,隻在近年了。”

“母親大人!您又來了……”曹植嗔怪道。

“男大當婚女大當嫁,這有什麼可羞的。子建吾兒,不可無禮。”曹操笑道。

曹植不喜,他飲酒也索然無味了,他像是隨口提道:

“父親,孩兒弱冠之齡,尚不足以立家。但此心,惟係崔纓妹妹,一人而已。”

滿座嘩然。

突如其來的話,讓崔纓膽戰心驚。卞夫人登時變色,曹操但笑不語,夏侯尚抬眸,曹丕慌張,夏侯威搖頭歎息,隻有夏侯璞,看樂子似的,撫掌竊笑。

瞧見外席的叔父崔琰臉色如霜,崔纓雖然害怕,但真的藏不住感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