建安十六年春正月庚辰,天子敕詔:
朕承天序維稽古,建爾曹於位為漢輔。今命漢丞相操世子丕為五官中郎將,置官屬,為丞相副,賜將軍章,敬服朕命,簡恤爾眾,克綏庶績,以揚我祖宗之休命;並減丞相戶五千,分所讓三縣萬五千封三子,公子植為平原侯,公子據為範陽侯,公子豹為饒陽侯,食邑各五千戶,各置官屬。複封公子宇為都鄉侯、公子玹為西鄉侯。賜金印紫綬,敬敷五教,五教在寬,保乂皇家。可不慎與!勤而戒之。
令初下,朝野震悚,相府上下齊齊在庭下跪拜謝恩。
人人左顧右盼,心照不宣,崔纓心驚:
封侯的詔書肯定是曹氏營黨寫的,如此安排與其說是漢帝的恩賞,不如說是曹操的有意為之。
她暗暗料想,漢帝本意應該是想用推恩令,或如袁氏舊事,年紀尚幼就封各州郡刺史。借封曹丕曹植曹彰三人為侯來削弱曹氏力量,挑動曹氏諸子的矛盾,分散親曹派勢力。
可曹操不是袁紹,他的眼光要長遠許多,於是幾番婉拒,最終選擇性封侯。
直接封曹丕相副,相當於告誡了諸子打消世子的念頭;而曹彰尚武,是要留在身邊從軍曆練,多積累軍功與威望,打造成將來的封疆大吏的,所以暫時不能封侯,怕助長傲氣折了英年銳氣;曹植尚文,是曹操真寵愛,想要用心培養成輔弼江山社稷的;至於環氏所生的十歲小兒曹據、杜氏生的繈褓嬰孩曹豹(即曹林),皆是寵愛妾室而得榮賞。三子並列封侯,在候選人的第一梯隊;最後,是環氏幼子曹宇、秦氏幼子公子玹,他們隻是庶出小兒,象征性虛封侯即可——這一切,都在老奸巨猾的曹操的掌握之中。
五官中郎將:西漢沿秦置五官、左、右三中郎將,分統郎官,號為三署。漢初祿比二千石,凡郎官皆主更直執戟,宿衛諸殿門,出充車騎。可參與征戰,且協光祿勳典領郎官選舉,有大臣喪事,則奉命持節策贈印綬或東園秘器。可漢末已無三署郎,曹丕受任五官中郎將,名義上是光祿勳的屬官,實際上更是一種身份的象征,目的在於“丞相之副”。
所謂曹操的副手,就是直接卡住地方向中央官僚群體輸送血液的脈管,為了培植下一代曹氏勢力,曹操儘力讓曹丕通過職位之便廣結人脈,與年輕富有政治潛力的郎官群體們建立種種公私聯係,為日後獨立主政打下基礎。
這一舉措,相當於對天下人公開聲明:長子曹丕,今後就是自己的接班人了。
突如其來的驚喜,讓曹丕怔在原地,他尚未走出建安十三年被趙溫征辟不成的陰霾,這兩三年,與各文武朝臣的交流也謹小慎微,曹丕萬萬沒想到,自己會突或此榮寵……
沉默嚴苛的父親,就隻是輕飄飄地在他身旁道了句“臣領旨”,就這麼毫無征兆地承認他夢寐以求的“世子”之位了!
正月春風微涼,曹丕有些恍惚。
他伸直了脖子,喉結略動,雙手捧接過禦製的將軍章,額布密汗,還是在曹真的提醒下才回過神來,連忙叩首謝恩。
接著曹植、曹據、曹豹生母杜氏,依次登階領取諸侯印綬。
漢廷使者返還驛站,女眷退居帷屏,各公卿文武大臣入堂靜候。人們的臉上無不洋溢著喜色,崔纓也由衷地為曹植感到高興。
雖然有些難過以後不能與曹植比鄰而居了,但崔纓想起《禮記·王製》:“王者之製祿爵,公侯伯子男,凡五等。”承父蔭蒙榮光,曹植今後總算有施展抱負的小平台了。
曹植神采奕奕,也是發自內心感到振奮:封侯開府,對他來說,意味著能接觸到更多優質的博學知交,今年他剛好及冠,獨立出相府後,那更沒人能約束他。
接下來,曹操按劍站定,揚袖揮命,便讓曹丕、曹植等公子跪受安排:
漢丞相世子丕,克讓遵儀,文武涉獵,班列五官中郎將,身為儲副,當博延英儒,開府納臣。今召右北平郡無終人田疇署為將軍府長史;召河內郡溫縣人博陵太守常林署為功曹;召良鄉侯盧植之子盧毓署為門下賊曹;召雁門郡太守郭縕之子郭淮署為門下賊曹;召京兆長陵人丞相掾趙戩署為司馬;召北海郡人徐幹、南陽人劉廙、陳留人蘇林、沛國譙郡人夏侯尚、潁川陽翟人郭奕並為五官將文學……二三子其佐我嗣子勳業建安。
漢丞相少子植,明睿允恭,孜孜好學,蒙聖恩封侯平原,念幼不就國,宜開府納賢,攬集文學名士。今召河間郡名士邢顒署為平原侯府家丞;召尚書令劉梁之孫宗室之後劉楨署為平原侯庶子;召汝南人應瑒署為平原侯庶子;召京兆尹司馬防之子司馬孚為文學掾;召扶風郡人雍州彆駕魯芝署為文學……二三子其佐我兒平原明揚仄陋。
……
眾臣賀慶有加,召臣在鄴者依次禮謁曹氏將侯。
“世子聰明尊雋,明公宜選天下賢哲以師保之,輔成至德。及征行軍,宜以為副貳,使漸明禦軍用兵之道也。”荀彧手執笏節,上前致辭。
在眾臣前得到首輔荀令的肯定,那是何等榮耀!
曹丕喜不自勝,連連深鞠躬拜謝荀彧。曹操捋須大笑,點頭讚同了荀彧的長遠提議,較之提議本身,曹操感到更欣慰的,是荀彧願主動乾預曹氏繼承人培養這件事。
可放眼望去,新將軍府屬吏隊伍,似乎還差了最關鍵的傅師“長史”一人。
“田子泰何在?”
堂內瞬時鴉雀無聲,笑聲隱去。
曹操皺眉:“孤多番派人征辟,他還是不肯來麼?”
負責擢辟官員的東曹掾崔琰,上前陳白道:
“稟丞相,田疇性樂稼穡,昔年徙族隱居徐無山,務桑興學,數千戶彬彬斯盛矣。後以功其家屬及宗人三百餘家居鄴,丞相所賜車馬穀帛,疇皆散之宗族知交。且拒五百戶邑亭侯封爵之賞,上疏陳誠,以死自誓。琰以為,丞相當順春秋君臣之義,勿複擢征為將府長史也。”
曹操對崔琰的回複不甚滿意,甚至有些生氣,給世子選定屬官之日,居然有臣子觸他逆鱗,拒當世子之師,當眾讓他下不來台。
“哼,是成一人之誌,而虧王法大製也。”
西曹掾有司丁儀,見曹操顏色變化,出席參本道:
“當年遼東斬送袁尚首,公嚴令‘三軍敢有哭之者斬’,田疇猶犯禁與牽招私祭袁尚。丞相亦不問。今丞相欲引拜之,封爵賜祿至於數四,疇終不受。儀以為,田疇狷介違道,苟立小節,宜收付大理,免官加刑,以正世聽。”
話畢,四座臣子皆脊背發涼。
是被酷法著稱的丁儀的言論驚到,更是知道曹操喜怒無常,最忌誌高抗節儒生,丁儀此言,正是說到了曹操的心坎上,於是他們紛紛為田疇捏了把汗。
“丞相不可!”崔琰直言不諱道,“田疇私祭袁尚,乃報袁氏征辟善遇之恩故也。當年北伐烏桓,若無田疇請為向導,恐軍行不利。疇所辭官故,不過畏世俗之譏,丞相若強人所難,又因此治罪,恐失幽冀人心。”
曹操仍是猶豫,在堂內徘徊良久,十分重視這件事情的處理,於是他大袖一揚,高坐於上,問曹丕道:
“子桓,田疇,是孤親自給你預定的傅師人選,而今他並不願教你,你,有何話說?”
曹丕慌忙出席,在階下苦思應答之話。
從前曹丕向來冷靜,今天的他這般失態,看來是真藏不住對將爵的貪戀了。曹操不滿,把目光轉向了曹植,可曹植還在傻愣愣地笑,眼神遊離在他侯府的庶子、文學掾身上,哪有半分關心田疇出不出仕呢?
於是曹操歎息,振臂呼道:
“在座諸君,請就刑收田疇事,暢抒博議。”
亂世刑名之學盛行,王道兩濟向來是難題。支持崔琰還是支持丁儀,這是政治立場的問題。
堂下頓時爭吵得喧嘩一片。
“父親,田疇不能治罪啊!”曹丕終於發聲了,“三軍可奪帥也,匹夫不可奪誌也。楚令尹子文辭祿,人謂子文曰‘人生求富,而子逃之,何也’,對曰‘夫從政者,以庇民也。民多曠也,而我取富焉,是勤民以自封,死無日矣。我逃死,非逃富也’;介子推避晉封,申包胥逃楚賞。田疇之行,與其相類,父親不宜輕奪田疇丈夫之誌,反倒應褒優其節,書信以勉勵之。”
“臣附議。”司隸校尉鐘繇道。
正是曹操猶豫不決之際,荀彧出席,踱步發聲道:
“君子以情用。小人以刑用。榮辱者。賞罰之精華也。故禮教榮辱以加君子,化其情也。桎梏鞭樸以加小人,治其刑也。君子不犯辱,況於刑乎。小人不忌刑,況於辱乎。若夫中人之倫。則刑禮兼焉。教化之廢。推中人而墜於小人之域。教化之行。引中人而納於君子之途。是謂章化。”
荀彧引用了荀悅的《申鑒》。
“君子之道,或出或處,期於為善而已。故匹夫守誌,聖人各因而成之。定國安邦,起自人心向背曹公。明公宜善待下屬,恭敬名流。田疇年高,高風亮節,辭不受爵,良有以也。願明公寬宏偉度,崇任教化,以成聖人之治。”
崔纓暗歎:史書所載荀令溫良,德行周備,風骨颯然,在此刻具象化了。
聽完荀彧的一番勸說,曹操長歎,消除了治罪田疇的念頭,改為解頤之容,對堂下的夏侯惇說道:
“元讓——”
“臣在。”
“孤聽聞,子泰素與你親善,且往田府以情喻之,隻說是你的意思。”
“唯。”
議散,諸臣退,堂內隻剩相府中人,五官中郎將府署吏選擢事既定,曹丕鬆了口氣。崔纓也晃晃悠悠,興奮地從屏後跑出,快步湊近曹植身側,同一眾姊妹們為他慶賀。
曹操抱過環氏懷中新封的小曹宇,笑得合不攏嘴。
“小都鄉侯,快叫翁翁……”曹操撮口逗他道,“你看,這孩子眉眼,多像咱們衝兒啊。”
環氏早知曹操封侯之故,強忍著喪子之痛,故作歡顏陪侍曹操。
一旁的小曹據,拉著曹操袖口,天真地問道:“阿翁,據兒不要封侯,開府後就不能常和阿母在一處了,據兒怕一個人睡。阿翁,可不可以不要讓據兒出府呢?”
曹操笑:“自然不是現在出府,你們眾兄弟中,隻你四哥今年成冠禮,要開府了。據兒,你可是孤的兒子,怎生得如此膽怯,都十歲了還不敢獨居啊?”
卞夫人這時笑盈盈地走來:“孟德,開幕府一事,子桓倒還使得,子建這孩子年紀尚幼,天性好動,會不會過早約束緊了他?”
“夫人啊,你就是太寵著子建了,弱冠之齡了,不小了,儘早找個師傅管教著他,那才好著呢!他的五月冠禮,我看也提早就在近日辦了吧,夫人,你要多對此事上心,孤也下函多請譙沛鄉人來鄴。子建及冠成人自開府門,尚有諸多事要學,可不能輕慢,嗯——子建?”
曹植正小聲跟崔纓笑著分享,劉楨、應瑒即將入他幕府的喜悅,哪聽得進彆的話。
“叫你呢。”
崔纓偷笑著,忙推搡他上前去應話,看著曹植在曹操跟前像個溫順的綿羊似的,唯諾聽訓,崔纓忍俊不禁,是橫袖也掩飾不住的喜悅。
可是她再次抬頭時,卻與曹丕灼灼目光相對。
曹丕並不介意曹操此刻對曹植的上心,因為今日封將已讓他定心,將來的儲位,必屬於他曹丕無疑。
既然如此,曹丕此刻似笑非笑的眼神,又是何意呢?
曹植退回坐席,與曹姝等姊妹們商議冠禮之事。崔纓斂容正色,越過眾人,主動端起羽杯上前向曹丕致賀,以示禮數。
可曹丕徑直離席,攬著她的衣袖上前,朝曹操叩請道:
“父親,將府署吏事宜,孩兒複請一人。”
崔纓瞪直了眼,跪也不是,逃也不是。此刻曹植尚在姊妹群中歡笑著。
曹操將抱著的小曹宇放下,眯眼看著崔纓,又瞥了眼曹植,點了點頭,當即做出決定。喚來計吏,令曰:
“著,崔纓即日遷五官中郎將文學掾書佐,教習各郎官眷屬子女,參掌鄴城學校教化事。”
“謝父親成全。”曹丕得意地淺笑。
猶如晴天霹靂,崔纓悚然站定,又有些站不穩腳跟。
曹操重視文學教化,所下《修學令》已有數年,讓郡國各修文學,縣滿五百戶置校官,崔纓已負責統籌幫襯審查多時。之前她是相府門下書佐,隸屬文學掾,掌書翰,參相府文書繕寫,並參學校、教授弟子、郡內教化、禮儀等事。奉侍左右,可自由出入軍旅。
如今遷入曹丕幕府,比在相府還要更低一等,而且新府事繁,必然寸步不離,左右侍奉曹丕文章。將軍府與相府相隔甚遠,這就意味著,她將長期久住曹丕府上,人身自由受到極大限製!
才因任霜事與曹丕鬨過矛盾,發誓再不搭理這種人,崔纓怎麼也想不到自己會受到他的全麵管製。一想到日後在將軍府,不知又要受多少窩囊氣,要假笑捧迎多少次。崔纓心跳加速,忽而有些喘不過氣。
一瞬間,我胡思亂想了很多事情。
為什麼,為什麼曹操要這樣安排,知道曹植要離開相府已經很難過了,偏偏又把她扔進與他對立的陣營裡,還縮減了職權……難道,是她這一年多來的努力不被認可麼?還是說,是見她與曹植過分親密了,有意為之?還是偏愛新立的世子,想讓她為他曹家輔助,以表對清河崔氏的重視?……崔纓思緒全亂,臉上卻不敢露出半分不滿。隻好強擠出歡笑,禮謝曹操調任署職。
“什麼事那麼熱鬨呀?”
曹植笑著走近,拍了拍她的肩膀,將全身冰凍住的她解封,她還是冒了一身冷氣。
此刻曹植,根本意識不到,崔纓入曹丕幕府將會過得多煎熬,因為他從未想過今天是他與他哥奪儲的開端。也還天真地認為曹丕會任由崔纓出門,去侯府常與他接觸。
“子建,你過來。”曹操頗有深意地喚道。
“孩兒在。”
“本月擇一吉日為你加冠後,你便有自己的府邸了。男兒成家立業,你兩位兄長妻妾倒是不少了,在這鄴城,你可有心儀貴女?”
崔纓麵如土灰,心吊在了嗓子眼。
初次問及終身大事,曹植卻如同絮叨家常似的,囫圇應答糊弄了過去:“父親見笑了,孩兒年紀尚輕,哪裡就急著成家呢?”
“孤聽聞,你母親送來的兩個陪房,都被你轟出院去了。可有此事?”
崔纓兩眼一黑,險些暈厥。
卞夫人什麼時候塞了小丫頭給未經人事的曹植的,她怎麼一點都不知道?曹植也從未跟她說過啊?
曹植這時才有些緊張,他偷瞄了崔纓一眼,心虛低聲道:“父親,孩兒還小……”
曹操樂了,捋須再問:“孤再問你,你可願今年娶妻成家?”
曹氏姊妹們嗅到八卦的氣息,紛紛靠攏上前,曹節更是嬉笑著擠推著崔纓。崔纓低下了頭,不敢去看曹操、卞夫人、曹植他們任何一人。
“待孩兒再長成曆練一些吧。”
曹植沉默了半晌,到底說出了否定的回答。
崔纓抬眼與他對視,心已再次墜入冰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