阮瑀阮元瑜(2)(1 / 1)

過了數日,曹操回來鄴城了,文武大臣與會建章台,不少屬吏都竟先去受命聽議。

那天大雪紛飛,崔纓仍是默默地佇立在屋簷下,揣著暖絨袖,靜心觀雪。

早有雜吏傳來喜訊,曹操很滿意讓阮瑀代筆寫給孫權的書信,當即便給阮瑀不少金銀,更賜炭與冬衣。阮瑀這個寒士,終於靠自己的才華和本領,做好了職責本分,得以熬過這個嚴寒的時節。

崔纓,本該為他感到慶幸的。

卻為何,每每念及那齠齔之年的小阮籍,心中悵惘傷神不已?

可憐綿綿弱子,早慧稚童,不知自己即將失去一位勞苦奔波半生,隻得功名附諸翰墨的老父親。

她的悲憫之情,對崔纓這個身份而言,又到底是喜是憂呢?

思慮過於忘神,崔纓連阮瑀從廊道儘頭緩緩步來都不知。

“女公子晨安。”

“先生早。”

崔纓見阮瑀受賞仍麵露憂思之色,不禁問道:

“先生從未有逾時……今日,可是家中有事耽擱了?”

阮瑀點頭:“小兒福薄,初生時得了黃疸,今又感染傷寒,久治未愈,故而煩心。”

“這容易,也巧了,我這兒昨日新得了一本藥理奇書,名喚《傷寒雜病論》,是南陽名醫張仲景之作,纓贈與先生您,可按方抓藥,必有奇效。

“以‘黃疸’為例,張仲景友情汗、吐、下、溫、清、補、利小便等七種治法,選用茵陳篙湯、扼子大黃湯、茵陳五荃散、硝石礬石散、大黃硝石湯、小半夏湯、小柴胡湯、小建中湯、桂枝加黃蔑湯等。

“至於傷寒,‘湯藥方,為鳥喙十分,細辛六分,術十分,桂四分’,此乃舊方,我這有一新方,可遽速治寒疾,鳥喙改用附子,增蜀椒四分,桔梗二分,薑二分……”

“張仲景以善治傷寒,為民間稱為聖手。先生大可放心,令郎絕非福薄之人,其乃天資巧慧、才命非凡之童,可振阮氏一門,為揚諭仁義、存哲明道之保家主也!”

崔纓激動陳詞的神態,讓阮瑀頗為驚異,他定睛打量了崔纓一番,謝禮接過《傷寒雜病論》,微微躬身,做了個請的手勢。

“請女公子上樓座詳敘——”

“先生請——”

崔纓大喜過望,連連折腰還禮,扶著阮瑀上閣樓。

窗外風雪並作,屋內熏香嫋嫋。後來過去很多年,崔纓都難以忘懷,與建安名士煮酒論道的那雪日。

她欲即興飲冷酒以敬,卻被阮瑀勸阻。

“冷酒有傷婦人腸胃,女公子慎飲。”

崔纓笑著捏著凍耳,乖乖等候阮瑀先生溫酒。他一句師長的關心,讓崔纓一刹那想起某某。

“某舊疾嬰纏多年,不便飲酒,又丞相解禁酒之令不久,恕在下實不能飲酒,乞請以茶代酒,謝女公子贈藥方之恩。”

“先生體弱多病,本不該聞香,這是纓兒特意為您準備的藥香,料想無虞。”

阮瑀慨然,旋即在堆砌如山高的簡堆後取來一把木琴,安然在雪窗前坐下。

“願彈一曲,報蘭蕙之恩。”

阮瑀的琴聲悠然,動人心腸,猶如芷若滋味,與墨香、藥香、酒香忽纏互繞,竄進崔纓眸中,她閉眼細品:

紫氣如煙似夢,席卷著她全身,在陰雨纏綿的季節,帶她悠遊溪穀幽澗,帶她觸碰雲靄粉霞;睜眼,卻恍若新生一天地,崢嶸,葳蕤,繁茂,蒼翠,才是那書簡堆的本色,連飄落她手心的白雪,都成了潔淨如玉的梨花片片。

崔纓聽曹植說,年輕時,阮瑀受學於蔡邕,被蔡邕稱為“奇才”。曹操聞聽阮瑀有才,為搜羅人才,召他做官,阮瑀不應,隱藏深山,後曹操又多次派人召見,這才逼出阮瑀,勉強應召。

由於阮瑀多次辭官不做,曹操在一次大宴賓客時,把他安排在樂隊之中,想煞一下他的傲氣,不想阮瑀精通音律,即興撫弦而歌。很顯然,阮瑀是個並不喜歡官場是非之人,但他有妻有子,迫於生計隻能釋褐入仕。

阮瑀之詩,悲慨多氣,平易質樸,間有奇語,喜納樂府,鞭辟社會現實,關注底層民眾,與陳琳、徐幹三人多尚“漢音”。此外,他的章表書檄皆聞名當世。

但阮瑀,終究隻是被安排做了小小的丞相倉曹掾屬。每日隻作翰墨文章,雖與軍國事息息相關,卻又好像與軍國事毫不相關。因為他的政治見解,囿於墨客身份,注定不會被曹操重用,而遠離前朝軍議,同樣會閉塞信息,難有晉升空間,更不論為君主良謀,儘畢生學問運籌帷幄了。

“此曲《猗蘭操》,在纓兒十五歲及笄時,曾有琴師為奏。今日聽先生一曲,方知琴中更有琴中手,您曲中之幽蘭,方可真正謂之‘建安風骨’。生居華屋處,零落歸蘭丘。如聽仙樂耳暫明,纓兒今日,才算真正開悟‘成人’。”

阮瑀肅然起敬,立身作揖,崔纓亦還揖。

緊接著繼續促膝長談,就一本《傷寒雜病論》,崔纓將早準備好的話題拋出:

一談生死有常;

“張仲景姓張名機,固為當世名醫,相傳他近年遊曆兩京與許,若是有緣得見,阮先生可請他為您開方治病。此君與華佗,都是醫界奇才,而他所作《傷寒雜病論自序》,可為深讀,頗有見地。先生請看——一言生死有常,不信鬼神,與尋常好巫之庸醫有天壤之彆。”

阮瑀讚許:“王充《論衡》起“非聖”旗幟,於《問孔》《刺孟》篇鋒芒所向直指孔孟,曰‘死生者,無象在天’‘人之所以生者,精氣也,死而精氣滅。能為精氣者,血脈也。人死血脈竭,竭而精氣滅,滅而形體朽,朽而成灰土’……”

“正是如此,”崔纓接著阮瑀的話背道,“‘溫氣疫病,千戶滅門,如必有命,何其秦齊等也’,‘吞藥……能令人無病,不能壽之為仙’。古今多少疾疫,索人魂魄隻在朝夕,又生老病死為常,上至帝王將相,下肢平民老叟,皆欲求得仙丸,乞求長生。卻不知死生定數在造物主手中,人生而為人,又如何能作主為人?”

他忽而淚光閃爍,歎息道:“誠如斯,丁年難再遇,富貴不重來。良時忽一過,身體為土灰。”

……

二談諱疾忌醫,臨危時又露醫鬨醜態;

“上位者以勢壓人,驕恐任性,不聽醫囑,又搖蕩體虛,好逸惡勞,較尋常患者更為難愈。醫者父母心,本為救拯人性命的天之使者,卻遭殺戮。富貴不能淫,威武不能屈,張仲景在序中,正是盛歎此等醫者風骨。纓以為,華佗之死,誠為可悲。否者,曹公愛子倉舒,當有一命尚存。”

阮瑀微詫,沒想到崔纓,竟然敢當著他的麵提及華佗無辜被殺的事。

“女公子是曹家宗室之人,說如此,並不合時宜。”

“不,先生,您忘了。小女子姓崔。”崔纓堅定地回答道。

三談養生之方。

“‘當世之士,但競逐榮勢,企踵權豪,孜孜汲汲,唯名利事務;崇飾其末,忽棄其本,華其外而悴其內’,終嬰疾患禍,‘厥身已斃,神明消滅,變為異物,幽潛重泉’,張仲景有此卓見,真乃醫門之幸!

“皮之不存,毛將安附焉?纓雖待閣,猶思生死病老人間四苦,戚戚惶惶不可終日,‘進不能愛人知人,退不能愛身知己,遇災值禍,身居厄地,蒙蒙昧昧,惷若遊魂’。又生在鐘鳴鼎食之家,而自知亂世女子無享樂全壽之命,汲汲營營,馳竟浮華,忘情徇物,但為保全本家宗族,奈何天命已定,徒為渧泣,苦不堪言矣!”

阮瑀這次聽了,心情同樣不能平複,沉默良久良久……

“纓兒喜歡讀您那首《駕出北郭門行》,使人淚下潸然,終日不可忘懷。”

崔纓開口道:“那是我聽過的,最悲涼的孤兒命運。其實,我們每個人來到這個世界都一樣,不論有父母生養與否,都是孑然寂寞的‘孤兒’。親情倫理,溫情脈脈或是冷漠,那都無關緊要了,就像孔文舉說的,父母之於子女,不過容器耳。”

阮瑀咳嗽著苦笑,念道:

民生受天命,漂若河中塵。

雖稱百齡壽,孰能應此身?

猶獲嬰凶禍,流離恒苦辛。

“瑀畢生為圖生計辛勞,染病日久,每每身儘氣力索,精魂靡所能。有時,出門望著故鄉,依稀能瞧見陳留的蓬蒿與野萊,似乎隻要一閉眼,便可得解脫,飛度泰山,魂往蓬萊。

“女公子,人生無常,生死有命,養生延年,這都是你告訴在下的,我可幫你記著了,今後莫要忘記了。莫要患得失,莫要憂榮辱,莫為世情困,一切自然,便得逍遙自在。

“我的時日不多了,若他年籍兒,也成了無恃無怙之孤兒,乞請女公子看在老叟的份上,多為關照開導,莫讓他憂愁終生,因父母之喪而不得解脫。”

…… ……

那日傍晚,寒風呼嘯,崔纓親出樓閣,出府門送彆阮瑀。

高牆聳立,封閉而壓抑,屋簷木梁的冰淩猶若一把利劍,直插在人們胸口。大雪雖已初停,但還是冷得讓人直哈氣,阮瑀抱著一屜炭火,背著布囊回家了。

他蜷著手掌跟崔纓揖彆,毅然走向狹長的巷路儘頭。那條巷路,崔纓曾冒雨與郭嘉初見,今日,她卻偶然見到另一個奇異的新儒臣。

那是一位錦帽貂裘的壯年男子,裹著黑色披裘,像一隻雪後覓食的禿鷲,在風中匆匆快走閃過,與滿臉滄桑的寒士阮瑀擦肩而過,形成鮮明的對比。

崔纓沒看清他的臉龐,隻是他腰間戴著的玉帶鉤,崔纓隱約在曹丕府中見過。

他冷得直哈氣,搓手走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