阮瑀阮元瑜(1)(1 / 1)

夏侯尚說得對,曹植並沒有許諾什麼,他僅僅是袒露好感而已。對於其他姐妹,也是一樣的。

那天驟雪初歇,崔纓經繞庭院紅廊時,恰巧看見曹節與曹姝等姊妹們在雪地嬉遊。

而當她欲靠近時,卻見曹植,披著舊年獵得的黑熊皮套,正盤腿坐在光溜溜的雪地上,扮演猛獸“大展身手”。女孩兒們的笑聲環繞著他,五彩的裙擺簇擁著他,他就像個集寵愛於一身的王子,他的發辮任人打扮,他的臉頰任人妝弄,而他毫不計較。紅潤的臉上隻洋溢著青春的朝氣,俊逸的眉目隻寫滿了爽朗與自由。

而崔纓藏進了朱紅的廊柱後,隻敢蹙著眉頭,癡癡地遠望。

其實她多想,像她們一樣,可以在人前摸摸他的頭發啊。

子建,我不了解你。我得到了你的好感,卻不能立刻讓你堅定決心,說出那個遙不可及的“愛”字。我需要的,不是你的憐憫和同情,是真正的敬服和鼓舞。我從不渴望誰來將我拯救,隻是希望在我自救時,有個人能牢牢握住我冰冷若霜的手。彆讓我覺得,這個世界上,再沒有人愛我了。

這是一段極其不平等的感情。

曆經大劫後,崔纓卻不能做到順其自然。

新人雖可愛,無若舊所歡。舊人之死,引發世人哀憫數日後,便如石沉江海,漸漸遺忘。冷峻的府牆,仍像一道道獄門,禁錮著每一個尚在豆蔻華年的姑娘們的魂靈。

雪地梨花飄落滿地,又敲響了誰的喪鐘?

……

隆冬時節,天寒地凍。

為了儘快擺脫感性情緒對生活的耽誤,接下來的半個冬日,崔纓全身心投入了整飭相府文書的繁冗雜務中。這日天才蒙蒙亮,她便起身出院門,前往外府相署。經過角門時,隱約聽見兩個女婢蚊語。

“……當真麼?這紫石英真有這效?”

“那還有假,我是屋裡頭公子跟前侍奉的,這幾日的石藥都是我親熬的,也親眼見著他吃了半碗又半碗哩。”

“這倒是奇了,我們昨日還念叨著,晏公子衝上了這傷寒,咳得厲害,連下榻都不能夠,這會子身體倒大好了,原是姐姐得了這罕見的治病法子。”

“我哪裡有那本事呢,都是尹主子花重金求來的,聽聞是南土的術士給的方兒,南邊正鬨瘟呢。這藥有紫石、鐘乳、石脂、乾薑、茯苓、防風……公子吃了,體中大熱,當夜便在房中坐不住,赤腳走在那庭中,必吃寒食、寒飲、穿寒衣才了得。”

“尹主兒能弄來這方兒也是厲害,同樣是得了傷寒,茂公子那房就不同了,趙姬哪裡有門道曉得這個呢!聽人講,茂公子久病未愈,動起火來,還把大夫人好心請來的醫官給打傷了呢。”

“可不是,茂公子向來如此,哪有病患像他那樣蠻狠無理的!等著瞧吧,咱公子痊愈了,多少還是會賞趙姬房的那位一些現成的,到時候,指不定他得多聽咱哥兒的話兒呢。”

“真真有這樣救命的好東西,趕明兒我也抄了這藥方,偷運些首飾出府當了,也換些什麼紫石、鐘乳,給我那鄉下住的阿翁阿弟送去驅寒。倘是他們得了傷寒,這石藥可比那些扒皮勢利的土郎中亂開的法子管用,唉。”

“噓噓,可彆聲大,我們好不容易趕夜出府買來的,莫讓門房聽去了,這種法子見不得人的,快把囊兜藏緊了,我們摸黑靠牆走……”

“不過你彆說,這些箭頭模樣的石子委實好看,比純姑娘常戴的水晶手串還透亮呢……”

……

南方又有疫情發生了嗎?

崔纓很久沒有再次聽見瘟疫二字了。

等女婢們走遠了,她在黑夜的寒風中若有所思,不由得想起,這個時代的一名傑出的大夫和他的醫書。

也許,對於他和他的名作,她能做點什麼。

緩步踱至相署廊下時,報曉雄雞正立在掛滿冰淩的鬥拱頂。它立在那裡,伸直了脖子,扯開嗓子,一聲鳴喔天際皆白。

那時,崔纓就站在中庭,揣著長袖立著,靜靜觀察著周圍往來仆婢:他們天沒亮便已在院中打井水、灑掃、煮湯、燒柴、換炭,在寒風中擼起穿結的褐袖,搓手哈氣取暖,焐熱皸裂的臉膚和凍耳,無精打采,重複著日複一日的雜差。

文昌閣的文吏、雜吏陸續入府點卯,崔纓坐在閣樓角落裡喝麥粥,靜靜聽著他們說起前朝大事。

原來,曹操數日前頒發一道《述誌令》,在士人中引起不小轟動,南線戰爭失利,算著日子,很快就要北上回鄴城了。

初春的時候,曹操剛發一道《求賢令》,怎的再申明令,洋洋灑灑數千字?

崔纓暗暗揣度,隻怕是《七啟》與曹操的著述流傳到了荊、吳一帶,引發了輿論,還起到了不小的“文化戰爭”作用。料想東吳儒將周瑜也不是吃素的,如何不借此反將一軍呢?

她聽吏士們聊起方知,果然,一年來,已有不少潛入中原散播曹氏流言的諜者被抓獲,他們串聯商道,抨擊曹操“托名漢相,實為漢賊”“欲廢漢自立”,理由便是曹操坐享三萬戶,封地有四縣之大。在這種政治形勢下,曹操發布了這篇令文,借退還皇帝加封陽夏、柘、苦三縣之名,隻享武平萬戶,表明他的本誌,反擊了朝野謗議。

“聽聞此番,荀令君也來鄴城了。”

“可不是,丞相還特為此除了香禁,如今不論是鄴城還是許都,最得寵的莫過於荀氏一族了。”

“當年冀州平定,荀令君之侄荀攸常為謀主,兄衍又以監軍校尉之職守鄴,都督河北事。丞相獨為荀令君在鄴城建落大第,親為題額,並增食邑乃至二千戶。”

“那是,其餘諸將各以功勞高低受封府第,哪比得那恩寵?”

“可說來納悶,鄴城荀府大第雖闊氣,令君卻從未住過,隻有個年幼的長子住著,與子建公子來往甚密,倒常出入相府。令君在許都也家無餘財,但將所賜之物皆散給族友,我們這閣裡,這些年似乎也少見丞相與令君往來的信函了。”

“荀府擴建,由子桓公子監工,此番啊,丞相算是把潁川荀氏一族遷來鄴城了。令君再怎的也當住上個一年半載的。”

“哎——素來聽聞令君愛才,我等既在相署執事,得空何不投了名刺,去荀府拜謁一回?碰碰運氣,固然也是極好的。”

“我亦有此意。”

樓梯走上一人,風塵仆仆,邊拍落積雪邊喝道:

“你們不好好辦差,在閒聊什麼呢?”

吏士們聽了,唯諾著,不再言語,各忙各的去了。

崔纓披著厚襖,起身奉起熱茶至前。

“阮先生,見您麵色凝重,可是為國事煩憂?”

阮瑀恭敬揖禮道:“女公子有心了,今確有一事,有關軍政,恕瑀不便告知。”

說著輒往角落一坐,在炭爐上搓手取暖罷,阮瑀便從囊中取出大大小小的簡帛,開始潛心貫注處理繁忙的公務,仿若周身無人。

阮瑀固貧,身上冬衣也酸薄,卻在相府女前不卑不亢。冬日的文昌閣,炭火供應倒還齊備,隻是出了相府,各大小署吏能否在家溫居,便是另一回事了。

“崔姑娘,掾屬素來如此,您不必多想。”

一旁的應瑒笑著打哈,悄聲又告訴崔纓道:“姑娘不知,近來,不但有丞相返鄴一事,南邊前線更出了大事。”

“何事?”崔纓豎起了耳朵。

“東吳大都督周瑜死了,”應瑒背手小聲道,“曹仁大將軍的親弟弟曹純將軍,也病歿了。”

說起對曹純的印象,崔纓仍有白狼山一戰、長阪坡一戰,這個年輕的戰場鬼將的記憶,但立馬想到的,卻是他的官職,於是崔纓追問道:“那這虎豹騎都統一職……”

“正是了,虎豹騎神武驍健,個個猶如死士,是曹丞相手下第一強軍。試問當世除卻曹純,誰人與曹氏有親又有軍望能勝此職呢?”

“那這又與阮先生何乾?”

應瑒拉崔纓至旁,繼續小聲道:“自曹純將軍故後,軍中不少將領對都統一職虎視眈眈,更有曹洪將軍,語氣頗倨,屢次重金請阮掾屬代筆,要向丞相覓這官職呢。”

“那阮先生應了這‘美差’不?”

“姑娘儘會說笑,什麼美差,掾屬每日忙於處置軍國文書,哪有精力捧迎曹洪將軍呢?”

“不接才好著呢!”崔纓挽臂笑道,“依丞相之性情,越是多人逐鹿競食,他的疑心越發重,這時候若為了討好曹洪將軍,掙那點賞金,就是火上澆油,不知明哲保身了。依我的意思,丞相既信不過旁人,便定然會自領虎豹騎的。等過些時候,丞相才會從年輕一輩中,擇選勝任之將。”

應瑒對崔纓這番分析歎服不已,點頭笑道:“那瑒便坐等姑娘此話能否應驗了。”

文昌閣中三君,陳、阮近迂,鮮與相府公子主動接觸,唯應瑒與曹植關係格外親密,除卻年紀的緣故,還與他那陰鬱卻故作樂觀的性情有關。

據崔纓了解,曹植十分欣賞應瑒的宏阜學識,盛讚應氏一族文士薈萃,俊才雲蒸,並鼓勵他多推薦族中子弟入鄴為官。可應瑒雖生得健朗,筆風卻偏於羸弱,雖詞采華茂,卻常有衰頹之調。

不管怎樣,與應瑒交好,終究對曹植是有利的。

應瑒不說,崔纓也知道,上書自薦或受人推薦的虎豹騎競選將軍都有誰。

近身侍衛軍隊,要麼姓曹,要麼姓夏侯。

老一輩裡,論理,曹仁是曹純親哥,最有資格,但他最擅長的並非征伐,而是守禦;夏侯惇兄弟又是主軍統帥,單做那先鋒將軍也是不合適的;曹洪雖是軍中老人了,卻性情暴戾,且貪財好色,這是為帥大忌;曹休在虎豹騎中擔任宿衛之職,本以宗親身份見任,並無沙場作戰經驗;至於曹真和夏侯尚,他倆年少有為,智勇兼具,雖無赫赫功勳,但與曹丕親密,是很大可能的虎豹騎人選。

虎豹騎這美差,不論落在他倆人誰頭上,對丕黨來說,都是如虎添翼。

崔纓暗想道:我是否要考慮暗中向曹操薦舉,對曹植有好感的曹休呢?

嗯?我在想什麼?我怎麼……什麼事情都要為曹植著想?

崔纓慌忙起身,訕訕一笑,借口屋裡悶要去窗口透氣,離開了應瑒身側。

“呼——”

在閣樓裡來回踱步,崔纓有些情緒失落,仍是慢慢走到阮瑀身旁,他正安靜坐在坐墊上,一絲不苟地寫著什麼文章,洋洋灑灑,在崔纓和應瑒聊天之際,已寫了近千言。

崔纓好奇地湊前看去,原來是應命而作的《為曹公作書與孫權》。蹦入眼中的便是那首段數句:

“離絕以來,於今三年,無一日而忘前好,亦猶姻媾之義,恩情已深,違異之恨,中聞尚淺也。孤懷此心,君豈同哉?”

嗯,先打感情牌,拉關係。

“……昔赤壁之役,遭離疫氣,燒船自還,以避惡地,非周瑜水軍所能抑挫也。江陵之守,物儘穀殫,無所複據,徒民還師,又非瑜之所能敗也。荊土本非已分,我儘與君,冀取其餘,非相侵肌膚,有所割損也。思計此變,無傷於孤,何必自遂於此,不複還之?……”

嗬!這幾句話,真是給足了戰爭失利而撤軍的曹操麵子。

“若能內取子布,外擊劉備,以效赤心,用複前好,則江表之任,長以相付,高位重爵,坦然可觀,上令聖朝無東顧之勞,下令百姓保安全之福,君享其榮,孤受其利,豈不快哉!”

笑死啦,東吳主張聯曹的張昭,在曹營原來這麼有名啊,這意思,是要要用聯楚滅齊的陽謀啊。

阮瑀文采翩然,儼然是相國寬厚口吻,對孫權曉之以理、動之以情、迫之以威。說孫權無罪,給他台階下,尖銳地指摘是劉備、周瑜等人煽動與曹氏為敵,讓原本的姻親破裂,損壞曹操與孫權先父孫堅的舊交情。還時刻不忘為曹軍戰敗辯護,避短揚長,隻強調中原未損傷的實力,威嚇孫權,施加壓力,字字文雅,引經據典,字字都在提“棄劉歸曹”。通讀下來,真讓人深感劍鋒張弛有度,蒼勁有力。

崔纓暗歎:文人的力量,確實厲害,曹操在利用文人方麵,是技藝純熟了;而阮瑀對於老曹的權謀城府,也是深諳於心,對其人之言行知根知底。

“阮先生,此真乃鴻篇大作啊!可喜可賀!”

阮瑀不語,咳個不停,並不因崔纓的褒譽而勸勉,反倒神態疲憊,像是很久沒睡個安穩覺似的。隻是停筆那一刻,他手也凍僵了,屈伸都有些艱難。

崔纓暗暗下定心,要博取阮籍父親的好感,見案幾旁邊還有一份令書片段的簡書半攤開著,崔纓略瞟了幾眼,便兀自搦筆翹起毫尖,在書簡收囊袋的竹片上,輕繪了幾個隸字——

“喏。”

“讓縣自明本誌……”阮瑀念罷,因笑道,“崔姑娘好筆法,也有個好記性。”

“那自然,這閣中曹丞相的令書,我都是過目了的。”

崔纓直起身,捧著那片段的《述誌令》,邊走邊自言自語。

“‘常以語妻妾,皆令深知此意’‘顧我萬年之後,汝曹皆當出嫁,欲令傳道我心,使他人皆知之’。”

反複讀著這幾句,像是聯想到什麼,崔纓疑竇忽生於心中——

“丞相……常與姬妾談及軍國大事麼?”她問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