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這麼簡單地跟曹銀對話告彆,她的車駕漸漸遠去,崔纓摸了摸乾澀無淚的眼角,釋然笑罷,大踏步走進了府。
曹丕不在,倒是碰見幾個麵生的媵妾,在前院蕩秋千。崔纓拐了幾處幽徑,才在後園小池塘邊的亭子裡,找到任霜的纖瘦的身影。
侍婢在遠處候著,獨她一人側坐在亭柱沿,蹙眉觀賞滿塘的浮萍。
臨水照花人,何憐露與霜。
是對任霜這樣的女子最好的詮釋。
可惜這樣孤傲、敏感、卓爾不群的人,付出了愛,一生隻被她愛慕權勢的丈夫捆綁。
崔纓捧起梅葉筐,正要笑著打招呼,任霜也扭過頭來,將崔纓驚愕得說不出話!
顧不得滑落於地的竹筐,崔纓撲上去,連抓住任霜的手,上下檢查一番。
隻見任霜眼睛哭得紅腫,雙頰泛紅,有指甲抓破的痕印,除了脖頸上輕微的勒痕,還有滿臂的刀痕,一條一條不深不淺,卻觸目驚心。胸臆結氣,崔纓沉默了半晌,才沉下臉小心問道:
“是他這樣待你的?”
“不,是我自己,”任霜抽回手,輕飄飄地解釋,看不出任何說謊的意思,“他曹子桓還不至於對女人動手。”
“那是因為你不了解他,人心是會變的,二嫂。”
“這些……都是因我愛他而遭受的報應。”
“報應?連同數年前的巴掌也是麼?”崔纓冷笑道,“那才是他對你真實的感情,多年來他再沒有動過手,可那樣的冷暴力才是最陰險的脅迫手段。若二嫂為他發瘋發狂,傷害自個兒的發膚,甚至不惜付出生命的代價,那才是真順了他的意呢!何苦來?”
“……”
任霜噙著淚告訴崔纓,這半年來,因三件事她與曹丕的關係急劇惡化。
第一件,是繡坊的生意不被曹丕支持。
憑恃出色的繡工技藝和相府少夫人的身份,任霜的繡坊生意如日中天,早在鄴城紮穩了腳跟,城中仕宦女眷常以上等絹絲來易換。可女子操持家業到底惹外人眼紅,鄴城有不少遷居而至的譙沛丁氏族人,他們原是丁夫人的母族,丁夫人在時便曲意奉迎,隨著曹氏家業擴大,卞夫人當家,卞氏、甄氏的外族在相府待遇豐厚,譙縣丁氏早已是雞肋棄子,自然受了曹操冷落。
可他們又不敢去招惹以酷法著稱的西曹掾丁儀,便纏上了丁夫人的外甥女任霜,每每扮乞求憐,欲分鄴地良田以置備產業。
“二嫂原本為了孝心,繡坊所得,半數都拿去奉養了大夫人,大夫人卻散財以資府中用度,府中上下皆念著大夫人的好,哪知是二嫂的功?反迎著主君喜好在背地裡嚼舌根,二嫂竟一點都看不明白;如今又來了一群貪得無厭的吸血鬼,二嫂還要養著供起,縱我是二哥,也當與您爭辯個分明!”
任霜抹淚道:“妹妹,你還是太年輕,事情並沒有你想的那麼簡單啊。”
“那是怎樣啊?”
“子桓所惜,非為數匹絹絲;我母族之人所求,亦遠不止錢帛,還欲逼我謀官於子桓,我不願行此勾連宗族之事,更不願給子桓帶來麻煩。可丁氏一族到底不同,我父親原是青州樂安人,在諸侯會盟酸棗時投效了丞相,後來又娶了我母親。
“再後來,父親隨丞相征討黃巾,終為賊所害,任氏遂在譙沛族支零落,全仰仗我外祖家照應。母親早故,是我姨母在曹府將我帶大。我若分毫之利不讓與丁氏,倒顯得我薄恩寡意,也讓子桓留人口舌。”
子桓,子桓,還是子桓,可那個子桓根本不收你的心!!儘是些沒眼見的破落戶,為什麼要他們不勞而獲?
崔纓憤憤不平地腹誹著,絲毫沒有意識到此時的自己,已經開始用“破落戶”來形容窮親戚。
第二件,是任氏宗親引出的價值觀對立。
“青州樂安博昌任氏宗族勢弱,沒有中興之男,僅有我的一位堂兄,名喚任嘏,酸棗令賢人任旐之子,是塊蒙塵的珠玉,早惠博學,素以德行著稱鄉裡。多年常有書信往來,可惜這十餘年來,我不曾為他在相府謀取一官半職,他也從未主動提及此事。原本憑靠自己被舉孝廉,在地方任職,不知怎的,被丞相得知了,非要征來鄴城為官。”
“那不是好事麼?他是你兄長,若他能在朝中謀得一官半職,也沒人敢輕視你了。”
“不,你不了解他,更不了解曹家,”任霜滿臉寫著惶恐,直搖頭,“我堂兄怯而義勇,守貞葆節,可任地方郡守而難與朝中豪貴角爭。子桓是知道我伯父賢儒聲名在外,才起了心思要招攬我堂兄為他所用。月前他提起此事,我斷然拒絕,竟遭他譏誚,說我母族兄弟,個個平庸無能,而今有心抬舉任氏,還不識好歹,還說……娶我這樣不能為他生兒育女的妻子有何用!?”
說到心痛處,任霜已是潸然淚下,可還是掩帕藏住倔強的神容,咬牙繼續罵道:
“當年,是我失了心智,貪戀那少年的才華與薄恩,非要嫁給他,是我背叛了我姨母,是我辜負了我自己的大好青春!”
崔纓扶住任霜顫抖的身軀,努力使她平靜。心跳得飛快,崔纓明白,僅僅是這樣兩件事,還不足以摧毀任氏心中執念。
第三件,是無子和妾婢引起的夫妻猜忌。
任霜告訴崔纓,數日前她與曹丕起了最後一次衝突,是前所未有的爆發和爭吵。
丁氏族人反複磋磨,見任霜依舊冷若冰霜,不肯做違心之事,便也借無子無寵之事當眾來譏諷她,橫行撒野的小潑皮,被卞夫人當著甄家老夫人的麵打出了府去,反像個狗皮膏藥似的,去夏侯府家認親去了。
任霜反複因無子之事受府中人和外人奚落,如今卞夫人也沒好語寬慰,見她隻與甄氏生的孫女其樂融融,不免心灰意冷,夜間反複自責自己沒有生育之能。
“那……不是你的錯。”
皺眉聽完全部,崔纓心愈發冰冷,雙目失神,隻麻木地吐出幾個字,讓任霜倚靠在自己身側,讓夜幕寒風將亭中的她們裹緊。
“不!就是我的錯!我花光了所有積蓄想要查明自己身體的原因,悄悄托人遍尋名醫……可是……”
任霜的情緒,忽而又異常激動起來,仿佛看見了什麼恐怖的東西一樣,麵孔深深地凹陷下去,唇止不住地打顫,說出了那個她無法接受的事實。
“子桓,曹子桓!你二哥!他竟然……是他在給我喝過的湯藥裡,加了彆的東西啊!……我怎麼也不敢相信,他真的從未想過要有我們的孩子……譙縣丁氏,在他心裡,到底是怎樣的一根刺啊!令他要刺回在我心裡啊?”
任霜淒涼地笑了兩聲,掩袖埋頭進了頭發裡,崔纓緊緊抱住她,終於忍不住落下一滴濁淚。
其實,崔纓早就料到這樣的真相,或者說,府中明眼人都能猜得出一二,可唯有當事人任氏不願相信,也從來不去追究,直至逼到絕路。
“那前日當麵對質時,他否認了嗎?”
“不,他承認了,哈哈。他隻是笑了……他說我姨母當年待他如何‘惡毒’,他說他從未愛過我,說都是我非要貼上前的,而今再說失身嫁錯了人又怪得了誰呢?”
“不,不,二嫂,不,阿姊,你還年輕,你才二十四歲啊!”
“他說甄氏,樣樣比我好,比我漂亮,比我賢淑,比我聰慧,比我更討母親歡心,中山甄氏一族,也不像我們任丁二族一樣零落……”
“你被他思想控製了,你沒有錯,你很好……真的彆這樣,阿姊,求你了……”
……
天色終於徹底黑暗,月光慘淡地照在任霜的臉上。
“昨日我沒吃藥,又犯病了,我親眼看見那甄氏身邊的近婢,倚仗著幾分姿色,對你二哥眉來眼去,便止不住地憤怒,生氣啊,動手打了她……子桓就狠心罵我,說什麼‘善妒之婦,何以善終’?
“在世人看來,那婢女沒有錯,子桓是公子,她本來就有侍奉公子的權利,而我反倒是心胸狹隘、麵目可憎了。這個世界,為什麼總是那麼顛倒黑白,對女子就這麼不公平?天可憐見,我任霜從未有害人之心,隻是習慣了直爽地說話,何以落得如此結局?”
任霜疲憊地合上了眼,青絲繚亂,睫毛還在輕輕打顫。
“原本打算就如此了結的,可我怕疼,縊死後的容顏一定醜極了,我不能讓彆人笑話我無能……可是,活著真的好沒意思,我在世界上,早沒有親人了,也無人愛我,在乎我的死活……就這樣吧,就順其自然吧,無所謂了。”
那時崔纓與任霜互相依靠著,彼此都疲憊極了。那時崔纓隻聽彆人的故事想著自己的事,隻是在心裡默念著:
崔纓,你不能改變什麼,你當不了這個時代每一個可憐人的守護人,你也沒那麼多時間精力耗費在人情世故上,你隻求自保,那你隻要冷眼觀世界,不問天下是與非。
其他的,無所謂了。
…… ……
結局確是順其自然。
這一年冬,曹丕終以“性狷急,不婉順”且“無子”為由,一紙休書拋棄了任霜。舉府上下,隻有甄氏為她求情。
“少夫人既鄉黨名族,德、色,妾等不及也,公子如何遣之?”
“妾受公子敬遇之恩,眾人所知,今日若下此休書,必謂夫人之出,是妾之由也。上懼有見私之譏,下受專寵之罪,願公子三思啊!”
她跪求曹丕,可是仍然不許。她環顧滿堂無動於衷的妾婢女,似乎見自己將來命運,這才驚慌失措,流涕不已。叡兒年紀小不懂事,也跟著哭起來。
“阿翁,阿翁,求你,不要趕母親走……”
曹丕惻然,卻忍著咬牙切齒地,也不跟曹叡解釋,命傅母即刻抱叡兒出去。
反觀任霜,猶若局外人似的,端坐在側,妝容精致,她今日穿了件少女時的舊衣,可是神采奕奕,精神大好,早命人打包好了行李物件。
任霜拿了休書,作揖禮罷,就預備出府離去。
那日崔纓同樣在場冷觀,隻為送彆。
隻見曹丕命人端上一盤沉甸甸的金銀,上頭的紅蓋子還未掀去。
原本任霜是毫無波瀾的,可是最後離彆之際,見曹丕仍以金錢衡量他們夫妻間的感情,終於忍不住當眾哽咽起來。
但她再不去看曹丕了,單收下了那鮮紅的蓋頭,緊緊揣在懷裡,依偎在甜美的臉龐。
在崔纓的攙扶下,任霜步履艱難,一步一步退出正堂,往庭下雪地裡邁去。
天公不作美,那日漫天飛雪,風刀霜劍嚴相逼,似風神飛廉在穹宇低吟:
一出,“秋風蕭瑟天氣涼,草木搖落露為霜。”
二出,“與君媾新歡,托配於二儀。充列於紫微,升降焉可知。”
三出,“賤妾煢煢守空房,憂來思君不可忘。”
四出,“有美一人,婉如清揚。妍姿巧笑,和媚心腸。”
五出,“彆日何易會日難,山川悠遠路漫漫。”
六出,“音聲入君懷,淒愴傷人心。心傷安所念,但願恩情深。”
七出,“惟離居之可悲,廓獨處於空床。愁耿耿而不寐,曆冬夜之悠長。”
十年夫妻恩義,今日始斷絕。
臨近登車了,任霜一邊扶著車衡,一邊將崔纓手心抓得很緊,從厚厚的襖袖裡取出一串亮晶晶的東西,交給了她。
是當年,那串遺落在床縫裡的戰國水晶項鏈。
“這是我最珍愛的,也許並不貴重,卻是我姨母留給我最後的念想。你留著它,我才能活著。”
崔纓並不解何意,見她心意已決便收下。可任霜轉身那一刻,有個死掉的小孩兒,在崔纓心底唱起了那熟悉的童謠:
新婦初來時,小姑始扶床;
今日被驅遣,小姑如我長。
勤心養公姥,好自相扶將。
初七及下九,嬉戲莫相忘。
“阿姊!你不是纓兒的二嫂——”
眼角晶瑩的淚珠被寒風吹落,崔纓在身後叫住了她:
“請記住!你是鄉黨名族任氏、丁氏之女,你是任霜,你是你自己!”
任氏點頭,連連說好,端坐在車廂中,自己給自己蓋上了紅蓋頭,仆夫也掀下了帷幕。
朔風呼嘯,返鄉的車駕孤零零地遠去了,崔纓抱著腿獨自坐在石獅子邊的青磚上,不知過了多久。
……
“起來,雪地裡冷。”
崔纓緩緩抬頭,被蠻橫拉起的那一刻,半身積雪都被一雙溫掌抖落。
“是你。”崔纓失神地推開夏侯尚的臂膀,轉身就要離開曹丕府。
可走了數步,崔纓突然發現不遠處的雪地裡有著異樣的東西。定睛再看清時,已嚇得魂飛魄散,快步上前捧起那抔雪。
“阿姊,阿姊——”
車轍印已快被大雪掩埋,可猩紅的斑斑血跡,在皎潔如素衾的雪地裡格外顯眼。
不祥的預感湧上心頭,崔纓害怕得身軀直抖,她開始往車駕離開的方向狂奔而去。任憑夏侯尚在身後如何呼喚,也不回頭。
那天飛雪漫天,那天梅樹枝被大雪壓折,那天至尊的丞相長公子府門前長街,大雪覆蓋出城十裡,車轍印雪十裡,鮮血塗地十裡。
崔纓在童謠聲中,循著大雪掩蓋不淨的血跡,淚眼婆娑,恍惚走過鄴城最冷清也最富庶的青磚街巷。崔纓以為,那樣落淚、那樣悲觀倒是對得起自己了,卻在追上的刹那,憫惜地停下了墜崖的腳步。
那個純潔善良卻命運悲苦的姑娘,那個被逼得在車駕中自殺的“新婦”任霜。她被時代抽乾了鮮血,將被埋葬在無人問津的烈女井中。
帷幔徐徐拉開了,仆婢們跪地失聲哭泣,她卻藏著一張姣好的麵容在紅蓋下,微笑安詳。
崔纓上前,緊緊抱住任霜的手臂,她那時看不見也聽不見,可崔纓知道,如果不握緊她的手,她就會覺得這個世界沒有人愛她了。
逝去的終將重來嗎?
薄涼的貴公子忘記了花的美麗,抽刃向前,於是愛唱歌的女孩便被埋在了花下,連帶著她謎一樣的往事。可下一個春天,新生的花會開出孩子們的笑臉。
她開始做一個美夢。期待在青梅子掛滿枝頭的時節,戰勝了自己的懦弱,在皎皎月色下,重新捧起最真摯、最熱烈的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