霜降任氏殤(1)(1 / 1)

歲月磋磨,安排緊湊,崔纓成年後,再不似少年時代無憂無愁。每日分出上午時辰參管文書,也須回主院卞夫人處,與曹節、秦淳等姊妹一起用午膳,膳後小憩半晌,即刻便要開始跟著女傅學琴、畫、繡、舞。夜間仍在蕙蘭院續燈苦學律法。

曹植呢,見她回鄴後步入正軌,早就拋開心思過自己的貴遊生活了,晨午都在內府東閣,午後卻出外府尋樂,成日與鄴城各官宦子弟一同交往,往往相府落鎖時分,才意猶未儘滿身熱汗地跑回來。

“阿纓,那麼晚了還不曾歇著麼?”

曹植眯眼笑罷,邊用乾巾拭著額頭水露,邊闔上紗窗,慢慢步近燭台前。

“哎呦,少爺!快將濕發擰乾罷,仔細受涼。”

曹植頷首抖了抖鬢邊垂簾般的碎發,笑著使壞將水珠滴在她書簡上、臂袖上。崔纓努著嘴揚起頭,輕擰那家夥新浴後泛紅的臉頰。

“好四哥,快彆鬨,忙著呢——嗯?什麼那麼香?你用熏浴啦?”

“是沐發用的蘭澤油。你忘了,在許都時我給你用過的。從荊州帶回的,江南人十分盛行這些。”

“‘麝氣隨蘭澤,霜華入杏膏’‘輕紅膩白,步步熏蘭澤’,嘖嘖嘖——”崔纓故作嫌棄狀,調侃他道,“等明兒個,你再塗點白的紅的出去,指不定你的兄弟們都把你當女公子瞧呢!”

曹植笑而不語,可接下來他蠻橫無禮極了,兀自坐在書案沿,信手抓過崔纓的簡書倒著瞄了幾眼。

“這些是什麼?你不就擔個虛銜方便學習,有那麼多事麼?”

“數月來,城裡大小民事訴訟增多,二哥那邊忙不過來,命我幫忙照看。”

“切,還照看,你沒混印相章捅出大簍子,讓二哥照看你才好著呢。”

曹植譏諷的,是前日崔纓插足處理的一起故意傷害案:

城東有一名喚劉朱的富豪老婦,早年喪了丈夫,留有二子,長子輾轉涼州鄴城兩地經商,時常供給錢糧給軍隊,幼子留鄴。過去一年,劉朱因瑣事,相繼鞭笞長子三任新婦,言語羞辱有加,致使三婦先後自儘,依法當死。

鄴令呈報相府後,曹丕認為劉朱並未直接害人性命,認為朝廷刑法,應區分間接殺人和直接殺人,不斷完善判刑準則製度。而一些守舊的主判官,更以孝道不忤父母命為由,認為新婦嬌弱,侍奉姑嫂和小叔無能才招致訾罵,便劃掉劉朱原判,減死罪一等,判處輸作徒刑。

那時,恰巧崔纓在旁,極為氣惱,趁曹丕一個扭頭不注意,在正印旁邊偷印了死刑立執副印。可惜回到鄴令手中時,反被鄴令記室吳質瞧見了,他竟猜中了曹丕的心思,料定曹丕顧及多方利益,不會重判劉朱,遂尋至相府佐證。

崔纓也因而遭曹丕劈頭蓋臉一頓好罵,罵畢,一如往常良言好勸,儘使人搬來許多些尋常偷盜的訟案,來消磨她的性子。

“憑什麼新婦服侍不周便該遭人虐待?那劉朱老嫗的幼子,是個人儘皆知的不務正業潑皮無賴,有其子想必也有其母嘍?三個嫁入豪門的貧婦,不過貌美了些,又何錯之有呢?指不定是那小叔子……”崔纓說話上頭,戛然止住話題。

“你就是想太多。”

曹植卻並不關心案件真相,似乎厭倦了解背後千絲萬縷的“治世法理”,他隻是責備崔纓不該多管閒事。

“翅膀的毛兒還沒長全呢,就接觸那樣玄微的訟案了,私印相章是大罪,二哥罵而不罰,他是在保護你。”

“喂,我乾的好歹也是實事好麼!不像某人,哼,‘銀樣鑞槍頭’,中看不中用,平日隻管跟彆家兄弟姊妹們玩呢,倒說教起我一個乾苦力活的人來嘍,羞羞羞!”

“嘿,你還彆說,今年夏日城裡確實熱鬨,從荊表歸附不少士人家的子弟,才藝雙絕,真是讓人大開眼界!明兒你與我同去唄?”

“不去不去,男人堆汗味那樣重,跟你去做什麼?給少爺鬥雞圈捧場獻花麼?”

曹植笑:“當真不去麼?”

“不去。可一邊玩去,彆擾了我還債呢。”

“還債?”

“……”盯著書案前長篇累牘的文書,崔纓陷入了沉思。

經北伐烏桓和南征荊州兩役,鄴城已是名義上曹操勢力的轄都。曹操為了鞏固拉攏各大州郡勢力,多以收容質子或親眷遷鄴的方式牽製他們。除了早年追尋的曹營文武能按軍功分得魏郡良田,還有戍邊雍涼並州之軍閥親屬,如衛尉馬騰;有南土荊襄歸附的地主,如漢陽亭侯蔡瑁;有汝潁揚州地方豪強,如平虜將軍劉勳。

鄴城西靠太行、北接大陸澤,有清濁漳河彙流,原是產糧的膏腴沃土。可肥肉再美味,也隻有那麼大點郡,人多肉少,利益爭執自然牽扯不休。何況隨著人口流動,城中居民的成分便複雜起來,落魄士子、貧農、纖夫、商販、乞丐、流氓、無業遊俠、鹽鐵匠工、娼伎優伶……一有風吹草動,芝麻大點的事,也能鬨得人儘皆知。

曹操守備鄴城時,各州郡豪右的家室們自然是不敢撒野的,可曹操一走,擴建私家莊園、置辦產業增租、聯結各州商販牟利的事便不計其數。他們舉族遷鄴,宗親少則數百人,多則數千口,勢力早已盤根錯節,若不能及時管製,恐有蕭牆之患。

主簿楊修和參軍陳群,都隨曹操在許,可憐曹丕顧首難顧尾,身邊又沒個貼己的相府乾事幫襯著,忙得是個焦頭爛額,對崔琰寸步不離。

“二哥罰我沒錯,可這段時日確實把他愁懷了,我也想幫幫他。”說完崔纓便挽起袖口繼續搦翰。

…… ……

夏末至秋末,相府仍似從前般熱鬨,隻是崔纓白日多走動於外府,隨曹丕巡視城防,跟叔父崔琰學習理事,早已漸漸與大門不出二門不邁的姊妹們區彆開來。

這樣充實忙碌的生活,總不至於枯燥乏味,她卻總覺得有些地方不對勁。

以前在司空府,雖不能時常走動進出,但心思是純粹的,對現代文明與現代人身份的認同感是強烈的,因而也吃了不少的苦頭;如今在相府得了個虛職能發揮自我價值,她卻總是心事重重,話變少了,心變冷了,對曹府親朋的感情也變淡了,最可怕的,是不自覺地默許了許多封建社會規則:

不再抵觸仆婢的屈膝獻媚,不再抗拒傅母們嘮叨的禮教女德,不再關心步搖曲裾端坐慢行對自己的束縛,時刻注意在公共場合與異性的距離,隻在交盞食案前笑臉相迎,毫不避諱地說起成熟老練的客套話,隻將手藏進袖中,立在堂前,有條不紊地指揮著仆婢們的活計。

赤壁回來後,她到底是怎麼了?

有時在午後,抱著皎皎,獨自靠坐在青梅樹下,崔纓怎麼想也想不明白,也便迷迷糊糊睡著了,殘葉落了一身也不知。

直至夕陽落山,她才翻身起來,抬頭望見梅子落光的梅子樹,忽而想起那位愛吃酸梅的二嫂任霜來。

崔纓清晰地記得,那日是九月初十。

霜降。

自北伐烏桓到從譙縣回來,跟她早是三年未見,回鄴城後,姑嫂間也不過短短聚過兩三回,實是因為公務、學業繁忙,還是變得冷漠不再關心閨閣中事?崔纓也說不明白。

隻是聽說她與曹丕的關係逐漸變惡,已至半年未同房的地步,也與卞夫人相處不善,隻聽得相府閒人誇讚甄氏育有一子一女,賢良有德行,日日都來請安,還與曹丕幾個小妾相處得融洽。

曹丕與甄氏情好日密,相府家宴時,鮮見他帶任氏來,常抱著叡兒落席,用胡須刺紮著叡兒的小臉。年輕父子倆和樂的場麵,令卞夫人常露寬慰之色。

青梅子雖錯過時光無法采摘了,可梅葉有調治飲食積滯的功效。

抱著突如其來的強烈預感,崔纓摘了滿筐梅子樹葉,預備贈給任氏熬湯。於是乘著斜陽徒步往曹丕府方向走去。

剛行至角門,崔纓就迎見正大門躡步走出一位年輕貌美的婦人,抬手讓侍婢攙扶著,正要攬裙登車,瞥見崔纓向她恭敬行禮,卻也不急著離開了,慢慢踱步靠前來。

“問長姊安。”

“嗯。”

曹銀麵露憊色,精神狀態不甚佳。

多年未見,回鄴後也是在她歸省時,崔纓在殿上遠遠見過一次,竟未料想今日在曹丕府遇見了。

楊夙曾告訴崔纓,他與曹昂是過命的交情,養傷時,兩人在曹府同止同休過一段時間,小曹銀那會兒就天天跟著他們。

建安初,曹操有意將曹銀許配給楊夙以籠絡弘農楊氏,被楊夙以“離族日久,父子嫌隙難歸宗認祖”為由婉拒了。

年輕時熱烈追求楊夙時的長姊曹銀,會是什麼模樣?崔纓想象不出。隻知道她當下活得清醒,早將當年之事拋卻腦後,從不主動與人提起,即便曹操問起也是一副事不關己的冷漠臉。

可曹銀再見崔纓時,屏退了左右,噙著淚紅著眼就走上前來了。

她握住崔纓的手的那一刻,嚇著了崔纓,崔纓惶恐不已,隻順著那雙白皙而冰涼的玉手往上抬眼,與曹銀四目相對。

“是你救了他?對麼?他還活著。”

曹銀,從未如此溫柔地和崔纓說過話,此時的她,儼若一個未出閣的姑娘,急切在詢問著她心愛人的下落。她不關心崔纓跟楊夙什麼關係,她隻是反複念叨——

“他沒死,他還活著,跟我一樣”。

“是,他很平安。”

那時,崔纓不知為何,竟主動將曹銀輕輕抱住,曹銀很高,她踮著腳才能勉強攬到麵前這座麵冷心熱的仕女冰雕的肩膀——以一個實際年齡四十歲女人的身份。

“楊夙有話讓我帶給你,”崔纓滿眼憐惜地仰望著曹銀妝淚混錯的臉龐,擅作主張,將原本要帶給蔡琰的話說給了她聽。

“他說,對不起。”

曹銀的臉上,寫滿了驚恐與懷疑,得到生還的肯定回答,她欣然地笑了,可是很快,她又落寞下去。

“謝謝你,纓妹妹……今後在曹家,你要好好活著……”

“嗯,你也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