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章經國業(1 / 1)

曹植《七啟》既出,毫無懸念地在鄴城引起軒然大波。

起因是當日在玄武陂家宴上,曹植凝攢了數年之久的替父分憂之文思,於雨霧下一氣嗬成《七啟》大作。曹氏兄弟競相傳閱後,讚不絕口,連一一向高傲的何晏,都心服口服地承認了曹植揮筆立成的文章造詣,也卷袖搦翰,揚言要模仿一篇。

曹彪、曹袞幾位公子則相繼抄錄數份,並傳示鄴城仕宦公子,加之曹植原本就在熱衷文學的士族公子群中小有名氣,於是一傳十十傳百,相府四公子響應朝廷最新政令《求賢》作文,逞藻蓋壓前人的事便傳得沸沸揚揚。東城門口,甚至都有初開蒙的學子謄錄《七啟》貼在牆上,供過往客商駐留觀賞。

東門迎春門,外設建安驛和草市,是中原各處與鄴城商貿文化往來都必經之處,曹植平日無差彆結交的黑白兩道紈絝,不論是懂文章的還是不懂的,都在替他洋溢宣傳。動靜之大,以至鄴城文官無不覽讀《七啟》。

在曹植的感召下,鄴城文士間掀起一陣“七體文”擬作潮流,都說文人相輕,實際上並不完全出於對曹植的捧迎,而是真正有政治嗅覺的文人,在暗暗角逐較真。

於是短短七天,便誕生了王粲《七釋》、楊修《七訓》、劉紹《七華》、傅巽《七誨》等優秀擬作。曹植把這些文章韋編成冊,一並上呈給曹操,還帶領王粲楊修等人一同進相府,為他們褒讚請賞。

這一年,曹植虛歲十九。

起初,見慣了曹植華麗文章的曹操,在讀完《七啟》後,“但微頷之”,隻是拍拍曹植肩膀笑著說“吾兒留心國事,甚好甚好”。

但在鄴城輿論發酵數天後,曹操才突然意識到:在社會相對安定的冀州,文學竟可鍛造成一把利器,為他曹家在中原博取聲譽,並由文化催化政治,網羅天下名士。

昔年董亂,洛京文客莫不南下荊州避難,如今文壇新秀輩出,不正是重樹炎漢文化旗幟的最好時機麼?弘農的楊修、河內的司馬家、漢南的王粲、汝南的應瑒、河朔的陳琳、青土的徐幹、海隅的劉楨,這些都是後起的新秀啊。依著曹植的說法,明君舉名臣,劉協與曹操的關係,正是唯才是舉的最好例證。

於是曹操覺得,自己本身也是最大的一把文學利器,遂命人私下整理自己年輕時所著述,與軍旅所作兵書一道抄錄,播傳鄴、許兩城。那些東西,以往隻是在文武臣屬中流傳,而今,是時候要將這些文字作用最大化了。

設天網,頓八紘,天下名士應儘入他曹家的彀中。奉天子以令不臣,假文章以招隱遺珠,此番《求賢令》以恢弘之氣度揚言“唯才是舉”方針,曹操總覺著差了點意思。

是曹植,蕩袖高呼“世有聖宰,翼帝霸世”,慷慨宣揚曹操“讚典禮於辟雍,講文德於明堂,正流俗之華說,綜孔氏之舊章”是興複了漢邦舊秩序的,小兒曹植用文學的力量點醒了曹操——特彆關注“天子”。

崔纓心想:興許曹植隻是無心罷,興許漢禮在曹植心目中,本就是從小到大的崇拜和向往。但無論如何,曹操已受《七啟》事件頓悟:文壇正統不當在許,而應在鄴,借文學籠絡士族子弟,培養下一代班子,這是長久之策。

曹操這才真正開始重視起他這個幼子來。

可那日高坐堂上,於諸子前,他仍舊是不動聲色地一笑。崔纓遙遙望見曹操對曹植投去憫惜的目光,說不清是什麼怪誕的滋味,隻是莫名擔心,曹操動了把曹植當嗣子磨刀石的心思。

“許都來了天子信使,說要給你們兄弟中三人封侯。子桓——你怎麼看?”

曹操冷不防提問,教曹丕吃了一驚。

“封侯?”曹丕訝異地看了曹植一眼,結舌問道,“隻因子建……寫了《七啟》麼?連天子也拜讀了嗎?”

曹操微笑:“自然不是,諫議大夫王朗、侍中華歆、侍中郗慮在月前上表,給孤加三縣之邑,以褒南征荊表之功,陛下改令作封三子為侯之賞。”

三縣封侯之事既出,諸子皆炸開了鍋,紛紛開始猜測花落誰家。曹丕也掩蓋不住喜悅之情,準備好一番敬謝的說辭,正要接話再問時,曹操卻笑道:

“然昨日孤已上表,婉拒了陛下。子建——你可知為何?”

劉協改封邑為封侯,明擺著是變相推恩令。曹丕琢磨起曹操拒賞之行,若有所思。

“回父親,”曹植拱手,似乎真把曹操婉拒理解成了守節,“介推之避晉封,申胥之逃楚賞,季劄三讓,柳下惠三黜而無怨。父親為朝宰輔,已位極人臣,我等兄弟年幼,封侯事更為恩隆過厚。依子建之幼見,父親不單要讓縣,更應如前番作文傳示眾臣一般,精思著作,再推讓陛下此隆恩。”

曹操同樣以為,曹植參悟了他的實際用意,心中慨然。於是又把話題牽扯回他寫的《七啟》末段。

“奮節顯義之君子、危軀成仁之烈士,固然意氣可佳,然食養門客、善禦臣屬者,方有淩轢諸侯、驅馳當世之資。田文、無忌之儔,向令外無宗脈,內無權術,輒成空有浮譽之匹夫耳!吾兒,汝可願作孤這鄴府之俊公子,佐孤成王霸之業乎?”

得到老父親的肯定,曹植喜不自勝,卻進退有節,坦然叩謝。

“嗯,子建,孤暫且在功簿上給你和仲宣等人記上一筆。即刻草令,著相府書吏連夜謄錄上百份汝之《七啟》,爾後下發各州郡衙署,廣而貼之。”

曹操下階親手扶起曹植。

“好孩兒,你有此文章異稟,生於亂世而投我曹門,可惜卻難得,然我曹操的兒子,要發光,就當光芒萬丈!”

“謝父親!——”

即便劉協不提封侯,曹操也是早早為謀劃曹植將來能得邑祿,做了造勢準備的。一旁的楊修、王粲,由衷地為曹植有望封侯而感到高興,崔纓卻獨獨清楚,有錢、有權就有朋友,曹植隻最歡喜今後他能明目張膽地“依令”交友——擁有像戰國四公子那樣招攬奇才異客的權利。

曹丕到底還是年輕,不能時刻藏住狐尾,在被曹操瞧見臉色難堪後,他忙趨前附和稱頌。

子桓哥,這回你可又要頭疼嘍。

崔纓輕輕發笑了。

卻出了一身冷汗。

前世讀《七啟》,她與許多植粉,都為文中美食、美人、美服美飾等雕梁畫棟般精密描寫而歡騰亢奮,可原來曹植真正的王牌,在最後一段。

幾日前,曹植在玄武坡跟她聊《七啟》時,全然隻是詼諧幽默的語氣,仿佛那真的隻是一篇文采飄揚的雜文。等今日跟曹操正式彙報時,他卻是另一種肅然模樣,他們父子二人援引章句闊論時政的樣子,儼若一對君臣。

曹子建啊,你狡猾得很嘞。

哎,可憐我這大冤種,隻配在一旁撥弄燭火玩嘍。

崔纓隻是仍想不明白,曹植這家夥,究竟是怎麼做到將上政治戰場的麾披繡成精致至極的蜀錦的?包括後期他寫的《求自試表》《陳審舉表》,被陳壽後來抄錄在《三國誌》裡,和同時期政客的表文相比,顯得格格不入,給人感覺就好像,政論文還能這樣玩?

到目前為止,在曹植的心裡,文章是絕對為經國大業服務的,在合理範圍之內,將詩文鑄就曹氏政權之利劍,是既能滿足他年少輕狂對政治的進取心,又滿足了在當世文壇騁才揚名的虛榮心。

可今晚回去,曹植依舊會用天真無辜的語氣對她說:

“哎!不是這樣的阿纓,那隻是我與仲宣德祖他們玩的文字遊戲而已呀——”

可是子建,你的《七啟》雖好,打的也是漢家的旗幟招隱,你對鏡機子的定位真的掂量準了嗎?今後士人望風而至,歸附的究竟劉氏還是曹氏呢?

…… ……

又是一年盛夏。

曹操賦閒鄴城數月,便為軍政之事輾轉南下許都去了,依往例留崔琰佐曹丕守城,並命曹丕全權負責曹府諸兄弟教導事宜。

相府仍舊是相府,隻是較當年的司空府更闊氣了些。西園亭台水榭、曲池石路經多年修繕,從漢南引入各類動植物,已儼然有皇家園林氣派,不可與當年同日而語。

原屬於崔纓一人的蕙蘭院後園,早被推了頹牆,除了雜樹,砌了一麵光禿禿的新牆,與外府高牆比肩而立,愈發襯得院子清冷壓抑。

蕙蘭院離西園遠,崔纓卻仍能在初晨聽到鶯歌燕語聲。每日洗漱畢,她便隻身趕往外府相署文昌閣,處理簡單的書令,審批魏郡民事訴訟案。

記室高坐的,自然是阮瑀、陳琳、應瑒三人,他們是相府記室左中右主管,因擅寫章表書記,所以軍國書檄文章,曹操多交由他們三人擬作。

借著身份之便,崔纓常常趁他們走開時,盤腿坐在書架下拜讀他們的大作,有時讀得入神了,連卷宗也忘看了,被他們雋永、綿裡藏針的表文吸引時,也未曾絲毫察覺陳琳出現在身後。

他笑眯眯地彎腰捋起胡須,憨態可掬:

“崔姑娘,也欲學作章表書記,為案牘勞形嗎?”

崔纓恭敬起身,笑著回禮,雙手捧遞過竹簡:

“陳先生高抬子嚶了,書表算不得純粹之文學,晚輩與參政無緣,還是改日多向先生學寫詩文便好。”

陳琳見崔纓待他十分恭敬,心下自然歡喜,像是找回了年輕時暢懷意氣的感覺,他說早聽聞她一介女流也懂得指點江山,便就檄文與崔纓討論起他筆下激揚澎湃的文字來,真誠地與崔纓這個晚輩交流時局的意見。

陳琳還順著崔纓話,聊起了詩賦創作的要旨,當念起他近日所作新賦時,崔纓字斟句酌嘗試去分析,美言了數句,他是真的開心。是忙累了半天公文後,難得的解頤開容。

其實比起王粲的賦,陳琳作的並不儘美,可陳琳,曾救過崔纓叔父崔琰。

所以崔纓覺得:其實,混跡官場半生,仍屈就小小記室之職,肯定心裡很不好受吧?不論是袁紹還是曹操,都隻把陳琳這樣的“才子”當作文章利器,又何曾想過有一日請他當座上賓,共論軍國大事呢?

辭賦小道,即便能“揄揚大義”,揭露生活真相,讚美生命尊嚴,給予後世文人心靈羈所,也隻是文藝派“為藝術而藝術”的小流;真正的大道文章,隻有成為政治經濟的工具,為時而著、為事而作,才能“彰示來世”。

陳琳最引以為傲的詩賦,沒有流芳千古,反倒是一篇政治文章《討賊檄文》成就了他。

正說話間,恰巧阮瑀抱著一摞簡書帛文,逆光踏入房中,他被灰塵嗆到,咳個不停,應瑒連忙上前搭手搬卸。

“元瑜兄,你向來體弱,這等活計交給小吏做就是,何必親自動手?你們幾個——還愣著乾什麼。”

“這幾卷需重新封蠟……這一匣仔細核對完,須換新刻的章再蓋一回……來來,這些,分傳下去,皆須謄錄二十份,日隅前畢……”

阮瑀忙得團團轉,在光影下踏出門檻又踏進門檻,眉間愁緒舒展不儘。

他年不過四五十,須發已半白,常年拖著病軀,服藥久治不愈,長久下來,衣行著實樸素,在相府無數掾屬文吏中,大約隻有清貧的徐幹可與之比了。

“阮先生。”崔纓叫住了他。

“……”阮瑀微抬眸,未與崔纓直視。

“相府老人常說,‘中年得子,必有後福’。纓聽聞貴夫人新生一男,姿容甚是可愛,不知……可曾取學名否?”

“謝姑娘掛念,初生未及周歲,姑有乳名。”

談起自己的綿綿弱子,阮瑀終於麵露喜色,可他環顧周室,見典籍章表文書填滿了狹仄的陋室,十幾個刀筆吏埋頭案牘前,在油燈下潛心貫注,重複處理著一遍又一遍枯燥無味的公文,兀兀窮年,目不窺園。

阮瑀忽而有些落寞。

“予從學蔡伯喈,自陳留出仕,已曆十載有餘,今居於籍室,甚思祖籍疇隴產業。人生一世,漂若河中塵。平淡守拙是真,那孩子,從今後,便喚作‘籍’罷。”

崔纓頷首點頭,笑著轉身回歸工位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