祓禊上巳節(1 / 1)

建安十五年。

鄴城西園。

歲在庚寅,暮春之初,上巳佳節。

輪轂徐轉,稚笑聯翩,肥馬輕裘公子吹哨在前,隔簾車廂小姐竊語在後。天清氣和,頂著灰蒙蒙的雲天,途經含露青翠的草木,正是祓禊春遊好時節。

曹氏素有節氣日與親族相聚醼樂之習俗,然清明前後皆是陰雨連綿,未能外出同遊,曹丕遂於三月三邀府中眾兄弟姊妹,乘車遊玩西園玄武陂。玄武陂是新修建的西園的重要景點,毗鄰北林,正是當年崔纓與蔡琰偶遇的山坡。

即將前往觸生物是人非悲慨之地,崔纓掩下車幔,不忍直視春日灼爍良景,隻出神地靠在車窗一側。

窗外馬蹄聲嘈亂,遠遠聽見曹植馭馬聲,曹氏兄弟的笑聲,混雜在一塊。帷幔忽而被人掀開,正是曹植那放浪形骸的公子哥,探進半個歪頭來。

“在想什麼呢?阿纓。”

同乘的還有秦淳和曹節,她們正談論著閨中秘事,小曹節一見曹植揮舞著手擺弄鬼臉,便咯咯咯笑個不停。連連捧著他的下頷,捂住他的雙眼。

“不可以!不可以!四哥哥你快出去——”

“節兒彆鬨,四哥有正事呢。”

“喔?”

車窗外的曹植,仍舊把含笑的目光投向了崔纓,憑空從身後變出一支並蒂蕙,信手拈在崔纓臉邊。眾目睽睽下,這純情少年卻什麼也不說,隻與心上人眼神交彙。

崔纓刷得臉色通紅,曹植身後的兄弟紛紛起哄,其中何晏噓聲最響亮:

“嘿嘿!世傳‘一箭一花為蘭,一箭數花為蕙。凡蕙有兩支,上下結花者為兄弟蕙,有並頭結花者為夫妻蕙’,依我看嘛,崔妹妹早晚得進我們曹家的門,還不快快接嘍?”

“哈哈哈……”眾人皆笑。

崔纓尷尬得直乾乾地訕笑。

自從回來鄴城,曹府的這群八卦的公子哥們就沒消停過。要麼刻意製造機會撮合他倆,要麼談論家世學識什麼的門當戶對,如此熱切地關注,大約是崔纓得到了曹操的手令褒揚的緣故。畢竟,他們是最能敏銳地嗅出,曹操在府中寵愛何人氣息的。

曹衝去世後,曹操再沒有釋懷地笑過。

這一年,注定是在曹操心底爭取地位極重要的一年。

“下車一同騎馬吧?”曹植笑問。

呆呆地看著眼前那束馥鬱含香的並蒂蕙,崔纓伸起了手,卻沒有接,而是回憶起三年前,自己也曾折了一株兄弟蕙贈給曹植。時光流轉,此刻的曹植,也隻是一張清澈純真的笑臉。

曹植見她反應冷淡,有些急了,徑直笑著,將蕙蘭塞在了她手裡,還沒來得及說上兩句話,便讓秦淳掩下了帷裳,闔上了木窗。曹植無奈,隻好哄著小曹節跟他下了車,一起騎馬去。

一路上,秦淳都與崔纓無話。

崔纓突然覺得有些悶得慌,便鼓足勇氣試探道:

“淳兒,有話我就直說了。”

“你說。”

秦淳雙手穩當地端放在腹前,正閉目養神。

“自從我跟子建走近後,你似乎與我不像從前那般親密了。”

“有麼?”

“有的。”

“那隻是阿姊你心境變了罷,我仍是從前的我,更何況,小人之交才甘如醴,四五年都過去了,我們都長大了,現在這樣不是挺好的嗎?”

秦淳睜眼歎息,握住崔纓的手,淡漠道:

“隻是,阿姊你確不該與那人過分親密。”

“你不認同我的選擇嗎?”崔纓有些難過,“可當年,你是第一個鼓舞我的。”

“今時不同往日了。”

“怎麼不一樣呢?我們誰都沒有變呀。”

“可阿姊離開我們太久了,”秦淳傷神道,“你不知曉,這些年傅母們教給我們什麼,正如我們無法理解,你在軍營中學到了什麼。”

“正直、善良、友情、忠誠、勇敢……這些都是我能從子建身上學到的。”

“就這些麼?”秦淳不以為然,“不清楚為什麼。但說心裡話,隻覺得你和子建,不適合。”

“……”

“他太年輕了——你更適合尋個比你年長的,才懂得你的心。男人都是喜新厭舊的,女兒家陪著同齡丈夫長大,是件很累的事。二哥和二嫂如今這樣冷漠如賓朋的關係,不就是最好的證明嗎?”

崔纓仍舊說不出話。

數年未見二嫂任霜,這次回來鄴城,崔纓發現她變得愈發憔悴了。而她與曹丕的感情,也並未隨著分隔離居而增進半分。

甄姬為曹家生有一子一女,地位日趨增高,隨軍征戰都隻帶甄姬而不帶任氏。而最要命的,任氏與妯娌、姨娘們的關係都很一般。

悲從心來,崔纓忽然覺得,自己已經跟秦淳隔著厚厚的一層障壁了。

“他是很大可能花心的貴公子,可他那樣的人,一旦認定某個人,就一定會負責到底。我要自己親自去嘗試了解他,去找到答案。”

說話間,已至玄武陂底。

陂前羊腸小道環繞著一片新掘曲湖,湖沿種滿了柳樹,順著小道往深幽處走去,便是一座亭台水榭。正是當年她與曹植偶遇的那處的讀書亭,如今掛著一塊朱底綠漆木刻匾額,上書大字“仰止亭”。

崔纓緩步下車,儘量使頭上步搖不大幅擺動,時隔多年,再次參與曹家這種大型宴遊活動,她拘謹了很多,衣著打扮也不容許她似少年般放肆。

正環顧尋覓曹植身影之際,頭頂忽有一隻孤雁哀鳴聲起,崔纓回頭望去,知是曹丕投擲的弋繳,正擊雁身。

那是隻索群離居的成雁,即便受傷,也拚命在地上掙紮,它掙脫了曹丕射去的弋箭,撲騰著雙翅,滾落進湖水之中,引得眾公子紛紛圍觀。

所有人都在可惜,到手的獵物翻飛了,所有人都在嘲笑,那隻掉進水中的大雁命不久矣了,可隻有曹植一個人站了出來,他像是受了某種驚嚇似的,慌亂地命湖邊船夫解繩撐篙,自己也一腳從岸邊跳了下去。

“快快!追上她!”

曹植那一跳,就像當初在赤壁時,崔纓回身跳船那樣決絕。

崔纓怔在原地。

孤雁把曹植當作了攻擊它的敵人,奮力地往湖對麵遊去,終究被曹植追趕上,還撲扇起水花,將曹植一身打濕,曹植重心不穩,險些掉進湖中。

“一隻雁罷了,不值當的!子建,回來吧——”

曹丕笑著高呼,曹真夏侯尚等人也一同笑了。

曹植最終,還是抱著那隻濕漉漉的、滿是血跡的孤雁平安上岸了,他自己也弄濕了大半的衣裳。正當所有人都以為,他會像從前一樣,把這“獵物”物歸原主以討他兄長歡心時。

曹植卻與曹丕擦肩而過,徑直來到崔纓身邊,將孤雁遞到了崔纓手裡,當著眾兄弟姊妹的麵說道:

“孤雁偏特,稟上天之休祥,含中和之純氣,饑食梁稻,渴飲清流,不過假魏道翱翔爾,何錯之有?如今掛軀離繳,不能複飛,怎不令人心生愛憐?”

曹植目不轉睛地看著崔纓,仿佛在宣示主權:

“曾有那樣一位純良聰慧的佳人,與我朝夕相伴,共讀詩書,年少不懂得珍重,直至她為了挽救一名侍婢,毅然踏入烈焰飛船的那一刻,我才明白,應瑒曾對我說的那句‘人生固有仁心’是為何意。世間草木鳥獸魚蟲皆有靈,況乎人也?”

受了傷的孤雁,已被曹植撫平揉順了羽毛,此刻,隻是安靜地匍匐在崔纓懷抱中。

濕漉漉的大雁,在場隻有曹植肯放下身段去救,也隻有不顧小節的崔纓敢接。崔纓木木聽完曹植的當眾告白,聽著歡呼起哄的公子口哨聲,很想感激涕零地將曹植抱住。可越過曹植純真無邪的笑意,她還望見了曹丕曹真等人臉色的不快。

“本充君之下廚,膏函牛之鼎鑊。蒙生全之顧複,何恩施之隆博?縱軀歸命,無慮無求,多謝少年。”

崔纓輕聲念出了這幾句話,抱著孤雁,微微屈膝行禮答謝。

……

上巳節遊樂活動多種多樣,公子們大部分,都跟著曹丕去追射往北林飛去的鴻鵠了,姑娘們呢,則是文藝地依著三月三習俗,挽起褲腿在湖邊踏青濯足,有的插柳簪花,以祈福辟邪祛穢;有的迎著惠風,在柳樹間蕩秋千、分饊子、啃艾團,言笑晏晏;玩累了就去放紙鳶。年紀尚幼的小公子們呢,則拿著短箭射高柳上的葫蘆,或圍欄鬥雞、鬥蛐蛐,或在小道裡踢蹴鞠……其樂融融。

崔纓恍惚明白,最好的朋友就在身邊,最應珍惜的就是當下漫漫韶光。

湖畔波光蕩漾,一如曹植含情深眸。仰止亭唯有他一人,在石案前鋪展著紙張,捏著細毫筆俯首書寫,不知又在作什麼文章。

子建,為什麼你總愛對著綠水寫文章呢?

“‘蟬翼之割,剖纖析微;累如疊縠,離若散雪,輕隨風飛,刃不轉切’,哈哈,子建,你是不是,還在惦記去年譙縣那兩盤魚片和熊肉?嗯——‘玄熊素膚,肥豢膿肌’,看來在你心裡,熊掌也是同等重要的。

“還有這句‘盛以翠樽,酌以雕觴,浮蟻鼎沸,酷烈馨香,可以和神,可以娛腸’,嘻嘻,丞相禁酒多年了,你是不是也很饞酒香?悄悄告訴你,我也是!

“‘九旒之冕,散耀垂文。華組之纓,從風紛紜……流景揚煇。黼黻之服,紗縠之裳,金華之舄,動趾遺光’,嘖嘖嘖,你都沒親眼見過我們許都那位皇帝陛下,都能想象出那麼多華麗的服飾來,真的好厲害啊——

“天呐,天呐,好喜歡這幾句——‘仆將為吾子駕雲龍之飛駟,飾玉路之繁纓。垂宛虹之長緌,抗招搖之華旍。捷忘歸之矢,秉繁弱之弓。忽躡景而輕騖,逸奔驥而超遺風’,聽起來好瀟灑,好自由。

“‘生抽豹尾,分裂貙肩,形不抗手,骨不隱拳。批熊碎掌,拉虎摧斑。野無毛類,林無羽群。積獸如陵,飛翮成雲’,嘿嘿,瞧你這鋪陳誇張的,感覺林子裡的鳥兒都被你們曹家人捕光啦。

“‘然後采菱華,擢水蘋,弄珠蚌,戲鮫人。諷漢廣之所詠,覿遊女於水濱。耀神景於中沚,被輕縠之纖羅,遺芳烈而靜步,抗皓手而清歌。歌曰:望雲際兮有好仇,天路長兮往無由,佩蘭蕙兮為誰修,燕婉絕兮我心愁,’嗯嗯!!絕美!至美!‘骨氣奇高,辭采華茂,情兼雅怨,體被文質’!!

“‘若夫田文、無忌之儔,乃上古之俊公子也,皆飛仁揚義,騰躍道藝,遊心無方,抗誌雲際,淩轢諸侯,驅馳當世。揮袂則九野生風,慷慨則氣成虹霓’,好好好……”

曹植無法理解,此刻坐在他身側的這名女子,何以激動失態如此。但他似乎很享受,這種被心悅之人誇捧的感覺,於是眉梢吊得極高,嘴角彎的得不能再彎。

“過譽了,我本檮杌之質,這篇《七啟》,原是獻給父親的。在文中我化名為‘鏡機子’,以飲食、容飾、羽獵、宮館、聲色、友朋、王道七妙勸說‘玄微子’,實為招隱求賢、輔君濟世之旨。前人已寫過類似題材了,我不過濫竽充數罷了。”

“‘檮杌之質曹子建’?那我當為‘饕餮之性崔子嚶’嘍?哈哈哈,你也太謙虛啦,不過呢,你寫的美食著實吸引我。哎!半天過去了,早玩累了,看了你這篇大作,我可真是更餓了!可惡,我怎麼寫不出那麼好的文章……”崔纓小聲嘟囔道。

“那阿纓,到底最喜歡全篇哪句呢?”他溫柔地問。

崔纓笑嘻嘻地靠近曹植耳畔,隻用手掩著輕聲道:

“名穢我身,位累我躬。竊慕古人之所誌,仰老莊之遺風。假靈龜以托喻,寧掉尾於塗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