建安十四年,那是崔纓生命旅程中很重要的一年。
前線傳來訊息,曹軍自渦入淮,出肥水,軍合肥。後置揚州郡縣長吏,開芍陂屯田。
曹操不在的日子,崔纓主要輒負責協助處理相府往來信函,並以譙縣為軸心,考察陳、梁、沛、汝南四地郡國城邑官學。
那一年,她和曹植乘舟沿著渦、睢、潁三河,在雨季撐起荷傘,拜謁了一處又一處宗族私塾和郡學。或與避亂隱居的大儒邂遇,或向山林樵夫打聽民生艱辛。
征戍的吏士死亡不歸,家室怨曠,百姓流離,不論是私塾還是郡學,都零落不齊。那一路,他們看到了太多真切的中原風情,是遠在殷阜的鄴城不能觀及的。
閒暇之餘,曹植帶崔纓逛了周邊很多古跡:有下城父東南四十五裡西陽集西的範蠡墓,湖水環繞,高若土山,可瞻望憑吊;有蒙城莊周故裡,椿槐遍植,氣候溫潤,是當之無愧的夢蝶之鄉;有蘄縣的秦楚之戰,王翦破殺楚將項燕於蘄南;蘄縣往東一百二十裡,更有垓下古戰場遺址……
那年是她第一次去子建的家鄉,也是最後一次。
後來,就再也沒有見過、聽過譙縣三月——那樣溫馴柔軟的春光,似瑪瑙點綴的晶瑩花海,暮色蒼綠的山林鐘聲,隻剩秋日渦河的蒹葭,她們迎風搖舞的姿影在崔纓的心潭蕩漾;隻記得曾有個愛唱故鄉歌謠的女孩兒,在梨花漫天飛舞的時節,戰勝了自己的懦弱,在皎皎月色下,在才子五弦琴聲中,重新捧起了最真摯的愛,期待下一個春天,還能開出孩子一般的笑臉。
很多年後她才明白,原來,謎一樣的往事,還有不可捉摸的未來,都被一個細心關照她的摯友埋葬在了碭山花樹下。
他隻是反複肯定地說著一句話:
“你放心。”
春日騎馬、夏日爬山、秋天打獵、冬天讀書的日子,一眨眼便要過去了。
十二月,曹軍還駐譙縣。
崔纓和曹家人在譙沛度過了令人難忘的元日佳節,當地街市也因曹操的到來,而比往年熱鬨許多,處處燈光璀璨,珍奇羅列,滿大街都飄著烤肉的香味。
崔纓穿著新衣和曹植歡笑著從集市歸來,自後院小門入。越門檻時,曹植忽而連連打噴嚏,還咳嗽了數聲。
“莫不是著涼受風了?快回房裡,出門時思蕙備了薑湯,我讓人給你端一碗過去。”
崔纓掩袖,輕撫著曹植彎著的背,關切道。
“無妨,無妨,應是今夜炙魚吃太多了,喝些熱湯便好。”
“嗯。那……明日再見。”
曹植笑而不答,徑直握住崔纓的手,往他施加粉液、紅撲撲溫潤的臉上湊。
“阿纓的手,為何常年都是如此冰冷?”
崔纓臉紅著轉移視線,卻不舍得抽回手。
曹植笑道:“這是我第一次發自內心想對一名姑娘好。手冰涼的話,那就一直揣我兜裡吧,不然這世上除了我曹子建,哪還有男子會為你嗬氣揉搓呢。”
崔纓鼻翼扇著氣,隻管推他:“可彆嘴貧了,快回去罷。”
於是曹植雙手疊在腦後,笑著走遠了。
崔纓還笑著留在原地。
陰影裡忽然閃出一個高大的身影。
她定睛一瞧,卻見曹丕漫不經心地抱劍走上階。他就比崔纓和曹植晚回來一步。
他上下打量著崔纓今夜斜背鞶囊的裝束,沉默不言,令崔纓有些不自在,不禁後退半步。
“見過二哥。”
曹丕用他那纏縛著綢帶的右手,為她輕撩鬢角因玩鬨散落的發絲,還捏了一把腮肌。
“對我,還要行此大禮,如此客氣麼?”
“不需要麼?”
崔纓微笑著抬頭,屏住呼吸。
曹丕低垂眼眸,像多年前初見一般,親密地攬著她的肩頭,說要帶她去一個地方。
那是曹丕小院東廂的書房,滿屋儘是大小書卷,在曹丕燃起油燈後,崔纓略略一翻,發現詩文格外眼熟。
“這是一年來,我暗地用金帛募集的孔融文章。孔融所著詩、頌、碑文、論議、六言、策文、表、檄、教令、書記凡二十五篇,都在這裡了。”
崔纓驚詫得有些結舌。
“孔融被棄市,當時唯有脂習一人敢撫屍痛哭……二哥如此做,就不怕丞相怪罪嗎?”
“那有什麼,脂習有欒布之節,最後不也被父親赦免了嗎?父親的心意,我們並不能猜得明白,何況孔北海,鄭康成,皆當世學之源府也,其人身死,而無人為之善後,使其文章傳至千古,豈不惜哉?”
“二哥既認同孔少府之文,自然多少同情此人遭遇嘍?”
“孔門後人,未承先人遺誌,與濁世逆流,狷介狂生耳。我更多還是佩服此人文章微言大義,體氣高妙,是與揚雄、班固同儔也。”
“氣?”崔纓不禁笑了笑,“獨屬於亂世文人風骨之氣嗎?”
“……”曹丕沉默。
“縱然二哥對他讚譽有加,也更多出自朝事考慮。孔融有才,參與構陷孔融的路粹同樣才華橫溢。此人少學於蔡邕,官拜尚書郎,轉軍諮祭酒,典記室,與陳琳相類,實乃丞相文端爪牙。二哥素來與他親密,可也認為此人文章甚有‘文氣’呢。”
收買名士之心,曹操也許不適合做,但作為長子的曹丕必須去做,包括他後來在《典論》“今之文人”的名單中列出孔融,都是曹氏政權收買人心、減輕輿論壓力的一種策略。
自赤壁歸來,崔纓已對世間萬事萬物都多留了個心眼,也極愛揣測身邊人心思了,包括曹植。
話畢,崔纓忽而意識到自己言語過於露骨。
可曹丕出奇地沒有介懷崔纓反對曹操誅殺孔融。他隻是默默地抱劍倚靠著雕花漆木門,仰觀冬夜黯月。
那是今年最後一晚月景。
朔風凜冽,崔纓細看方見,曹丕神情冰冷若霜,雙頰因隨軍南征,早變得乾裂色白。
“薄冰當白日,聚毛過猛火,雖欲遠害,其勢不可。可愛才之心,乃主上必有,錄一善則無棄人,采材一用則無棄材。漢禮式微,這是我們所有儒生的悲哀。”
“是啊,寒冰雖素潔,難抗炎日;羽翼雖豐滿,火勢必摧折,”想起曹植後半生的境遇,很難跟適才瞧見的那張明媚如驕花的臉龐相聯係,崔纓不禁黯然垂虛淚,“可纓兒,並不太明白二哥言外之意。”
“今夜月色雖寥落,但卻清涼,來,二哥再親手教你舞一段劍法吧——”
“不了,二哥,你贈我的青萍劍,連同你教會我的劍術,一並被我遺落在赤壁江中了。對不起……”
“不要跟我說對不起,”曹丕認真地對崔纓說道,“你上書的那份《三河郡學考》,父親很是滿意,他答應了我,來年開府時,可選子嚶你做我的文學屬吏,加入二哥府中吧,我能給你和你弟弟想要的仕宦地位。”
崔纓不禁渾身發冷,半天才吐出一句話:
“纓兒儘心郡國學校之事,並不為功名,隻為我的心。”
“教化之事,你又能乾到什麼地步呢?”
“開私塾,在鄴城隻收貧家子弟,為丞相網羅更多俊傑。”
“法者,主之柄;吏者,民之命。從事刑律之事最適合你,也是先祭酒郭軍師的遺願。”
“我家先生,隻有我幸福快樂這唯一遺願。”崔纓愈發失望得有些不耐煩了。
“與子建麼?”曹丕問。
崔纓低下頭,不敢去看他。
“府中上下都知你與子建的事,可母親卻不喜這種私定終身之行,而子建,更是年輕氣盛,待你好,並不意味著他真正愛上了你……我是看著他長大的,我知道他就是那種天生悲憫心重的君子,既軟弱又自傲,極好騁文采。他給你寫的一篇又一篇的情詩我都看了,大有仿擬桓靈時期文人賦作的痕跡,也就是說,子建很多時候,對你的感情更多出於一種同情,你明白麼?隻有成熟穩重的男子,才懂得嗬護妹妹你那敏感柔軟的心腸,才能給你想要的‘幸福快樂’啊。”
“……”麵對曹丕施壓的壓力,崔纓的心理防線不堪一擊,“不,不是這樣的,他說過我很特彆的……”
“特彆到‘非你不可’麼?”曹丕淺笑,“首先我母親那關你便過不了。”
崔纓哽咽住了。
曹丕說得沒錯,她年初就開始籌備給卞夫人縫製的一件過冬的寒衣,曆經萬難終於縫得還算看得過去,可卞夫人並不買賬,甚至怒斥她不安本分,前線戰事吃緊,她卻用昂貴的金絲製衣。卞夫人不知道,她沒有花相府中一枚五銖錢,都是數月來自己綿薄的薪祿換取的。
“子嚶啊,你本是二哥我的人,怎能不與我同心,助我一臂之力呢?這些年,難道我隻得到了一個白眼狼妹妹麼?”
“對不起……”見曹丕已把話挑明,崔纓歉意漸湧,雙眼失神。
“不要對不起,我要你崔纓對得起——”曹丕突然拉拽她下堂,將劍柄塞在她手裡,一招一式,親自再教她舞劍。
“鼎以希出而世重之,釜鐺常用而世輕之。教化學官唾手可得,高位要職難得。此劍若權柄,人若不握於手中,便永無自信之力,性命為人掌,談何‘文氣’談何‘風骨’?妹妹生有此殊才,唯有順勢登高,方可保家族長興,彼時,世間男子,便如塵埃般可供你擇選留棄。”
月色隱隱,寒風習習。
那夜,彎月如一把鋒銳的勾鐮,深深紮痛了崔纓的心,連帶著痛的,還有被曹丕用力拽緊的手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