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纓和曹植重返宴席時,場央篝火旁正上演著兩出好戲。
一邊是武將群裡,二十二歲的典滿正與二十五歲的許儀角抵比武,他們光著膀子,腰束長帶,下著短褲,足穿翹首鞋,手臂大張,怒目逼視,作躍躍欲撲之狀。而二十歲的曹彰正在一旁平伸雙手充當裁判。
隨著一聲令下,兩個角抵者不讓伯仲,扭成一團,賣力鬥武的姿態立刻逗樂了圍觀武官,紛紛擂掌歡呼。
曹植見狀,趕忙放下漆盤,從背後用雙手捂住了崔纓的雙眸。
崔纓嘴角快笑歪了:“哎!‘赳赳武夫,公侯乾城’,這有何瞧不得的呢?”
“我說不許就不許!”
曹植含笑,一本正經地端正她的頭向,推搡著她去瞧另一旁文人中的熱鬨——隻見燎火煙熏儘頭、白衣文臣簇擁中,十四五歲的郭奕,竟當著眾多二代青壯的麵,同弱冠之年的荀惲對辯。
談及律書,什麼蕭何的《九章律》,叔孫通《傍章》十八篇,張湯《越宮律》二十七篇,趙禹《朝律》七篇,又有《令甲》三百餘篇,以及鮑昱關於嫁娶辭訟的《法比都目》……又辯法與情。
作為潁川荀氏和郭氏的後人,兩人的見解,都有對自己家族叛逆之嫌。
荀惲:“‘刑過不避大臣,賞善不避匹夫’,古語又雲‘懸衡而知平,設規而知圓’,天下之事,皆須規矩。吳起伏於楚悼王屍後,權貴射殺殃及先王,亦夷宗受誅,若以情乾律,則易失公允,正如漢律使富者得生而貧者獨死,此聖人所不樂見也。”
郭奕:“‘治道不法古,時移而治不易者亂’,春秋齊邦有兄弟相爭,公子小白殺逼殺公子糾,獨留管仲以成王霸之業。法應時而變,不可複古倒退,亦不可因循守舊。守舊之儒,豈非守株待兔之愚人邪?”
荀惲:“亂世欲成王霸之業,法勢術誠為君之道。高祖入關,約法三章‘殺人者死,傷人及盜抵罪’,遂俘關中父老之心。殺人償命,天經地義,若蓄心以護老弱幼殘,免燒殺□□者罪而複用之,豪右子弟當橫行街頭矣!”
郭奕:“荀況雲‘禮法並重、刑德並舉’,殺傷亦有過失之分。今有寡婦人采桑於阡陌,遇府令強擄,夜帳失手殺人,當罪何?”
荀惲:“……”
“今有兄涎其弟婦美貌,欲淫弟媳,婦人拔刀反殺,當罪何?”
荀惲:“……”
“今有惡霸曾辱鄰童,棍棒殺人,毀屍滅跡,又一日當街欺侮貧少年,少年衛己而殺之,又當罪何?”
荀惲:“……”
郭奕:“有人辱其師,當街敢殺人,亂世稱豪氣。趙娥、秦女休、蘇來卿,此三女皆以私仇複怨得垂名;《周禮·秋官·朝士》雲‘盜賊軍鄉邑及家人,殺之無罪’,鄭玄釋曰‘若今時無故入人室宅廬舍,上人車船,牽引人欲犯法者,其時格殺之,無罪’;昔董亂使舊律湮滅,應劭應時修補漢律,又為一變。‘不以一眚掩大德’,法變則通,不變則亡。”
……
見曹節聽得津津有味,崔纓不禁納罕:“節兒,你也懂儒法之爭嗎?”
曹節彎眉笑:“雖不能懂,但弈哥哥說的,定然不錯。”
那時崔纓與秦淳還十分驚奇不解,當初因曹操縊死來鶯兒而被嚇得口吃的曹節,竟已恢複如初。而看見曹節挨著座跟郭奕言笑晏晏時,他們什麼都明白了。
“你看節兒那臉紅的,哈哈,真是跟當年的我們一樣啊……真懷念在司空府同居的那段日子。如今我們三人長大了,分居了,我常常覺得與姊妹們生分許多,今夜卻很是不同。仿佛愛談論俊俏公子、訴說閨事的我們,就在昨日。”
可秦淳卻並不笑,也似乎沒把崔纓的話放心上。
“阿姊,此等場合,切不可失了儀態。”
秦淳睫毛微顫,回眸瞟了她一眼,仍端坐不亂。
崔纓心下一動,想起那日被秦淳撞見夏侯尚道她結姻之事,便借機解釋道:
“淳兒,你如今,還心悅著那夏侯伯仁麼?數月來與他打交道,我著實怕了,此人心機極深,絕非良善之輩——”
秦淳徑直打斷道:“伯仁哥哥可是有恩於你,崔姊姊,你竟就在人前如此貶損他的嗎?”
“他處處為利,甚至拿感情作賭注,兒女私情於他不過兒戲,那日他為何會在我院中說那番話,你是明白的。”
“不,阿姊,我不明白。我隻知自小伯仁哥哥待我,便如同我親兄長一般好,他本性良善,絕非你說的那樣不堪。”
“可此人不近女色確是謬傳。淳兒,你當真決心要嫁給此人嗎?”
“婚姻自有命定,他心悅何人,與我並無關係。”她揚袖頷首微抿了口酒,輕聲道。
“命?什麼是命?”
“自然指的是比不得阿姊名門出身嘍。”
秦淳撇一撇嘴,將崔纓冷落一旁,不願再搭話了。崔纓深深歎氣,心知肚明,她並非吃醋,而是因背地說夏侯尚壞話才生氣的。
……
小愁難勝常樂。崔纓度過赤壁陰霾後的曹府生活,終歸於寧靜與祥和。更何況,那是子建的故鄉。
那一年,是他第一次回到譙沛老家。
譙沛久經戰火荼靡、征兵勞役,已是十室九空,殘破不堪,縱然是坐擁數十畝良田的曹家老宅,經翻修後,仍是座簡樸小邸,不可與許鄴曹府相論。但愈是簡樸,愈是古風,愈有這個時代獨有之古韻。
崔纓依稀記得,那後園頹圮的舊牆早被爬山虎織得密密麻麻,芒萁在亂石叢裡橫生,難得有棵勁鬆,軀乾卻被重重菟絲纏繞著,幾處廢磚棄瓦堆積成小山,再往裡走,儘皆陰涼潮濕地;中庭倒是人煙氣十足,階前慣有女貞,除了排排小翠竹,還有曹丕新種的蔗苗;而那庭院前處無人經管的園圃,更是滿栽著旅葵、藜藿和迷迭香。若遇著有風的時節,野生的飛蓬輒從遍地飛揚起來了,它們比薄雪薄,比飄絮輕,最後大都成了行人靴履下的“冤死亡魂”。
崔纓總是這樣衝曹植笑道:
“喂!你踩著這些小精靈們啦!勞駕踮起腳尖兒來罷!”
曹植卻比崔纓要悲觀,他聳聳肩,不以為意:“飛蓬惡其本根,美其枝葉,遇秋風輒拔根而旋,居無定所。分明隻是捱塵過客,何謂‘汲取天地精華之生靈’乎?”
那一刻崔纓突然明白,時代的悲涼,早刻入,那個背影看似自由卻單薄的少年的骨子裡。
春日有自由飄揚的飛蓬,夏天亦有盛綻的蒲公英。
兩人戴著用蒲公英草編織的白帽,清晨便跑出外郊去,乘牛車去迎著晨霧看朝陽,去拄杖登密林深山嚇唬驚鳥,去潮濕的山澗淺水石苔上赤足摸魚苗,去溪流旁的岩石縫中擇菖蒲作香,去竹林下用鐵刀挖春筍,去攀葛藤峭壁采小株靈芝……打完水漂啦,就這麼挽起袖管讓雙臂在綠水中浸泡,摩挲著浮沙的鵝卵石,全身上下每一處都會透著清涼。
在遊山玩水的途中,曹植是很不安分的,往往是崔纓雙手剛掬起一抔清泉,未及直腰起身,就被他偷襲個正著。頭淋得發絲分叉,自然很不服氣要反擊的,可在逐鬨時,那素來敏捷的公子,也會不適應腳下凹凸不平的石子路,抱著魚筐搖搖晃晃刹那間,就跌足摔進河裡去了,引得崔纓不由得放聲恣笑。
黃昏時分,涼意漸起,本該返途的他們,卻因霖雨霏霏而迷路。但就這樣踏著淤泥,迷失在一片綠意盎然的竹葉林中,其實也很好。不知怎麼走的,他們誤打誤撞,來到了半山腰的一處觀景台,遠遠還能眺見渦河和村舍。
那時,天空飄起了飛雨,點點滴滴,如天神之淚一般,落在了曹植的眉心上。崔纓站在喬木下振臂高呼,提著裙擺搖搖擺擺笑著說:
“We came, we saw, we will conquer!”
可傍晚坡上的風太大,曹植不解她意,隻握住她冰涼的雙掌,陪她安靜的坐在蓋可擎天的老鬆樹下,給她講遙遠的岐下古公檀父的故事。
崔纓托起臉龐,呆呆地看著他,有很多心裡話藏著不能講。
“你一定是天上的謫仙,要不然怎麼聲音那麼輕柔,怎麼能拉著手把我牽引到那麼遠的遠方。等你累了,躺下了,我便要同你講起我昨日的夢境了,它們有酒的香味,有棗蜜餞的甘甜。在那巨人的花園裡,我覓見了那個貪玩闖入的女孩子。她是天真自私的小精靈,她的生命就像晶熠的紅曜石,她一來春天就到了,像雀兒一樣在綠草地裡翻飛著,於是花兒開了,風兒笑了,巨人也落淚了……”
“被侮辱和傷害,是一輩子的寒冷與潮濕。選擇原諒,就是背叛當年的自己。有些恩怨,隻會化作雲霓重新掛滿人間,以另一種回擊校園霸淩者的完美主義形式重現,隻因有個古人在一旁曾善意伸手拉一把。黑夜要勒斷我的脖頸,於是我把殘陽撕破,於天際割破新的黎明去吞噬黑夜。
“你是我相信良善的最後王牌。”
“不能忘掉,不能放下,這份恩情也還不儘,我也不可能被黑暗和恐懼打倒。將來是否圓滿想必我都會無遺憾,因為我們的結局必然磊落光明,因為我們懷抱赤子心腸迎海擊浪,大鵬扶搖直上九萬裡,我們是進擊這天地間的不可戰勝的勇士。”
“子建,獻儘畢生溫柔,勉勵前行,是我能做的最大守候。
……
譙居的夏天是生命的綠色,更是瑰麗的紫色。
在曹植老家,反倒閒雜人少,身心自由,崔纓和曹植大可趁著卞夫人與曹丕都不在家時,儘情嬉耍,看府的管家又是極惜愛曹植的,自然對他們逾禮的郊遊行止,睜一眼閉一隻眼。而賦閒在家時,更彆提有多自在瀟灑。
不知何時開始,曹植開始變得“愛乾淨”起來,往年他並不在意著裝與形容的,近來天熱起來時,他竟要取冷水沐身,澡後也隨意用乾布擦頭,還在崔纓跟前旁若無人般敷粉。
崔纓側頭用食指勾劃了下他麵龐,捏搓著油膩的脂粉,忍俊不禁,笑得哆嗦著說不出話來。
白日裡,曹植或穿著涼快的木屐,在廊道裡“噠噠”行走,邀請夏侯威、荀惲、郭奕他們來席前博弈,作詩品畫;或遁身後園,與三兩鄉鄰好友互揖畢,溫文爾雅地開始偷飲陳年桃花釀。那年盛夏,節兒與她傾心的郭奕盈盈談笑,曹植也結識了荀惲和夏侯威這兩個文武至交。
那敗落的後園,像是成了獨屬於他們的秘密花園。後來的記憶裡,崔纓還依稀記得曹植曾贈與她一隻溫潤可人的玉豕,卻在園子裡遺失了,當天打著燈籠,找了大半夜也未曾找到,崔纓為此難過了好長一段時間。
她坐在曹丕的葡萄架底下乘涼,閒暇時還能在石案上抄錄一些散佚名姓的樂府詩,和曹植共讀俳優小說。偶爾望著那串串顆顆如眼淚般晶瑩的葡萄,崔纓還是會悵然失神,覺得日光刺眼,光暈迷離——一切,都平靜幸福得不自然、不真實。
曹丕曾在春天親下中庭種植甘蔗,到六月底的時候,甘蔗徹底成熟了,於是曹丕宴會官員,還用甘蔗在庭前比武。
那天宴會上,有不少外賓,或是曹氏故交,或是精通兵器武藝超群的將領。丞相長公子設宴,自然座無虛席,滿是夏侯家族的公子。
但曹植不知怎的,並不愛湊這熱鬨,隻同崔纓站在高樓上遠遠俯觀著。
“威虜將軍臧霸、平虜將軍劉勳、奮威將軍鄧展、鷹揚將軍李申成、侍曹朱鑠……他們皆是我父親的舊部,不通文學,粗魯無趣,為人少子,並不應與外臣交接過密,款客宴賓之事,還是讓我二哥出麵去吧!”
崔纓笑了笑:“子建,若人人都似你這般憑興趣交友,那還有何人際可言?”
“管他呢!我開心就好。”曹植撇撇嘴,嘟囔著持書簡遮陽。“我卻想不明白,這尋常宴會,有什麼好看的,值得你強拉我過來觀賞?”
“等日後你自開幕府了,方知人才難得呢。”
“無所可謂,反正我將來及冠開府時,決不允許筵上有吳質輩的席位。”
順著曹植鄙夷的目光,崔纓果然瞧見,曹丕密友吳質殷勤獻杯的背影,不禁解頤笑道:
“是是是,咱曹四公子之府,必也孔氏之門,則公乾升堂,公子入室,德祖仲宣,自可坐於廊廡之間矣。哈哈哈。”
曹植搖頭晃腦:“知我者,子嚶也。”
崔纓連拽他衣袖:“噓噓,快看,熱鬨開始啦——”
隻聽曹丕開始微笑挑事問候:
“素聞鄧將軍善有猿臂,暢曉五兵,又能空手入白刃。適與將軍論及劍術,知將軍非庸夫也。數年來,子桓也嘗從京洛名師學劍,略有小得,願下殿以芉蔗為劍,求乞一二,不知將軍意下如何?”
酒酣耳熱之際,鄧展初聽曹丕捧誇他,未免抿了口小酒掩笑,卻聽曹丕從學京洛名師學劍,臉色驟變,忙問道:“敢問公子從學何人?”
“尊師史阿。”
鄧展登時連連擺手,婉拒了曹丕的“請教”。
“不敢不敢,公子適才過譽了。”
曹丕笑,已經兀自起身,取過兩節事先削好的紫蔗,強拉起鄧展來比試劍術,鄧展推脫不得,隻好硬著頭皮走下殿台。不到半柱香的時間,幾個回合下來,鄧展已被曹丕用甘蔗三中其臂。
滿座看戲的賓客,知曉此間玄妙,莫不大笑。
鄧展頗難為情地笑著,隻好再次請戰。
曹丕笑喚:“鄧將軍,在下的劍法迅而猛,卻難以擊人之麵目,故而隻能打中將軍的手臂啊!將軍莫怪,莫怪!”
“公子莫要再說了,請再打一次吧!這回末將可不會讓著您了!”
“好!請——”
這回勝負決斷隻在片刻之間,卻見曹丕預判出鄧展從中間發起攻勢,於是佯裝抵禦,在鄧展揮蔗刺來的瞬間,陡然側身躲避,並順勢擊中他的額角。席間頓時響起雷鳴般的掌聲,曹丕莞爾,利落回轉甘蔗,兀自啃齧起來,邊吃邊笑說:
“前漢有名醫陽慶,善為人把脈,淳於意欲拜其為師,慶使去其故方,更授以秘術。今日在下亦願鄧將軍捐棄故伎,更受要道也!”
滿座複笑,鄧展眉舒目展,接連誇讚曹丕劍術雲雲,笑著作揖退場。
“二公子文武兼善,今日以蔗為劍,著實令我等大開眼界啊!哈哈!”劉勳起身離座,手握酒卮上前,折腰獻儘殷勤。
那時,曹丕正背對著劉勳,似乎終於等到時機,於是轉身用甘蔗抵著劉勳下巴,步步推前,他顯然洞悉這些舊部的心思,卻仍舊笑如春風,動止昂揚,仿佛十分沉醉此誇耀之中。
“劉伯父!”他朗聲笑道,笑得神秘,“您是舉家來投我父相的座上賓,這杯酒,理應晚輩敬您才是。”
劉勳變色,不明所以,曹丕卻接過他手中杯觴,繼續踱步侃侃而論:
“凡事不可自傲,自誇己長。丕自知劍術不精,並非有意脅逼鄧將軍讓我,今日在諸位麵前獻醜,實有肺腑之言欲訴也。自矜功伐者,向為士之不恥,以兵器為例,丕少時極愛舞戟,自以為無所對者,自以為手持雙戟猶如身披甲衣,敵莫可近身。後來卻聽聞,戰國時陳國有名喚袁敏者,可以一戟攻雙戟,戟術出神入化,如入無人之境。若是少時之曹子桓,隻怕是無所顧忌,一心欲與袁敏決鬥也。”
意識到曹丕話中藏話,眾將紛紛酒醒大半,各武將席座後的門客,更是豎起了耳朵。
曹丕淺笑。
“尋常遊戲玩物,我平日並不上心,唯有彈棋精巧可為解悶生趣,故而少年時曾為之作賦。後來聽人常說,當年早有馬合鄉侯、東方安世、張公子的彈棋之術名震雒陽,於是丕又恨不能與這三人對彈棋局。今日比劍亦是同理,在鄧將軍麵前,子桓不過一孺子罷了,人外有人,不論丕從師何人,皆應戒驕戒盈,智而能愚,勇而能怯,仁以接物。諸位叔伯與我父親草創不易,他年曹氏之業,更仰賴諸君出力!”
聽畢曹二公子最後一句話,縱然曹操舊部們都是隻會打仗的莽夫,也都猜得到他背後深意了。於是大部分都斂容端坐起來,對曹丕嘖嘖稱頌,當然,不乏仍有恃寵豪驕慣了,不買曹丕賬的人。
漢人酒席常與權勢利不可分離,曹丕今日言談,可見其陽謀玩得已是出神入化。崔纓笑著歎惋道:
“今日這戲,原是做給那倚老賣老的劉勳看的,可歎那愚鈍劉大人,枉做了廬江太守,竟絲毫聽不進子桓哥的話。”
“劉勳確實不像是個好的老物!”曹植用鼻翅兒扇著樓下那些媚寵之輩,“都蔗雖甘,杖之必折;巧言雖美,用之必滅。哼,那鄧展與吳質,也不過一路貨色,算個什麼雜牌將軍。”
聽見曹植又開始蔑譏著吳質,崔纓扶額長笑,連拉著他轉身離去。
“走吧,用膳去,下位者討好相府公子的戲碼,看得實在膩煩咯,但願你將來也能如子桓哥一般獨具慧眼,能識彆良莠吧——”
“對,你說得對,二哥他能辨彆,可為何他偏就是要用!”曹植似乎有些不悅,他疾步向前走去。
崔纓在身後站定,怔了好一會兒才反應過來:他們兄弟二人處世觀上的分歧,已隨著年齡漸顯。
……
夏天很快過去。
自三月以來,曹操所率軍部,大都駐守在城郊,他一麵征民冶造舟楫,一麵在渦河練軍。到了七月,曹操率軍再次南下,曹丕也跟著同往,不久還作了首《浮淮賦並序》,竟然寄還給了崔纓。
賦中描述曹軍入淮口、行泊東山、千裡舳艫的軍旅盛況,應命溢美之詞,無外乎如是。卻不巧,俯首默讀時被曹植瞧見了。
“‘乃撞金鐘,爰伐雷鼓。白旄衝天,黃鉞扈扈。武將奮發,驍騎赫怒’……”曹植一麵念著一麵朝崔纓拋來白眼,“以往我作賦時,可不曾見你這般認真品誦呢!難道你更喜歡二哥的詩文嗎?”
崔纓被曹植這莫名其妙的悶氣逗笑了,旋即想起,他這是曹操南征未帶他的緣故,於是推搡著他在桂花樹下坐著。
“哪有的事!這不是因為一年來子桓哥主動聯係我了嘛!子建你能明白嗎,這意味著,二哥他不生我氣了,對嗎?”
曹植陰陽怪氣道:“二哥還有沒有氣我不知道,反正某人夜夜抄錄他的《鶯賦》練字我是知道的。我看你就是——”
“就是什麼??”崔纓哭笑不得,一本正經地解釋道,“那篇賦文卻是寫得淒美極了呀,兔死狐悲,物傷其類,我與子桓哥都是敏感多情的人,春去秋來,人命無常,怎不許我顧影自憐呢?”
“哼,總有一天,我會寫出比二哥更好的感傷賦的!到時候定讓你更佩服!”
崔纓捂住曹植的嘴:
“彆,彆,我寧願,你永遠寫不出這樣的東西,子建……”
曹植輕笑,握緊了她的右手,讓她也在桂花樹下坐下。曹植跟變戲法似的,突然從袖口中掏出一隻毛茸茸的小黃鳥來,那雛鳥羽翼初生,蜷縮成球,絨羽中還夾帶著幾根細草。崔纓驚訝不已,忙接過捧在手心。
問過方知,這是曹植剛在堂前籠裡偷取出來的。
崔纓壓低聲音笑問:“廊裡掛著的鳥籠,都是譙沛各族子弟獻給子桓哥的玩物,這種金色鵓鴣更是罕見,你偷偷送給我,就不怕二哥生氣?”
“‘南有樛木,甘瓠累之’‘翩翩者鵻,烝然來思’,我有令物,以燕樂嘉賓之心。”曹植隻是輕飄飄地念起了《詩經》的句子。
鵻即古書上的鵓鴣——那是一種天將雨或剛晴時,常在樹上咕咕叫的鳥兒。而崔纓姓崔,“隹”本指鳥兒。曹丕作《鶯賦》自傷對曹操的寵愛患得患失,而曹植贈她黃鵻,分明有教她幽暗之中逢遇光明之意。
是啊,她崔纓本就該是山裡自由鳴嚶的鳥兒啊,將來會有羽翼漸豐,飛出喬木林的那一天嗎?
崔纓濕了眼眶,卻乾澀得流不出淚,更不想再落淚,於是硬是鼓足勇氣問曹植:
“子建,這隻黃鳥既是贈我的,那將來我將它放飛了,你也不會生氣的,對嗎?”
“那當然!”曹植望向秋高氣爽的天空,“飛飛摩蒼天,那才是歸鳥最好的歸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