逐虎夏侯稱(1 / 1)

從郊野回到獵場時,太陽正好落山,曹家兄弟與夏侯氏宗親也陸續狩返歸營。主帳前用柵欄圍了個坪地,端酒倒水的仆婢們來去匆匆,正籌備著晚宴陳設,帳前玩樂的曹節還朝他們揮了揮手,要上前時卻被一旁的秦淳笑著拉走。

崔纓與曹植談笑著,牽馬往馬廄處走,邊走邊留心觀察,暗暗思忖:

此次獵宴與會人員,有許多衣著簡樸的陌生麵孔,料想應皆是譙沛曹氏、夏侯氏宗室。曹操起義兵創業以來,譙沛十室九空,此番衣錦還鄉,犒饗父老鄉親,宴聚宗族子弟,政治意味當格外濃厚。

正與曹植說話間,營帳外柵忽起一陣騷亂,緊接著,便是兵甲哄亂,人群驚惶。凡事總好奇的曹植迅速擲下乾草進馬槽裡,飛奔前去,崔纓亦在其後緊追。

“發生了何事?可是軍中又有叛賊作亂?我父親在何處?”曹植看起來十分緊張,他與人群碰撞,逮著個端盤的小廝就問。

可人群騷亂,帳前侍奉的仆婢無人知曉何事擾亂,而天色已晚,視線又被遮擋。

崔纓登上一旁的圓木垛,遠遠便望見夏侯淵率眾從林藪間奔來,身後還有隻猛虎追趕。

曹丕聞聽騷亂,率弓弩手馳援而來,挽弓搭箭,陳列在主帳外。眼見著猛虎就往主帳方向奔來,於是箭矢亂飛,虎不曾射著,反傷了數名小廝。

倏而,一支羽箭在夜色中向曹植飛來,未及崔纓反應,他已被另一人撲倒在地,而羽箭也與崔纓擦肩而過。

“子建!”崔纓疾呼上前,抬頭卻在箭矢方向遠遠看見一個熟悉的身影。

那個人,八歲而能騎射,曾被當朝荀令誇讚極善左右射。

再看救曹植一命的,是一個身強力壯的青年,他反應敏捷,單腿踢出橫木,正擊猛虎下頜。於是猛虎改道,咆哮聲震喝周野,騰躍速度驚人,隨軍弓弩手中未有射中者。

關鍵時刻,有人縱馬追虎,滿弓而射,一支射中猛虎咽喉,一箭斃命!

幾乎是同一時刻,主帳前又有人射來一箭,卻射在了虎頭之前。

眾人舉起火把聚攏而去,隻見猛虎倒在血泊之中,已沒了氣息,而馬上射虎者,竟隻是一名十五六歲的少年。

曹植望著那癱在猩紅血液中的碩大猛虎,喟然歎息。

“是稱公子射的箭!是稱公子射的箭!”

布衣少年在歡呼聲中被眾人簇擁,高高抬起,他卻拔出第二支羽箭,從容趨步上前,與曹丕對揖。

在旁人的議論聲裡,崔纓得知了那個射虎的少年英雄,是夏侯淵第六子夏侯稱。崔纓看得出來,丕稱二人今日在獵場早已熟識。

“世子箭術非凡,今日田狩滿載而返。稱沾了世子的光,今獻此虎皮與君,望世子笑納!”夏侯稱雙手捧上羽箭,一番話說得曹丕眉開眼笑。

在火光閃動中,崔纓分明瞧見,那第二支羽箭,與射向曹植的箭身紋飾如出一轍。待回身再尋覓先前那名推開曹植的義士時,卻不見了蹤影。

這時,曹操披衣從帳內走出,聽了來龍去脈後,下階撫握著夏侯稱的雙手,將他上下打量,當著夏侯淵和群臣的麵讚不絕口。

“好兒郎,不愧為夏侯家子弟!虎父真乃無犬子啊!孤今日又獲一虎兒矣!”

夏侯稱卻惶恐行跪禮:“適才猛虎破圍,驚擾了丞相,是我等夏侯族人設獵場時思慮不周,望丞相恕罪,切莫降罪於我父親。”

“無妨,無妨,”曹操擺擺手,反倒笑指夏侯淵道,“妙才啊妙才,六郎已長成這般高大,孤竟還不知有這樣一位壯勇的外甥!”

曹操與夏侯淵同娶丁氏姊妹,丁夫人雖已被休多年,卻仍是曹家諸子先主母,更是夏侯氏諸子姨母。一句“外甥”,將原本君臣關係的兩家拉近。

“獵場並未圈圍虎豹等獸,究竟是如何放進來的?”曹植直言問道。

“四公子有所不知,”夏侯稱恭敬解釋道,“此虎並非獵場本有,乃是這附近山坳野虎。多年來,譙縣百姓饑死甚多,郊野白骨引來虎兕藏匿莽榛之間,並非奇事。此虎凶殘,曾傷了不少過往鄉民的性命,稱久覓不得,今日殺此惡虎,虎死不冤,亦是為民除害矣!”

想起叢林間藏有惡虎,崔纓一陣後怕。

當她與曹植,在自以為浪漫自由的荒野談情說愛時,卻殊不知綠植滋榮,乃是貧苦凍餒譙民的血肉所澆灌滋養而成。

曹操忖度著眼前這個十五六歲少年的話語,冥想片刻,點頭讚道:

“唔,稱兒非但勇猛,兼懷仁愛之心。若孤之衝兒尚在,也當如此年歲矣。”

眾人默然。

筵席張,夜宴開。

酒過初巡,穿著甲胄的夏侯尚,領著夏侯家眾子弟上前叩拜。

“夏侯衡,字伯權,年二十。”

“夏侯霸,字仲權,年十八。”

“夏侯稱,字叔權。年十六。”

“夏侯威,字季權,年十五。”

四名眉目清朗的年輕公子,依次報名,答聲朗朗,齊齊叩禮道:

“見過丞相——”

曹操見他們雖穿布衣,卻個個樣貌不凡,大喜過望,忙揮袖喚道:“快快起身,今日辦此鄉宴,並無君臣,何故喚孤丞相邪?”

四名公子麵麵相覷,利索起身,紛紛笑著拱拳:“見過姨父——”

曹操抱起一旁年僅四五歲的夏侯淵幼子,一口一個“榮兒”,還和藹地用自己的胡須逗他笑。曹植忽然認出那第三位公子,欣然起身,大庭廣眾下徑直牽過那人的手,領他到曹操麵前,將遇險的事說了一遍。

“父相,適才多虧季權表弟,孩兒才不為流矢所傷啊!”

“善,遇事果決,身手矯捷,有成人之風,賞——”

曹植看著他身側站著的這位同伴,喜不自勝,當下便與其擊掌結友。

而夏侯威其人,身高九尺,臉型方正,體格健碩,任俠裝束,分明是常年習武之身。

其餘諸子,曹操挨個詢話,莫不應答如流。崔纓暗歎,在戰火連天的歲月,譙沛夏侯氏雖百經流離,卻不曾荒於書教,個個耕讀傳家,如今一眾兄弟皆有所長,委實難得。

在夏侯尚的引領下,衡、霸、稱、威幾位公子各展其能:

夏侯衡貌美體弱,謙遜知禮,形貌與其父夏侯淵十分相像;夏侯霸雖較魯莽粗獷,但武藝高強,頗通軍政兵法,孝順其父,與夏侯尚交好;夏侯威弱冠任俠,性情孤高,文武雙全,談吐不凡,有捐軀報國之誌向;至於排行第三的夏侯稱,則尤為突出優異,最受其父寵愛。除了四五歲的幼子夏侯榮,夏侯淵還有一對雙生子,夏侯惠字稚權,夏侯和字義權,都是今年剛出生。

夏侯尚進言道:“叔權弟弟幼年時,便喜歡在自家庭院中約聚鄰裡孩童,玩那排兵布陣的遊戲,他自詡統帥,發施號令,若有違抗‘軍令’的,輒‘依法懲處’,鄰裡小孩兒們都怕極了他!卻願意聽他的話。我叔父曾暗暗驚奇,於是命他讀《項羽傳》及兵書,他卻不肯,但曰‘能則自為耳,安能學人?’”

曹操欣然起敬,且問夏侯稱之誌。

夏侯稱揖禮再拜,談笑自若:

“回稟姨父,男兒居世,成王敗寇,心懷青雲之誌,自有一番作為。棟梁何問生乎草莽間?我夏侯家雖非名門世第,卻是個個英雄子弟。生當披榮戴勳,為相為將,逐虎射鹿,為我主儘忠守節;死則與狼惡搏,喋血沙疆,長鋒見背,身沒名垂。”

曹操大笑,喜不自勝,與夏侯淵碰杯儘歡。當下便決議,撮合夏侯衡與自己兄弟之女聯姻;舉夏侯霸為孝廉,除郎中,參軍事;夏侯稱、夏侯威因年幼,暫留譙沛,待成年可拔選征辟入相府。

原來,曹操返譙縣作輕舟訓練水師,隻是目的之一,提拔夏侯曹家子弟為官,則是其二。

酒過二巡,陸續有更多譙沛本鄉青少年、文武二代、汝潁士族子弟,依次拜見曹操。

他們多是寒素出身,父輩功績勳赫,與曹操起家為業。有典韋遺孤典滿,許褚之子許儀,曹仁之子曹泰,曹洪之子曹震,曹休之子曹肇,荀彧長子荀惲,郭嘉之子郭奕,賈詡之子賈穆,荀攸長子荀緝,程昱之子程武,張遼之子張虎,樂進之子樂綝,於禁之子於圭,徐晃之子徐蓋,張郃之子張雄,李典之子李禎,文聘之子文岱……

看走馬燈似的,一個少年接一個,個個豐神俊朗,眉清目秀,惹得在場女眷在後席忍俊不禁,心猿意馬,崔纓也懷揣著莫大的興致,要將這些公子們辨清。

一眾公子裡,屬郭嘉之子郭奕尤為亮眼,當他一入席時,小曹節便一口一個“奕哥哥”,與她這個青梅竹馬的玩伴,隔著老遠的距離打起招呼來,旁若無人,郭奕更是回報爽朗笑容。

自從郭嘉去世,郭奕便留在了曹丕身邊當伴讀,一年多未見,長勢驚人,已近弱冠青年。郭奕的衣著行止,很像年輕時候的郭嘉,而當他站在曹操麵前時,哪怕禮數並不周全,也會被曹操反複讚歎。

另一名款款而來的,是有過數麵之緣的荀彧長子荀惲。當風度翩翩,頗有荀彧風範的荀惲被眾士族公子簇擁著登場時,曹丕迫不及待地笑眼相迎,在外人看來,他們自是那種深情厚誼的至交好友。

可荀惲禮貌打揖,寒暄了幾句便開始尋人,崔纓遠遠看他口型,才知是找曹植。

這時她才發現,曹植的席座空落落的。

於是三步作一步,崔纓趁著宴上熱鬨,悄悄溜開,哼歌四處尋覓曹植。輾轉來到主帳背,卻見燎火下,甄妤正帶著小叡兒和小曹爽在沙地裡作耍。看這兩小兒實在可愛,跟甄氏打過招呼後,崔纓忍不住蹲下來逗他們玩。

“叡兒虛歲有五了吧?”

“是,跟夏侯家的榮哥兒一樣大呢。”

“好久不見啊叡兒,長得愈發秀氣啦,真真像個小女娃呀——”

“可不是嘛,剛才還因爭辯這事,跟爽兒鬨了一架呢!”甄氏拈帕掩笑,眼底儘是慈愛。

“叡兒乖,叡兒最聰慧啦——嗯,該叫我什麼呢?——”

“嘟嘟——纓嘟嘟——”叡兒笑嘻嘻的,一見崔纓就藏在他生母甄氏的衣裙後,兩個臉蛋紅撲撲的。

“漂亮的小孩兒哥,我可不是什麼都督,是念‘姑姑’啦——”崔纓笑了,“哎!好叡兒,快告訴姑姑,可曾見你四叔?”

“四叔——四叔?”小曹叡摸了摸他的小腦袋,不知如何應答,隻憨笑著望向他母親。

“子建適才往後廚方向去了。”甄氏道。

“好嘞!謝謝嫂嫂!”

崔纓笑著拔腿就要跑,忽然想起什麼,斂起笑意。於是轉身又俯首去拍拍曹叡的肩膀,細聲問道:

“哎,叡兒,以後你會對你植叔好嗎?”

“當然呀。”

“為什麼那麼肯定呢?”

“叡兒現在就對植叔很好啊。叡兒很喜歡四叔的詩!”小曹叡頓時覺得自己又有表現的機會了,於是一個勁地在他母親麵前蹦蹦跳跳,邊拍手邊背曹植的詩。

“‘君子防未然,不處嫌疑間;瓜田不納履,李下不正冠’……母親,您瞧,叡兒都能背出來呢!”

看見這般和融場景,崔纓不禁心頭釋然,可回頭望向小曹爽時,又不得已皺起眉頭。

如果說,小曹叡是一張天真爛漫的公主臉,那小曹爽的皮膚不可不謂黝黑鋥亮。他像極了其父曹真,體格健壯,頗有蠻力,小小個子便能抱起粗壯的樹墩,在沙地裡滾來滾去,自己玩得不亦樂乎。

曆史上,曹爽是個貪戀物質享受,政治頭腦比較幼稚的角色,後來也是他被司馬懿詐病騙過,曹魏大權旁落外族。

一想起高平陵事變,崔纓就忍不住蹲下身,捏了捏曹爽的胖臉,小聲嘀咕道:“曹子丹佳人,生汝兄弟,犢耳!”

可小曹爽雖與叡兒年紀相仿,卻是個蠻狠的小家夥,被崔纓捏疼了,反把她的手背狠咬了一口,痛得崔纓一跳而起。再去看時,兩個小家夥已經嬉笑著,手拉手跑遠了,甄氏還在邊喊邊追。

崔纓輕笑著,歎了口氣,往後廚方向走去。

……

兜兜轉轉許久,終於讓她在人堆裡找到曹植。

“子建,四處尋你不見,你在做什麼呢?”

隻見曹植早挽起袖子,正在露天廚灶旁,幫忙燒菜做飯。他動作很利索,三兩下便去鱗洗淨魚腹,刀法嫻熟,飛切如流水,削出的肉片都準確無誤地落在了陶碗中。崔纓看呆了眼。

“天呐,你是曹植嗎。”

看著曹植熏黑的臉,崔纓掩嘴失笑。

曹植也笑:“怎麼不是曹植呢?那在阿纓心裡,真正的曹子建應是怎樣的呢?”

“嘿嘿!詩人!曹植應是一個大詩人,當世大儒。”

崔纓笑嘻嘻地用食指刮去了他的鼻灰。

曹植的臉被爐火熏得通紅,卻樂此不疲,忙上忙下,端盆倒碟。

“這兩道菜,名喚‘膾鯉臇鮐鰕,炮鱉炙熊蹯’!”

“我竟不知,你有這般廚藝呢!”

“哈哈哈,今日之獵物,皆是二哥他們打獲的,我總須做些什麼,才免得外人說閒話吧!更何況,父親最愛吃魚了,今夜,我是真想給他嘗嘗我的手藝,也不枉我跟許都的廚娘學了半月。”

崔纓愣了愣,心想:

曹丕施網捕獲的魚,卻成了曹植獻給曹操當驚喜取寵的食材,曹丕會怎麼想呢?雖然當下兄弟倆關係尚好,可曹植這未免也太‘坦蕩’了,絲毫不顧及曹丕多忌的性情。

看著曹植忙碌的愉悅身影,崔纓不禁有些擔憂,隻能委婉地說道:

“魚和熊掌不可兼得,子建,這兩盤菜碟,你端不過去宴席的——我來幫幫你吧——”

“誒——不必,阿纓你小心燙傷才是,”曹植擺手拒絕,將一隻漆盤頂在了頭上,另一隻手掌用力托住另一隻漆盤的底部,笑道,“喏,魚和熊掌皆在吾掌中耳。”

就這樣,曹植大搖大擺,一溜煙似的端走了。

“慢點走啊子建!仔細彆摔著了!”

崔纓急切地緊跟在曹植身後,隨時做好了攙扶的準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