參政新手村(1 / 1)

府中上下不少人都察覺到了崔纓的變化,隻是礙於卞夫人的神色,並未就此多麼高看於她,反而議論紛紛,都不知為何曹操至今都沒有處置她。但有人卻是例外,在曹操將回許都之際,敏銳嗅出了先機。

這個人既不是曹植,也不是曹丕。

那天,陽光正好,崔纓沒有取出匣中蒙塵已久的寶刀去院中練劍,而是規規矩矩地坐在石案前,一針一線繡新衣。卞夫人對她態度不似赤壁戰前那般溫和,她是心知肚明的,可崔纓要想和曹植在一起,曹植的生身母親無疑是道難關。

崔纓回憶,史書上的卞夫人,對甄氏那種賢良淑德的兒媳最是滿意,以崔纓現在的能力,還不足以消除卞夫人對她戰亂流離蒙恥的戒心。崔纓心想:何不精益女工,為卞夫人親手縫製一件過冬的寒衣?奈何繡衣手藝實在拙劣,心性過急,三番兩次刺破手皮,她暗暗下定決心,計劃回到鄴城就去拜任霜為師。

另外,崔纓很久沒有見到留在鄴城的其他姊妹兄弟們了,不知道他們過得怎麼樣。

正思忖間,聽到院外傳來熟悉的陣陣“阿姊”。

崔纓以為,是自己在太陽底下坐久了,頭昏耳鳴了,可那喚聲一聲比一聲清晰,崔纓又驚又喜,一回頭,便見胞弟崔铖出現在了院門口。

“铖兒!——”

崔纓忙不迭的起身,牽著崔铖的雙手,左看看右看看,摸摸頭拍拍肩,反複確認後,才肯熱淚盈眶地相信,眼前這個與她比肩的穿甲戴盔的十四歲少年,正是她兩年多未見的親弟崔铖。

短暫敘話畢,等崔纓回過神來,才發覺院外早站著一人。崔纓心下一沉,不好的預感竄上心頭。

自從上次一彆,已經很久沒有見過這個人。今日,居然與铖兒一同出現在許都,莫非……

“阿姊,是夏侯將軍派人將我接來許都的,早上入的城,上午已經拜見過叔父了。嬸嬸和弟弟們在鄴城一切都安好,倒是阿姊你,這兩年怎麼發生了那麼多的事?聽人說阿姊你生病了……”

“……”

想起在外郊營帳那夜與夏侯尚的對話,崔纓哆嗦不已,並不敢直視他,也沒有絲毫的好感可言。

“阿姊?阿姊?你在想什麼呢?”

“噢……铖兒,可曾謝過夏侯將軍?阿姊無恙,病早好的差不多了——哎?你這一身打扮是?”

“哈哈!阿姊,帥氣吧?铖兒投軍了哦!是夏侯將軍親筆寫的薦書呢!”

崔纓倒吸一口冷氣,與夏侯尚對視,敢怒不敢言,铖兒見崔纓變色也很懂事,小聲詢問她道:

“怎麼了,阿姊?你不是一直鼓勵铖兒去投軍鍛煉嗎?”

崔纓撫平心緒,也握緊崔铖的手掌,悅色道:“铖兒能參軍,阿姊自然歡喜,隻是你年紀尚小,都未及束發之年,還是在阿姊身邊多待幾年罷?好麼?”

“不用擔心我的,阿姊,目前隻是夏侯將軍身邊,跟著習武的小小近衛,將軍說了,等我再長高些,再過幾年,再讓我入虎豹騎宿衛隊。”

“可是铖兒,虎豹騎雖勇猛聞名,卻是衝鋒陷陣的精銳——”

“真的沒事的,阿姊!男兒居世,不就是要習武傍身,保家衛國麼?何況叔父已經同意了!”

“可是——”

“對了,阿姊,夏侯尚將軍還給我取了個表字,叫‘仲璉’。”

見崔铖參軍意決,熱情似火,崔纓便不好潑冷水,隻能勉強接受,順著他的話說道:

“哪個‘璉’?清廉的‘廉’麼?那挺好的,君子入仕,廉政為上,亦可揚我清河崔氏——”

“瑚、璉,皆宗廟禮器也,”夏侯尚上前插話道,“纓妹妹,君子不器,必懷機變之巧心,若論治國之才,‘仲廉’二字可不如‘仲璉’呢。”

崔纓冷冷回道:“我不求铖兒有子貢治國之才,隻要他一生無憂,有顏子那般不屈不折之心誌即可。”

“妹妹這話我就聽不懂了,”夏侯尚蔑笑,一邊在院內轉悠,一邊高傲地揚起頭,“顏回可有一生貧窮之憂,依我看,仲璉弟弟還是比你更有機巧之心才好。”

“錯的人是你,士有道德而不能行,有經天緯地之才而不能通,此為‘窮’;衣弊履穿,方乃為‘貧’也。”

“不與你們這些書生爭辯,人我是送到了,也算有功一件,妹妹準備如何報答我呢?”

還報答,我還真想暴打你夏侯尚一頓,雖然可能打不過。崔纓心想。

話未畢,氣未消,夏侯尚也似乎還有話說,可铖兒在場崔纓也不好多與夏侯尚鬥辯,便讓崔铖先去府門口等待,還讓人去安排一輛馬車,預備等下就跟崔铖一同去拜謁叔父崔琰。铖兒欣然允諾,神氣地拍拍盔甲,提劍出院了。

夏侯尚朝崔纓使了個眼色,崔纓有些不耐煩,但還是拂袖招呼思蕙和錦兒她們先退下。等所有人都走遠了,崔纓立馬拉下臉來,質問夏侯尚道:

“好個居子不器,好個機巧之心!夏侯伯仁,你是要把我阿弟鍛造成曹氏之利劍麼?”

夏侯尚倒仍是一副軍痞德行,抬腿便單腳踩在適才崔纓刺繡過的石案上,慢悠悠係完鬆懈的靴帶,抖抖袖口,而後莞爾笑道:

“許久未見,妹妹最近美麗許多,料想病已好全了。”

“彼此彼此,伯仁哥最近眉目黯然,有不惑年之相,料想應是上回營中犯的陰謀病尚未全愈呢!”

夏侯尚聽了,不僅不生氣,反倒興致盎然,主動接近,逼得崔纓後退數步,險些跌倒在石階前。

“嫁給我。”

“……”崔纓什麼都沒有反應過來。

“崔妹妹,嫁給我,做我夏侯尚的夫人。”

“啊?”崔纓大驚失色。

“改變這些人的看法,你做不到的。”

“你在說什麼?”

“我喜歡你。”

“……”

一直想對曹植說的話不敢說,沒想到反被旁人搶了先。崔纓一時隻覺得又好笑又好玩,戲謔他道:

“伯仁哥要是閒來無聊,自可去後園坪地,節兒和淳兒都在那邊放風箏,出門右轉,慢走不送。”

“那晚——”夏侯尚在身後叫住了崔纓,目不轉睛,盯得崔纓脊背發涼。

“什麼那晚?”

“你親口說的。如何不作數了呢?”

大腦飛速運轉,崔纓實在想不起自己何時何地,跟夏侯尚說過什麼曖昧的話。

“就是將方巾給我的時候,你說你‘很想我’。”夏侯尚含笑走近,將她落下的繡盤雙手奉上。

“你誤會了,”崔纓臉一紅,“我不記得我當時說過什麼。”

夏侯尚不買她的賬,非攔著她不讓走,崔纓隻好從頭到尾跟他解釋那句曖昧不清的話,完全是個替他妹妹傳話造成的誤會,可夏侯尚依舊堅持著說道:

“不管怎樣,嫁給我,我會對你好的。”

當意識到夏侯尚並非玩笑時,崔纓才斂色開始不鎮靜起來。

不是大哥,你喜歡我什麼啊?我自己都性命都朝不保夕,還要把你牽扯進來,我是閒的嗎?崔纓暗暗切齒腹誹,急得直跺腳,卻在夏侯尚的攔路下,直視那雙多情含波的眼睛,冷靜下來分析現狀:

武將出身之人,談何感情?無非是為了利益。

就比如夏侯尚的上司曹純,並不是個簡單的角色,他曾與楊夙極為要好,而後來反對楊夙要求誅殺的聲音最大。曹純又與夏侯尚形影不離,形同兄弟。更何況,夏侯尚將來會是曹丕奪儲時最鋒利的爪牙。他極擅長偽裝,縱有真情,亦是虛偽,而絕情之人也絕不會折在情愛之上。

就因為替他抿了口蛇毒就對她有好感,從此灰姑娘遇上了深愛著自己的騎士?那還是讓這可笑的童話故事騙鬼去吧!

此時此刻,與夏侯尚麵對麵,崔纓尷尬不已,更害怕得不行,她開始後悔相信史書裡那個故事了。崔纓寧願相信,他後來是因為失去了君心,忐忑不安,才鬱鬱而終,也不願相信他是個專情不一的正人君子。

正左右為難之時,院牆外傳來呼聲:“崔姑娘,在否——”

“誰啊?”聽聲音是個陌生男聲,因有不得輕易見外男的規矩,崔纓便隻能隔牆詢問。

“在下荀惲,今日來赴四公子之邀約,聽下人言,公子常在此偏院,便冒昧前來尋他。”

崔纓鬆了口氣,看了眼夏侯尚,即刻借此機會應答道:

“四公子在後園跟家中姊妹一處,荀兄稍安勿躁,我這就領你去尋他。”

說著崔纓便快步從夏侯尚身側經過,匆忙出院,將他單獨撇下。

出院後,總算心情平複,與院外那青衫書生對揖後,崔纓立刻加緊腳步,跟他一同往後園方向走去。

心有戚戚,崔纓略略轉頭,本想用餘光察看夏侯尚是否跟來,卻沒想到,遙遙望見秦淳獨自一人,手持木風箏,就赫然立在院門口。恰巧此時,夏侯尚從院中走出。他倆也未曾對話,就這樣,三人分道揚鑣。

剛放鬆的心很快又不平靜起來,崔纓緊張不已,心知今日夏侯尚之話語,已悉數被秦淳聽見。可眼下急著帶荀惲去找曹植,而铖兒又在府外等著她,她還能怎麼跟秦淳解釋呢?隻得暫時作罷。

…… ……

翌日,正堂階前,府中上下皆在跪聽曹操剛回許都就發布的手令。

“傳丞相口諭:清河崔氏女纓,年十八,從師先軍師祭酒郭嘉。卓特出而無匹,呈才好其莫當。性通暢以聰惠,行孊密而妍詳。去歲末冬,臨戰數諫言有功,女子懷才良為難得,況有卓識遠見者乎?今天下擾攘,夫選能唯才是舉,毋諱男女之彆。故除補相府門下書佐,隸屬文學掾,掌書翰,參相府文書繕寫,並參學校、教授弟子、郡內教化、禮儀等事。奉侍左右,可自由出入軍旅,以慰孤故臣之思。”

令初下,相府上下莫不震愕,崔纓更是虛驚一場出了一身冷汗,根本不敢相信,曹操竟然破格提拔她參政!奉侍左右,自由出入軍旅,這是嫡公子才有的待遇,哪怕是曹操的親生女兒曹節,也未曾獲此殊榮。

惶恐接令,崔纓不知禍福,隻能靦腆地站在階上。環顧四周,仆婢們莫不縮首畏怯,連給崔纓遞送職牌的小廝也是抖動著手。

曹丕當時也在場,他拉過傳令官到一旁,反複詢問令書真假,得到都是肯定答案時,終於怔在原地,雙唇緊閉,說不出話來。

崔纓與曹植相視而笑後,驚喜到底勝過內心憂慮,病愈後,她腦筋轉得並不笨,仔細揣摩了兩遍曹操辟令,除了郭嘉蔭庇的緣故,崔纓突然發現,這是曹操首次在令書中提及“唯才是舉”政策。

史載,曹操赤壁戰敗後,於是多次下達《求賢令》,不論私德好壞,隻要有真才實乾都會任用,打破了有漢以來“舉孝廉”“察舉製”的擇才標準。值此時代關鍵轉折點,三家都在以荊州為中心,爭奪土地和人力,曹操更是迫切需要招賢納才來鞏固勢力,所以,她可否為理解為:

這次提拔我去任女官,其實是個試探士族口風的信號?

禍福相依,這次劫後餘生,她因郭嘉而獲寵,地位不降反升。可曹操自欺欺人,寧願相信她是郭嘉遺計勸阻的一環,遂於府堂宴饗賓客,與文武署官共商接下來的政務。

那日宴會,是赤壁敗戰後曹操首次宴請群臣,故而堂內氣氛未免有些壓抑,但也僅僅如此而已。赤壁之戰已經拉下帷幕,沒有草船借箭,沒有華容道捉放曹,沒有兵敗如山倒的頹喪之氣,反而不乏獻籌碰杯之聲。

在他們眼裡,不過勝敗乃兵家常事,沒有人想到,自此,曹操再無力南下,失去了統一天下的最佳時機。然而史書上此不刊之論僅僅限於崔纓一人知曉,曹操、曹丕,曹植,包括荀攸張遼等一眾文武百官,都覺得赤壁之戰不過小小挫折罷了,南郡等地皆在曹操手中,北方大勢已定,而孫劉必敗。

曹操喝著悶酒,無人敢上前諫言,主動分析戰爭得失原因。其實對於今後的路,曹操心中自有謀算,他隻是很需要有人站出來肯定他,鼓勵他,可惜荀彧在尚書台忙碌,一心投給了漢室,荀攸又是個樸衲的悶葫蘆,而賈詡生性薄涼,程昱性情剛戾,劉曄太過諂媚利己——皆不及寒庶出身的郭嘉無牽無掛,可得擅寵恣肆,以情理和言柔順曹操之耳。

郭嘉也許不是曹操智囊集團最功勞最大的一員,但敢於力諫,這是其他智囊力所不及的。高處不勝寒,王朝當權者往往最缺的,不是謀謨獻良策的賢臣,而是與自己知心交底,懂得照顧自己變化多端情緒,願與自己共進退的密友。

於是曹操感慨罷赤壁戰爭敗事,歎息道:

“若得郭奉孝在,不使孤至此。轉戰遼東江南,不過一年之隔,變故竟如斯……哀哉奉孝!痛哉奉孝!惜哉奉孝!天妒我曹孟德,天妒我鬼才郭奉孝!”

新的一輪風暴,正在平靜的晴日醞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