夢醒點絳唇(1 / 1)

終日在榻上沉睡,崔纓像剛出世的孩童般,貪戀著枕席間的舒適溫存,卻好像,怎麼睡都睡不夠。她來到這個世界已有十多年,真的累極了,真的。“人為刀俎我為魚肉,橫豎不過一死,就這樣喜歡睡覺也好,為什麼要想那些讓自己不開心的事呢。”

可是她多希望,這場夢,有睡醒的那一天啊。

多希望一睜眼,媽媽就在灶頭邊洗菜做飯,爸爸靠在沙發上看電視,弟弟在地板上坐著玩遊戲,而她敲門回家,告訴他們,她做了一場好長好長的夢,夢裡她什麼都有,朋友一個也沒弄丟,可是你們看,我還是回來了。

爸爸媽媽們,其實我有多愛我們的小家,其實我有多舍不得你們離我而走。我會長大的啊,我會慢慢懂事的啊,為什麼不願停下來等一等我呢?

……

崔纓病情,在曹植的悉心照料下,竟然意外好轉起來了。她身染疫病不治的謠傳,也不攻自破。

可從赤壁一役歸許後,噩夢頻仍,崔纓花了很長時間才分清現實與夢境。她會反複詢問曹植,反複確定現在這種安定平靜的生活,是否隻是自己的幻想。而這一切的精神隱疾,都歸因於那次墜落寒江溺水的經曆。

為了嘗試走出噩夢,在思蕙擺好洗浴的熱水桶出去時,崔纓會憋氣藏進花海裡,逼自己克服對水的恐懼,並在心中默背《洛神賦》給自己打氣。

關於曹植的一切,都是她今後活著的勇氣。

“‘青蒿一握,以水二升漬,絞取汁,儘服之’,你寫的這方子,我問過醫官,青蒿與防風、黃芪、白術等類似,能緩解寒瘧疾,卻並不能根治。此瘧能痊愈,全賴你存活之心誌堅定。”

這天,榻邊閒聊時,曹植笑著打趣道:

“等過些時日,父親就該回來了,到時候我們會回譙縣老家一趟,住上挺長一段時間的,到時候,我給你打一些我們當地的獵物來,像青耕鳥啊,鴒?啊,還有沙棠果……”

“這些不都是《山海經》裡的嗎?怎麼成了你家鄉的特產了?”

“傳說,這青耕鳥是可以抵禦瘟疫的祥瑞,鴒?形似山雞,吃了它的肉就不會做噩夢,還有這沙棠,其狀如棠,黃華赤實,其味如李而無核,可以禦水,食之使人不溺。”

崔纓被曹植逗樂了,但卻轉移話題問他另一件事:

“譙縣居渦河以北,丞相這次在洧水練軍,是預備順渦河南下,再與東吳開戰嗎?”

“不錯,這回南征,直抵芍陂,定能一舉克定吳寇!”

“幾月出發呢?主戰的文武官員可曾明白,赤壁一役,我們北方的水軍敗在一個水疫上呢?真的那麼著急,要再次揮師南下嗎?”

“……”曹植滿臉疑惑,“赤壁役不是輸在黃蓋詐降麼?何況我方主力尚存,為何不再殺他們一個回馬槍呢?”

“……”

崔纓擔心的事果然發生了。

糊塗的人還是沒有清醒,還在做著天下霸主的夢。

崔纓歎息一聲,隻惱曹操性情太執拗,但隨即想到,自己不想再插手乾預任何政事,便很快釋懷了。

大病初愈,心中仍是苦悶,且莫名焦慮,崔纓掀被下榻,攬衣出庭,默默地站在女貞樹下,有一句沒一句地跟曹植搭著話,他見崔纓看女貞樹看得出神,便掣刀過來,在院前舞了幾下。

比起曹丕的劍法,曹植花樣挺多,實在的少,純是為了逗她開心。

“為什麼人們,要給一個草木取名叫‘女貞’呢?聽這名字我便猜得到,人們必然要給它編個貞潔烈女守寡不嫁、對丈夫忠貞不貳的‘傳奇故事’。”

曹植聞言,笑著舉刀挑起女貞枝葉,反駁她道:“誰說女貞就隻有節婦一解啦?我這可有其二解。”

崔纓伸手想抓住曹植伸出的兩根手指,卻被他躲閃了去,於是順著他的話問道:“哪二解?”

曹植歪頭笑眼眯眯:“女貞,傳說是得名於古時魯國女子。因其木‘負霜蔥翠,振柯淩風,而貞女慕其名,或樹之於雲堂,或植之於階庭’,故取名女貞。女貞冬青,士女莫不祈願得此傲霜鬥寒之風骨。阿纓,你想成為這第二解的‘貞女’嗎?還是,你隻讓自己視野狹隘於一解中呢?”

“當然是——”

“當然啦,”曹植隻管搶白,“在《神農本草經》中,女貞也是一味良材‘主補中,安五臟,養精神,除百病,久服肥健,輕身不老’,回頭我就讓思蕙多拔一些給你熬藥去!”

崔纓又笑了,連推著他:“多好的女貞啊,乾嘛要毀了她們,留著庭院裡賞玩,也挺好的。”

“來,試試這刀,看能不能揮幾下,不會的話,我教你哦!”

“哈哈哈,你自個兒都隻是跟子文哥學了點皮毛,還來教我!等哪天我認真學了刀法,還不見得是誰教誰呢!啊……”

“你看,你看,瞧你現在這弱的,拿都拿不起來呢!”

崔纓掩麵笑著轉身,就要回室內去,忽而想起什麼,遂停駐不前,坐在台階頂惘然若失。

“從前跟隨二哥習武所得強健體魄,經此一役,損傷殆儘矣。又複疾病纏身,早已是羸弱殘軀了,也不知道能活多久……反正這腳肯定是會留下病根的,往後若是再追逐玩耍,子建,你可要讓著我點,我是肯定追不上你了。”

曹植斂起笑意,坐在一旁,認真地說道:“蓋壽命長短,骨體強劣,各有人焉。善養者終之,勞憂者半之,虛用者殀之。禍兮福依,阿纓,人生漫漫,切不可自棄。”

“可如果要我性命的是‘天意’呢?”

“衝弟得了寒瘧而故去,阿纓同樣患上瘧病,卻能安然無恙,可見天要你活著,這就是‘天意’。”

說話間,原本在房中竹簍裡的皎皎,又蹦跳著跑出來。

仲春良辰,日光繾綣,暖意綿綿,皎皎跳到女貞樹下的草叢裡,就呆著不動了。春來夢醒,冬眠的動物都出來曬太陽了。

“‘有兔爰爰,雉離於羅。我生之初,尚無為;我生之後,逢此百罹。尚寐無吪’,子建,我困在了羅網裡,我逃不出去啊。大夫人不待見我,子桓哥也因去年的事一直不肯搭理我,在你們這裡,我除了你,還有淳兒和節兒,真的再沒有人能說得上話了,太孤單,太孤單了……現在養著病沒事做,我好像成了府裡最沒用的閒人。”

“你是一個無用之人嗎?我曹植第一個不認呢!”曹植拍拍衣裳站起,也將崔纓扶起,自信地說道,“我們是朋友,更是親人,親人,就是不要有任何的猜忌。我說過,將來的路還很長,你將來的每一天,都不會孤單,因為有我曹子建在。有我在,就不會沒事做!”

崔纓疑惑曹植的篤定,不知他有何打算,隻得將信將疑。

在曹植的眼裡,她再次看見了自己,仿佛在說:從前接受不了曆史的設定,畏首畏尾,現在,到了你要選擇做回你自己的時候了!

次日清晨,曹植早早便在屋外等候,等崔纓開扉出來時,卻見台央擺著熱騰騰的一盆水,說是給她沐發用。病重這幾日,確實無暇他顧,蓬頭垢麵的,崔纓正驚喜不已,坐下便要在春光下洗頭。可徒手一摸,才意識到從前滑直秀發不在,被烈火燒焦的半邊已變得蜷曲蓬亂。

正當崔纓握發欲淚時,曹植卻有了自己的主意。

他不讓崔纓十指沾水,自己反倒卷起袖口,為她一一卸下頭繩,隨後果斷抓起裁刀,將她頭上無用的焦發剪棄,又在熱水的浸潤下,輕重有節地為她梳理發絲。

崔纓呆住了眼,一旁端漆盤的思蕙更是看呆了眼。

時間緩慢流逝,曹植熟練地進行著他的沐發手藝,一呼一吸都近在咫尺,脖肩微涼,崔纓不敢動,卻從未覺得日光如此舒適溫暖,在一輪輪光圈的照耀下,她閉眼珍惜著每時每刻,隻願此時此刻,永遠定格。

東風解凍,蟄蟲始振。

接下來的半月,曹植每日都來偏院照看崔纓,除了給她找了個名喚“錦兒”的新侍女,還專門去外府尋了個會做南方菜的廚娘。白日裡,曹植手把手教崔纓學琴識樂,下棋摹畫,督促她練隸字修心靜神。在曹植的陪同下,崔纓重新拾起了諸子百家經典著作,卻不再像以往在鄴城東閣一樣,醉心權謀兵法,每日隻是研讀詩賦文章,誦讀《春秋》《史記》《漢書》。

閒暇時,崔纓也愛看曹植作文,會用他平時練詩寫賦的廢紙,給折成千紙鶴,而每隻千紙鶴身上,都有曹植的墨跡,有曹植精心凝作的句子。

“子建,你每日至少耗費三張麻紙,如果我每天折三隻,那一年之後,你就會擁有一千隻千紙鶴。在我故鄉那兒,千紙鶴是祥物,象征純潔與康健,每當攢齊一千隻,都可以實現一個願望哦。我懂感恩的,它們一定會保佑將來的你,平安喜樂,自由無憂!”

病情好轉後,前來探望的人漸漸多了起來,崔纓也主動請來教習禮儀女工的傅母。除了卞夫人,對曹植與崔纓日益親密之事頗有微詞,府中上下仍待崔纓如初,雖不曾尊奉到哪兒去,但至少表麵客氣許多。

至於曹丕,性情薄涼,喜怒鮮形於色,每日忙於內政,很少遊獵,對崔纓雖不像從前那樣愛理不理,但仍是沒有多餘的有感情的話。

秦淳和曹節則加入了崔曹的學習小隊,一個負責教崔纓習舞塑身,一個負責教崔纓練歌清喉,陪伴著她捱過了最脆弱的一段時光。尤其是在成熟的舞者秦淳的教導下,崔纓的舞技大漲,雖不似她窈窕婀娜跳得雅樂之舞,卻深得相和歌舞熱情奔放之魂,舉止自如,盈盈躡履,係鈴腳踏鞶鼓,纖纖素手,水袖飛揚畫屏。

一段時間過後,崔纓的膚澤、身形、容顏、聲線都在悄然發生著變化,而她自己尚無察覺,直到穿上曹植送來的紫曲裾,在曹植眼中捕捉到異樣之色,崔纓這才注意到:鏡台前的自己,氣質已與這個時代的尋常閨秀並無分彆。

曹植從崔纓出神的眼睛裡,看不出是喜是憂,便笑著在她眼前揮了揮手,未及崔纓反應過來,便被他推坐在梳妝台前。見曹植又是熟稔地教她施粉傅朱,崔纓不禁有些酸澀。

“聽節兒講,以前你在府中,也常給其他妹妹們梳洗打扮,對嗎?”

“嗯。”曹植兀自哼著小曲兒。

“那你……會永遠隻為我梳妝麼?”崔纓很小聲,很慢地說出這句話。

“啊?”曹植似乎沒聽到,在鏡中露出迷惑的神情,“妹妹你說什麼?”

“沒什麼……”崔纓滿臉漲紅,頷首翻弄一旁的書簡。

“書拿反了哦。”曹植笑。

“噢……”崔纓趕緊一本正經地進入誦讀文章的狀態。

曹植隻掃了一眼:“這冊《東觀漢記》抄錄謬處太多了,你去關內侯王粲府上去借,董亂前的稀世奇書,他那兒多的是。”

“我跟他又不熟,哪敢冒昧叨擾,真羨慕你在許都有那麼多好朋友。”

“那可不,這從荊州新來許都的文人,我可是大半都了解的。”

“除了王粲,聽說,你最近還跟荀令君長子荀長倩走得挺近的,改天引見他們給我認識認識唄!”

“自然可以,我曹植的朋友就是你的朋友,不過,你要他們認你這個良友,須得拿出點真才實學來。”

“哎呀,有曹大才子陪我讀書,吾複有何憂?”

…… ……

從前,崔纓雖在崔府和曹府都摸過琴弦,到底無師教授,沒有毅力和恒心。但養病期間,在曹植的耐心引領下,她總算入了音樂的門檻,基本能掌握五音,並彈奏簡單的旋律。曹植教她彈的第一首曲子,就是郭嘉臨終前想聽的那首《子衿》。

“那日我將你敲打的音律暗記於心,依著郭祭酒的性情,更正了幾個音,重新譜了首《子衿》,你聽聽,可是祭酒當年借用《詩經》古辭,自創的旋律?”

“是,就是這個……”鼻頭一酸,崔纓說不出話,陷入了深深的回憶。

“那你再聽這支,沒記錯的話,這應是你當日第一遍彈的另一首《子衿》,而且還是樂府平調曲……”

“不,第一支它不叫《子衿》。”

“那叫什麼?”

“《短歌行》,”崔纓堅信地說道,“‘青青子衿,悠悠我心。但為君故,沉吟至今’,這是丞相當年為郭祭酒作的辭。”

“竟是父親所寫?原來如此……”曹植相信了崔纓的話。但他並不知道,《短歌行》是曹操十年之後宴請外賓時的作品。

“春寒料峭,還是關了門窗,繼續點燈讀書吧,阿纓?”

曹植見她出神不語,便起身關了沙沙作響的木窗,可崔纓堅持要敞開窗戶透氣,將頭伸出窗外。其實故作倔強姿態,是不想讓曹植看著她噙著淚。

“唉,為何總見你淚眼模樣?”

“我也不知……”崔纓低頭支吾道,“哭是最沒用的行為,卻是最不費力但能緩解情緒的辦法,思慮多了,流淚便成了撫平情緒的習慣。”

曹植安慰道:“‘星漢照我,去自無他。奉事二親,勞心可言。窮達天為,智者不愁’,虞舜儘孝於田壟,烝烝不違仁;伯瑜年七十,彩衣以娛親;丁蘭刻木事親,朝夕致三牲;董永賣身葬父,神女為秉機。阿纓,今後你隻須懷有曾閔之孝心,與族兄弟共使令叔享得天倫之樂便罷,又何懼來路多艱?”

於是嫋嫋熏風下,崔纓屏氣凝神,重坐回席上,一連貫彈了數十遍那曲《子衿》,曹植知何故而不製止,隻是在旁靜靜候著。

曲罷止弦音,戶外烏雲鹹集,春雷聲下窗欞顫動,崔纓頷首垂眉,暗語低喃,惘然恍若夢醒。

“奉孝,你聽,這支《子衿》,我終於會彈了,而且再也不會彈錯了,也不會唱錯了,可你呢……”

惠風和暢,珠簾徐轉,銀鈴振振,又是一年迷蒙細雨時,她多麼希望,堂外階下,仍矗立著一位獨對落花飛鳥的布衣青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