鄴城蒹葭聲(1 / 1)

“青青子衿,悠悠我心,縱我不往,子寧不嗣音?”

渺茫的歌聲似從遙遠的鄴城高樓傳來,穿過許都千家萬戶,飛越宮闕樓宇嵯峨,環繞著紅牆綠瓦的長廊,最後從紗窗裡輕飄飄的走進涼室。

那涼室裡,沉睡著一名可憐的受傷了的姑娘。

時而發高燒,時而昏迷,時而半睡半醒。她躺了很久,已分不清白晝與黑夜。由於昏睡,她已經變得呆頭呆腦。誰都沒有來過,又好像,很多人都來看望過她,並謀劃著監禁她。他們要把她關到什麼地方去,不讓她回家。

她隱約覺得,或許猜測應該有著,一堆白幔與白帷,就懸掛於梁上。她聽見曹植在叫喚她的名字,便幻想曹植牽著她的手在帷幕間穿梭,嬉笑著追逐奔跑。

白帷繞過她鞭痕累累的脖頸,掠過她沾滿淚跡的麵龐,一轉眼,白帷都遮住了眼,將她緊緊囚禁在空蕩蕩的風室裡,它們就跟雪一樣,一圈一圈從天而降,最後都壓在了她身上,直至將她埋葬。

數個時辰前,這裡曾發生了劇烈的爭吵。

而今,就隻剩她一個。

她決心要跟曹家人斷絕關係,逃離這個勾心鬥角的公府。可現實是,她的性命都被人牢牢攥緊,她早已身不由己。在睜眼之前,她聽到很多熟悉的聲音,人們都在議論她的閨事,議論她這個叛逆的不肖女,今後該如何處置。

“丞相在洧水陽練軍,二月底方回。在來信中,並無半字提及纓姑娘之事。”

“……”

“可憐,可恨,都是咎由自取!一個姑娘家,偏要混進行伍裡去!”

“好個不自愛的‘名門閨秀’,小小年紀就這樣拋頭露麵,往後還怎麼見人呢?”

“都說是夏侯公子救回的,誰知道真相呢?”

“說得沒錯,要是被劉備的人抓走,說不定是回來進相府當奸細的!”

“……”

“住口!不可胡言!——尚兒,你從速將頭尾事實給大家講一遍……”

“……大夫人明鑒,纓妹妹這兩月皆在我身邊。至於通敵之嫌,乃係劉備在我軍中散播之謠言……”

……

聽到眾人議論聲漸消,崔纓繃緊的眉頭才鬆懈下來,於是努力睜眼,想看清屋內圍觀自己落魄處境的,都有何人。可光影幢幢,人臉模糊,她隻依稀認出一個熟悉的背影。他背對著崔纓,朝卞夫人揖禮,身側站著夏侯尚。

“此番多賴伯仁救助,才不曾虧損我曹家名節。母親不如稟明父相,就此將小妹許給夏侯家,如此也算成全一樁美談,於我曹氏,更是親上加親。”

“不!不可以!”

如晴空霹靂,當聽到曹丕當堂撮合她與夏侯尚時,崔纓不禁嚎啕痛哭,失神的雙目盈滿了失望,更含有絕望。

怎麼會發生這樣的事?怎麼可能我會跟夏侯家的人扯上關係?曆史不是這樣的啊!

即便傷疾纏身,她也要拚力起身,跪地磕頭,哭泣著乞求卞夫人放他回崔府!

可失望的不隻有他一人,卞夫人同樣握著他的手臂,拭淚哀歎,對一個發了失心瘋的義女,施舍著不冷不熱的憐憫。

“夫人,請讓我回崔家吧!為我求求丞相吧,求您了!我不當這公府小姐了還不成嗎?”

“……”

不論崔纓怎樣苦苦哀求,怎樣額頭沁血,卞夫人都無動於衷,既不表態同意曹丕的擅自主張,更不肯鬆口答應她的請求,反而愈發憤怒,便甩開她的糾纏,讓仆從照顧她好好養傷,在她抗拒許婚的哭聲中,歎息著跟眾姨娘出屋了。

而曹丕仍是冷漠地站立一旁,任憑她在地上喊鬨。

“子建!子建呢?我要見他!……”

“纓姑娘,彆哭了,四公子跟在丞相身邊,一時半會兒回不來的!”是思蕙的聲音。

崔纓連滾帶爬,拉住曹丕的下裳擺,仰起頭求道:

“二哥,我要回鄴城,跟琰姐姐在一起……放我出許都,好不好?……放過我,放我離開,我要去找我弟弟铖兒……”

數月未見,曹丕髭須漸長,已不複鄴城少年模樣,眉目間冷意厚積如霜。

從他的眼睛裡,崔纓再也找不到自己的位置。於曹丕而言,而今狼狽至極的崔纓,不過一無用之棄子,僅剩的將她攙扶而起的溫存,也不過數年情誼之餘燼罷了。

曹丕伸指向著一旁微笑中的夏侯尚,冷靜而克製,委婉地勸她道:

“伯仁文武雙全,前途無量,難道還配不上你嗎?”

“不,不,是我不配,我不嫁,我和伯仁哥隻是朋友關係——我不會嫁給任何人的!”

“傻妹妹,這世上哪有女子不嫁人的理?莫說瘋話了,先治病吧!”

“我要見琰姐姐!她曾是我們的傅母,她會——”

“蔡琰已故。”

曹丕打斷崔纓的話,再沒有耐心聽她爭辯下去,彈了彈衣袖,便起身欲走。

小曹節蹲在一旁,扶著崔纓悲聲道:“崔姊姊,年底的時候,河北疫民流入鄴城,蔡夫人散財與眾官吏濟民,不幸染疫,病發身亡了!”

突如其來的噩耗,如鯁在喉,雙耳失聰,反倒哭不出聲,崔纓把眼睛睜著圓圓的,不敢相信,蔡琰竟然沒有等到她把楊夙的話帶回,就先一步離開這個悲情的時代。

惡寒攻心,烈火灼肺,怪病複發後,崔纓咳嗽不止,抽搐著直往地上打滾。、

夏侯尚見狀不對,知是病情惡化,趕忙催促人再次將醫官請回。

卞夫人等人聞聲折返,卻在聽完醫官的診斷後,無不掩鼻向後退去。

“脾虛肺弱,痰中帶血,高熱多汗,反複不止,似是冬春交替之際,軍旅盛行之瘴癘……”

有了曹衝染疫後病夭的先例,相府人人皆以病危無治,趨避不及。

曹丕一麵令人去稟報曹操,一麵將崔纓隔離在偏院,也不許秦淳和曹節來探望。

醫官麵對這樣一具,血吸蟲病和瘧疾雙重感染,而內外傷遍身的軀體,更是束手無策,反複搖頭歎息。加之曹操遠在外地,侍奉的奴婢們皆以為崔纓無寵無信,便沒有多少儘心儘力照顧,隻有思蕙一人忙前顧後。

兩日下來,崔纓與躺在涼室等死並無區彆。

到了第三天,依舊是白日西匿,崔纓穿著單衣,獨自坐在雕花木門檻上,將十幾年的亂世生涯經曆的事都回憶了一遍。神魂恍惚,從日中坐到傍晚時分,白唇乾裂,直至夜風將最後一絲光照的溫存從她身上剝離。

暮色幽暗,春雷漸起,崔纓熄滅燭火,赤腳躲在屏風後,不肯上榻,反厲聲嗬逐前來送飯的思蕙。

她抹著淚,將飯菜放在一旁,又怕崔纓著涼,回來合上戶牖,才徐徐退下。

涼風入帷,屋內窗牖顫抖,屋外雷聲陣陣,妖風呼嘯,聽得崔纓心驚肉跳,蜷縮在角落裡捂耳啜泣。

瘧疾致死率,乃至二十世紀都是居高不下,何況是在漢末呢?染上這樣的疾疫,還談什麼理想信念,跟這個世界的人的恩怨糾葛,又還有什麼意義呢?想明白了這點,也許雷雨天也不再可怕,死亡也不再可怕了。

正當崔纓萬念俱灰,從衽間中抽出匕首,從容不迫欲自絕時,有人破門而入,撞翻燭台架,趔趄著奔前,推開祥雲紋屏,愕然在止步在她身前。

“你在做什麼!?”

曹植一掌拍開她手中匕首,迅速抓過架上長袍,自後而前披在她身上,並用力扶她起身至榻。當透過薄衣碰到崔纓脖頸和腰背時,曹植如電觸般怔住。

等重新添燈移近前看時,曹植才發現她遍身的舊傷:肩胛骨、脊梁、小腿腹、手臂、下頜……乃至原本長直的墨發,都被燒焦得參差不齊。

崔纓裹著他搬來的衾被,坐在榻上,一言不發。

在燭光下,曹植很長一段時間都默然不語,就這麼坐在她身後,握緊她的右手掌,將手覆在她的手背上,一刻都不肯放鬆,連呼吸也是輕飄飄的。

那是半張手背都被烈火灼傷的手掌,自虎口而開的口子,成了恐怖的傷疤,如同肆意生長的藤蔓,延展至手腕。觸目的情景,令一旁的紅燭也生出悲憫心,留下熱淚來。

崔纓在曹植麵前,沒有淚。

“君來何其晚也?”她笑著問他。

一句沒心沒肺的話問得曹植鼻酸,可崔纓不知,他已變得多情敏感。

“我瞞著父親偷偷回來的……這些天,你從前線回來的消息,很多人都知道,唯獨我不知,二哥也不告訴我,你還活著的消息。”

“……”

“我知道人心乃爾,卻怎知薄涼至此!他們隻會一昧地為了私利而恐慌,從不去探究疫情真相,去年你說衝弟那病不傳人,若要傳人,必以蚊蟲、血液為媒,我都有去軍旅驗證過。可見這公府上下都是愚蠢之人!”

“他們不蠢,蠢的是你啊,子建,”崔纓咳嗽著說道,“你以為,他們避的是疫病本身嗎?他們避的是我這個人,將我當瘟神一樣對待呢……這些年,我好累,好累啊……”

“可你既然沒有死,那就給我好好活著!”

“……”崔纓轉身看著燭光下的曹植,才發覺那張清澈的臉,始終沒有改變。

“阿纓,如今相府謠言四起,人人目異於你。你若是不想死,就不要再去母親跟前大呼小叫,說什麼跟曹家斷絕關係的蠢話。沒有人會拋棄你——就算有,我曹植也不會不念昔日情誼,見死不救。至於和伯仁哥的事,那更是二哥無中生有,是他一慣的玩笑作風,你不必放在心上,母親不會同意的!”

曹植氣鼓鼓地說著起身,打開帶來的匣子,端出新熬的藥,命令崔纓一口灌下,一麵又忙著給她敷些外傷的藥。

“當年的事,淳兒都告訴了我,你的心意我都明白了。”

曹植十分坦然地說起,仿佛一個成人的口吻:

“原諒我那時年輕氣盛,說話不知輕重。其實你並沒有我說得那樣不堪的,特彆是經過你關照郭祭酒一事後,我才真正了解你的為人。”

“當年之事?……”

崔纓說不出口,卻感動得淚流滿麵。

她不敢相信,她等待了無數時日夜想聽的一句道歉,真的等到了。而一夜之間,曹植竟也明白了她的誠心。

那麼,他會接受嗎?

“子建……你還是願意承認我這個朋友的,對嗎?”

“對,你是我曹植認識的人裡,為數不多的勇士。”

“那你,不介意,我從前說過的狠話了嗎?以前,是我不懂事,是我不好……”崔纓哽咽道。

“你肯不顧自己性命去救一個侍女,是因為你崔纓,將那朝夕相伴之人看得很重要。侍婢尚且受你如此在意,何況是我們這些兄弟呢?你崔纓良善的本性,我還有什麼好質疑的?”

一股委屈得以釋然的快感湧上心頭,崔纓頷首抹淚,跟曹植訴說起赤壁的險遇,提起文蘭之死時,還是全身哆嗦。

“……任何人因救我而死,我都會愧疚一輩子,那樣遺憾地活著,還有什麼意思呢?可她,還是為我擋下了致命的一刀。我原以為,你是極其討厭我的,我很有自知之明,故而有意與你疏離,哪裡能想到後來的結局呢?現在沒了,沒了,什麼都沒了,郭祭酒送的綠羅裙,子桓哥的青萍劍,你送的青蓮玉簪,統統都被我弄丟了……”

“等我回來。”

曹植笑著跑出偏院,不幾時便折返,手中多了把寶刀,他抽刀出鞘,雙手捧著獻上。

那是一把做工精良的環首刀,嶄新無比,刀柄上還刻了一個“纓”字。

“當今之世,格鬥哪還用長劍,唯此環首刀最為鋒利。還記得去年在蓬廬小院嗎?那天,父親把你抓走,等所有人走後,我在屋子裡發現了這把刀。楊夙打鐵鍛刀之術素來聞名,這定然是他留給你的吧?喏——我還給你做了個刀鞘。”

崔纓怔怔地看著那把環首刀。

原來,夏天的時候,楊夙已經為她今後考慮了。可楊夙卻不言明,那他贈刀的寓意,會是什麼呢?

“可是你送我的組玉佩,那天被我摔了,簪子也丟了,對不起……”崔纓抱著環首刀,沮喪地低下頭。

“沒有,你瞧,組玉佩,不是好好地在這裡嗎?”

曹植笑著晃動掛在指間的玉佩。

“那天你走後,其實地上的玉佩部件都被我撿了回來。後來,我去請教了王粲,他用殘存完好的三塊玉器,拚湊了一個古製的組配,你喜歡嗎?”

原本繁瑣的組玉佩,如今隻剩雲形玉珩和磬形玉珩各一塊,中間夾著兩塊半璧形玉璜。

崔纓頭腦一熱,這才終於想起來,它跟後世在東阿魚山曹植墓裡出土的玉佩一模一樣!刹那間,時空錯亂的幻覺,震撼著崔纓的心。

後世須隔著博物館冰冷的玻璃櫃,才能和玉組佩見麵,而今,竟然就在她掌心。

原來,它一直在她身邊。

原來,曹植一直在她身邊。

原來,曹植送她的玉佩,他會在一直放身邊,直至一千八百多年。

“玉簪丟了沒關係,我這支給你。今後你就安心在這偏院養傷,這邊雖說偏僻卻也幽靜,聽不見那些人的聒噪聲,我看也很好。你放心,我會留下來陪你,母親寵我,就算我不聽她的話她也不會生氣的,我跟你講呢,這每天除了吃藥睡覺,還要……”

眼前之人漸漸模糊不清,崔纓濕潤了雙眼,內心激蕩不已,冥冥中感覺這是上天給我的命運暗示。

避開流言蜚語,不顧一切願意留下來照顧她,曹植不是可以跨越時代去接受失名節女性的男人,而是選擇做了一個信任她的朋友。

崔纓將玉佩攥在手心,也下定決心,要不顧一切爭取和曹植在一起。

至少,她留有這樣的信念:他是會喜歡她的,他心裡是會有她的。也許在將來,也許,就在現在。此外,崔纓還有更深徹的預感,真正的愛情,將使她迅速變得堅強、勇敢、成熟,心胸更加開闊,理智更加清明。

除了憑借身份,她一定能俘獲曹植的真心。

因為,她若盛開,蝴蝶自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