手腳凍瘡的奇癢,令崔纓驚醒,在昏暗的偏帳裡睜眼,獨自忍受著惡寒畏熱的病痛折磨。那是什麼樣的感覺,她也說不明白,隻是渾渾噩噩,全身麻痹,有著再溫熱的被窩也不能消解的寒冷。
昏昏沉沉的光影下,一個書童裝扮的少年,端著湯藥,信手掀簾而入。
他背著光,崔纓看不真切他的臉,可他一靠近,帳內氣氛便立馬微妙起來,身上的寒意也被驅逐得乾乾淨淨。那是什麼樣的感覺,崔纓也說不明白,隻是隱約覺得眼前之人無比熟悉。
他說,他是諸葛亮的近身書童,來給她換藥的。
他冷淡地回複了崔纓的疑惑,便兀自動手掀開蓋被,抓過瓶瓶罐罐給她手腳上敷藥。兩刻鐘過去了,他仍是麵無表情地給崔纓遞湯匙,在一旁擰毛巾,眼中盈滿敵意。
端熱水盆出去片刻,書童再次入帳。他見崔纓碗中藥已飲畢,便拿著治外傷的膏藥坐在榻沿,粗魯地拆解她臂膊上的布帶,扯開她的衣領上衫,給銳器戳傷的肩胛、脖頸、脊背重新上藥。
又是半晌的功夫,兩個人半句話也不曾聊。
為崔纓上好藥,整理好內衫,書童終於忍不住發問:
“好極了,你們江北人皆是如此不避男女禮防的麼?”
“這話應是我問你才對吧?”崔纓臉色蒼白地笑著,輕輕拉起垂下的外衫,歪著頭反問:
“都是女兒家,有什麼好怕的呢?”
“你果然不簡單,”書童鬆下一直繃著的臉,噗嗤一聲笑出來,“竟被你看出來了。”
“因為,我也曾做過同樣的事。”
崔纓輕飄飄地躺回榻上,睜著迷離的雙眼,說著輕飄飄的話。
“我很羨慕你,能陪在自己師父身邊,讀書寫字,學技藝。”
“……”女書童輕笑不語。
“你很像我千年後的好朋友。她跟你一樣大,也不愛笑,但給人很溫暖。我說真的。”
崔纓朝她伸去,試圖握住那雙冰冷的手。
“說什麼瘋話呢?”可書童麵露不悅,果斷地抽開手,浸在盆中冷水裡反複清洗。
“杜湘,字子楚,”她漫不經心地說道,“這是我家先生起的名。怎麼樣,好聽吧?”
崔纓喃語自念了幾遍,連連說“好聽”,笑得直在榻上咳嗽。
接下來,崔纓跟這位初次謀麵的女書童杜湘,聊起了他們都感興趣的詩書兵史,還閒聊起了諸葛亮日常。
杜湘原本並不將崔纓放在眼裡,卻在聽她能道出許多諸葛亮的過往的經曆和性格特征時,未免對她起了幾分興趣,說話也客氣多了。
“你家先生平素都愛吃些什麼?”
“魚。鮮美鯽魚湯,我們家夫人親自下廚做的。先生可愛喝了。”
“近來他身體好嗎?”崔纓頓了頓,“今後你若是長久伴他身旁,可要仔細留意他的身子。”
“你這是什麼意思,我家先生風華正茂,身體好著呢!”
“我明白,我的意思是,跟了劉皇叔後,行軍征伐多苦辛,記得多叮囑他多睡眠,少徹宵。”
“肯定不用你教啊。”杜湘露出了鄙夷的神色。
她雙手叉腰,目光投向了帳外來往的巡兵和女侍,聲音低了下去:
“再說了,還有夫人呢,哪輪得到我操心那些事……”
“喂,小乞丐,問你個事——”杜湘忽而扭頭,湊近榻前,以一種居高臨下卻純真的姿態試探崔纓道:
“你真的是曹操的女兒嗎?”
崔纓淺淺笑:“你喚我什麼?”
“小乞丐啊。嗯?看你這副模樣,難得不像嗎?”
“嗯,也是。現在我是你們的俘虜,你說的有道理。”
“你還沒回答我問題呢。”
“是,我是曹操的女兒,但我姓崔,是過繼給曹家的。你們主君之女也曾被曹軍所擄,現在挺好的,扯平了。”
“不能夠呢!”
杜湘忽而憤憤而起,咬牙變回先前那副嫉惡如仇的冷傲模樣。
“當年下邳城受圍,糜夫人和數位小姐的命又怎麼算呢?長阪坡一戰,自丟了兩位小姐後,甘夫人寢食難安,病了有數月不曾好轉,那一戰,小公子還險些落入你們曹軍手中!趙將軍也受了重傷!無數無辜的荊州百姓都死了!你說,曹劉兩家的恩怨,怎麼算得清呢!”
崔纓沉默了。
可杜湘卻很得意地看著她的表情。
“其實昨日帳中談話,我都聽見了。你雖不是漢賊曹操親生,卻擔著那‘尊名’,今日之所有,皆是你理應承受的。”
“你說的很對,如果不是陣營不同,興許我們還是很要好的朋友。可我很好奇一件事——你們軍中是否人人都能像你這般孔孟語錄成誦?”
“那我倒要反問你了,你們曹軍中肯定不是人人都像你一樣還信孔孟吧?”杜湘哈哈假笑兩聲,嫵媚笑道,“在這個時代還堅信道德理想的,要麼就像你這種‘生不逢時’的,要麼就像我們這種,能砥礪前行的。”
“生不逢時麼?”崔纓的眼睛閃爍著帳中燭光,卻不再明亮。
“也許是吧……也許你猜得對,我本就不屬於這裡。”
“那就回去,回你們那鄴城丞相府享清福去啊!好好當籠中金絲雀不好麼?非要逞能來戰場上當魚肉?哼嗬……”
崔纓對杜湘的嘲諷並不上心,隻是平靜地仰望著她問道:
“你知道,諸葛亮和我家先生最大的區彆在哪嗎?”
“你家先生?”杜湘好奇,“他是何方神聖?是在許都尚書台,天天含著雞舌香的那個白麵郎君荀文若?”
“不是荀令君,是郭嘉。”
“哦,郭奉孝啊,那個當初跟曹操諫言,對我家主君留而不殺的傻軍師啊——唉,你說郭奉孝要是得知赤壁一戰的結果,他可會後悔?哈哈哈……”
“你很無禮。你連對一個逝者的基本尊重都沒有。”
“哼,對於你們這樣唯利是圖的人,還要周禮作甚呢?”
“他們的區彆,就好比你我。”
“莫將自個兒看太高了,我並不屑於與一個乞丐相提並論。”
“你絕非簡單的書童,也不像這裡的人——你到底是什麼人?”
“徐州人。”杜湘笑了,“和我家先生一樣,從中原避亂來的。”
說話間,帳簾外又有一人背光而入。
這回進來的,是諸葛亮。
崔纓和杜湘都止住了話,看著那位風度翩翩的儒生,從夢境裡遠遠走近,崔纓哽咽不已,淚濕棉枕。
諸葛亮真人近容,與一般人並無二致。
杜湘起身點起多盞燭燈,使原本昏暗的內帳亮堂起來,愈發令崔纓看清了傳說中那個足智多謀的諸葛孔明。
他見崔纓如此失態,不禁與他書童搖扇哂笑道:
“子楚,你究竟與崔姑娘聊了何事?她何以如此?”
“很正常的,先生,有一種人,在洞穴裡待得久了,自然便見不得半點陽光了。”杜湘冷嘲著,端起水盆便掀簾出帳了。
在泛著幽光的連枝銅燈下,崔纓靜靜躺著,也靜靜盯著諸葛亮的麵容許久,不知不覺便走了神。
“我認識你。”崔纓搶白道。
諸葛亮沿榻輕輕坐下。
“我常常聽到坊間,有很多人議論您,所以對您很熟悉。”
諸葛亮仍保持微笑。
“他們都說,‘諸葛智多近妖’;他們說,你善用奇兵以退曹軍,將夏侯惇和曹仁打得落荒而逃;他們還說,你出使江東,舌戰群儒,聯劉抗曹。所以我很崇拜你……噢,對了,我是南陽長大的,所以,我聽過你的名字。”
“那如今你見了我,覺得我與常人,有何不同麼?可是有四隻眼睛兩張嘴?”
崔纓搖搖頭:“崔纓今日方知,諸葛孔明不是神明,而是像一個童話。”
“童話?那是何物?”
“就是給童子們講的故事。”
諸葛亮忍俊不禁。
“你是真的。”
“我當然是真的。”
“可有人說你是假的。”
“誰?”
“千年後的小孩兒。”
這下諸葛亮徹底被崔纓逗笑了,笑得胡子一顫一顫。
“哈哈,姑娘說笑了,千年身後事,我等豈能得知呢?”
崔纓呆呆地看著他,一點也笑不出來,索性直奔話題道:
“先生此刻來,還是跟昨夜劉皇叔一般說辭麼?”
“不,”諸葛亮果斷否定了,“是楊夙,托我好生將你看照。”
再次聽到熟悉的名字,崔纓心一緊,啞著嗓子,顫聲說道:
“我不能回去,我寧願死在你們的屠刀下。”
“姑娘既說是‘不能’而非‘不想’,那自然是想回去的。在下很好奇,姑娘既守名節不願為我劉氏做事,緣何又不願回那江北富貴溫柔鄉去呢?”
崔纓鼻頭一酸,儼然將諸葛亮,當成了郭嘉那般可說得真心話的長輩。
“先生不知,我為曹氏所困,實有不得已之苦衷。”
“亮聽聞,姑娘身出名門,涉獵文武,對時政亦有所見地,較尋常閨秀有過之而不及。曹操者,當世之王莽也,令叔身後偌大的河北士族,固為操之囊中物矣,不足奇也。”
崔纓點頭黯然:“正是如此,我崔氏一族才如履薄冰。可我所憂思者,遠不止於此。世道不公,道德崩壞,說什麼巧詐寧拙誠,一生以天下為己任的儒家正人君子,反倒顛沛流離,鬱鬱而終。我恨這儒教描繪的理想世界,你們這個時代吃人!而我也被人吃!纓時時覺著生不如死,苟活全無滋味……”
“世之艱辛,非獨君一人也。姑娘仍有父母兄弟需要看照,怎可說起這種糊塗話?”
“我沒有了,”崔纓突然痛哭起來,“我很想念我的爸爸媽媽……”
諸葛亮沉默了很久,但崔纓想他大致了解了她的話。於是長歎一息,溫和地講起了世事之理,聊為人處世,也聊王道與霸道。
那時悲傷上勁,崔纓並不以為意,後來許多年後,卻時時憶起。
諸葛亮提起楊夙曾同他說起四個字。
“哪四個?”
“天命難違。”
“……”
崔纓看著此刻諸葛亮堅定的眼神,愈發落寞了。
他大概不知,楊夙這話,原本是為了寬解數十年後的孔明。可此時風華正茂的孔明,正雙目炯炯地對她說道:
“姑娘,生逢亂世,若無本事救得他人,求得自保,亦是本事。楊叔夜,他待你如親人。還是莫要辜負了他的一番好意罷!”
“先生可知這天命,未必獨指人民之運命,猶可謂‘仁義道德’不可行諸人性之澤也?”
“何意?”
“這天下,本就是偌大的逐鹿獵場,人人皆是獵人,利器皆要爭奪方可到手。而做獵人不一定能活,但做鬼一定可以無情無義,同時無痛無傷。常聽人言‘王綱失道,群英並起,龍戰虎爭,終歸真主,此蓋天命去就之道也’。順應天命,意在以法代儒,罷舊禮黜舊樂,我欲吃人,卻非傷及他人,而乃頑冥不固之自己。”
“一日為士,終身為士!”
諸葛亮冷冷地看著崔纓的眼睛,毫不猶豫地說道:
“恃強淩弱者固然可恨,但處心積慮陰謀算計之人,更為憎怖。”
“比起天下太平,陰謀算計又算什麼?”
諸葛亮止住了,明白再多說也是道不同,於是最後隻剩一句:
“‘人心惟危,道心惟微;惟精惟一,執允執中’,卿本佳人,奈何從賊?”
崔纓慚愧地閉上了眼。
…… ……
幾天後,在諸葛亮的安排下,崔纓見到了聞訊趕來的夏侯尚的妹妹夏侯英。
那是個略施粉黛的年輕姑娘,美色驚人,與夏侯尚十分相似。初見崔纓時,她淚落漣漣,像與親眷重逢般,細說起了當年之事。
原來,當年夏侯英外出樵采,遭遇山賊,從懸崖上摔傷,是張飛營救而隨軍帶走。後來夏侯英傷勢漸愈,可軍已行遠,外界又多有山賊和流匪,張飛便遲遲未將她送歸。少女在軍旅無依無靠,久而久之,也便不了了之。於是當地人便傳言,夏侯英失蹤時,張飛軍恰好經過,說是張飛擄走。
“你兄長如今是虎豹騎小將,深得曹丞相歡喜。”
“我聽說了。”
“他曾跟我提起過你——”
“……”
“跟我回去吧。”崔纓顧不得背傷,果斷抓住她的手腕。
可夏侯英隻哭著搖頭。
“怎麼,你不願意嗎?”
她仍舊哭著搖頭。
“崔姑娘,我已為人婦,早生有二女一子,在家從父,父死從夫,縱令返鄉,亦恐為族人不納。我……回不去了啊。”
崔纓驚愕極了,神色惶恐,眼前這個不過二十出頭的女孩,竟然說她已生下三個孩子。可轉念崔纓便為自己的愚蠢哭笑不得:
像她這樣年紀的姑娘,在古代嫁人生子,不是再正常不過的事了嗎?而她對自己說的這番話,又哪裡挑得出一個毛病呢?若勉強她回到曹營,隻怕她就是下一個經曆母子生離之痛的蔡文姬。
夏侯英哭著,將一塊寫滿字的方巾塞在崔纓掌心,然後緊緊握住她的手。
“請務必代我轉告,就說‘伯仁哥,英兒真的好想你,但是,對不住,對不住’……”
她說得直哽咽,伏在榻沿又怕碰疼遍體鱗傷的崔纓,看著夏侯英哭得梨花帶雨,崔纓終於忍不住也嗚咽哭出聲來。
“好了好了,纓妹妹,不難過了,日子還得過,是我失態了……適才,聽你說,我阿兄他們都過得很好,快跟我說說罷,我叔父和我那些個弟弟們怎麼樣了?還有啊,譙縣如今是不是很富庶,再沒有饑荒了?許都那個地方你去過的對嗎?在鄴城的丞相府,是不是很熱鬨呢?……”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