熒惑昭烈帝(1 / 1)

崔纓做了一個夢。

夢見自己坐在中學時代喧鬨的課堂。

曆史課開始了,老師第一個點的人就是她。可她卻正在走神,目光隻聚在窗邊後排最高的那個男生身上。

回憶裡的那個人,真的像寶石一樣閃閃發光。

“崔纓,請你用白話文解釋下‘自古皆貴中華,賤夷秋,朕獨愛之如一’是什麼意思。”

嗯?是在叫她嗎?

崔纓在全班同學詫異的目光下,飄離了座位,可他們的目光並沒有因她而移動,當她回過頭時才發覺,座位上明明還站著一個低著頭回答不出問題的崔纓。

她急速地往窗外飄去,可根本沒有人看得見她。

她的心裡感到焦慮,感到悵惘,可不再絕望。

她還夢到了中學校園操場。

同學們都在拍畢業照,他們歡歌笑語,載歌載舞的,仿佛這一時刻地球都在為他們停留。她看著大家,留下了羨慕、不舍、悔憾的淚水。當所有人都站好位置時,她我才回過神來,匆忙在人群中尋覓自己的身影。

可是不對啊,她本來就是他們中的一員啊。她剛剛又是在找誰呢?

“嘿,能給我們拍個照嗎?”

那個男生笑著說完,就把相機遞在了崔纓的手裡,隻留她一人在原地發愣。

“三二一——茄子——”

畢業照拍完了,人也都散了。

她站在原地。

嗚咽痛哭。

一陣白光刺眼,直把崔纓驚醒。

在頭昏腦漲的發熱中,她隱約察覺左右兩邊有人,將她拖拽下船,倉促之間,鞋子不慎墜江,可憐也無人替她撿,而後便是雙手受縛,還被推進了顛簸的車廂之中。

天冷極了,碎雪穿過車窗,飄進了馬車內,崔纓瑟縮成團,身上卻無絲毫衾被取暖。

渾身是傷,腿上,手上,肩上,臉上,被風一吹,就更疼了。

車馬疾行,讓崔纓胃裡一陣翻湧,那時,她幾乎連說話的力氣都沒有,更遑論逃跑了。

她明白,自己已成任人宰割的魚肉。

車外甲兵,忽而在馬嘶鳴聲中停駐。

這是到劉備軍營了嗎?

崔纓不敢多想。

那是駐紮在了公安城外的劉營。

天寒地凍,已近日暮,她隻披頭散發,光著腳丫,踩在深厚的積雪裡,雪愈是白淨,便愈是襯得她雙腳發黑。如今這狼狽不堪的模樣,與禽獸無異。仿佛她不單是他們的俘虜,還是他們與孫氏會獵雲夢,最終得勝而歸的所獲獵物。

行走在軍帳間,昔日劉備之女被拖拽畫麵,仿佛若前生。

說實話,跟楊夙敞開心扉徹談後,她真的很想活下去。尤其是那句話很吸引她——她在這個世界好像也沒那麼孤單,也曾擁有過很多簡單的快樂和幸福。

而現在,她好想回去。

可崔纓不願相信,劉備諸葛亮會那麼好心,會平白無故地送她平安回去。她不信任這裡的每一個人,包括足智多謀忠貞死節大名垂宇宙的諸葛亮——即便!他是她兒時最崇拜的古人,也不能信任。

曹劉孫三家,都是一世軍閥,行事無不以利為先,崔纓不願成為他人手上的籌碼,她一定要伺機出逃。她暗暗地這樣告誡自己道。

琢磨間,已步入主帳門。

踏入的那刻,崔纓被一陣暖洋洋的熏氣直撲了個滿懷,而後便是耀眼的燭光,將她團團裹挾。

體溫回歸,身上的寒意瞬間退去過半,崔纓掩起破袖,怔在原地,等一點點挪開時,才發覺自己所在營帳,溫美得像一場幻夢,而柔和的黃暈光圈,映照得她睜不開雙眼。

這個地方,不像重要的軍政會議場所,更像是家常小宴,君臣歡笑和樂,氣氛異常融洽。那些在座聞名的文武官員,基本都是尋常相貌,並不能給人一眼驚異的感覺,且他們打扮都隨性自在,可伸頸細語交談時,卻自有不可侵犯之威嚴。

崔纓漠然站定,遲遲不願下跪。

“汝為曹氏之女乎?”

坐於首席的,是一個年近五十的中年男子,中等身材,麵如冠玉,唇若塗脂,雙手垂放於膝前,他笑吟吟問崔纓罷,放下耳杯,即刻抬手示意帳內噤聲。

如果說,初次見到曹操時像是如臨虎豹。

那此時,初次與劉備相見,在崔纓心裡,就是一尊猙獰的佛像。

即便是真佛,也依舊獰怖;

即使後世頌歌再多,終究立場異然,更何況,她還是劉備畢生宿敵之女,崔纓料想,他恨不得夷族曹氏三代,才得解昔年衣帶詔之血仇。

於是劉備三問崔纓身份,而崔纓三不答。

眾以為聾。

“曹仁死守江陵,終為周瑜所破,數月前,擄我二幼女者,正是曹仁之弟曹純。今也者,風水輪流轉,而姑娘仍桀驁如此……”

劉備斂容,單臂撐案,試探問道:

“你不怕死麼?”

見崔纓仍舊冷漠,不將他們的主君放在眼裡,一眾武將頓時有些坐不住。

中有一濃須密髯將,環眼碩鼻,聲若巨雷,他將酒碗摁在案幾上,呼喝道:

“大哥何須多言,留此曹賊之女作何?還是喚來斧手利落些罷!”

髯將身側,更有一儒氣長髯將,他揮手製止了前者的話。

與此同時,劉備身側,忽而近前一位文臣模樣的青年男子,讓崔纓眼前一亮。

他指節如竹,端持羽扇而素手盈香,像是忽然撞入視野,一襲淡青曲裾在內,微褶素衣輕袍在外,襟衽蔥綠,盤發如墨,唯有葛巾為飾,髭須星點,側臉輪廓分外清明。

其人也,潔若翡玉出幽穀,皎若皓月攀東山;其氣也,儼若垂天丹霞彩,流光澤披三軍士。軀所行止,弱燭黯冥,須臾影動,蕙染丁香。

諸葛亮附在劉備耳邊說如此,頃刻跪坐而起,著履下階,衝著崔纓似笑非笑,拂袖向諸臣介紹道:

“其乃操之螟蛉女,河北崔琰兄女。清河崔氏,早有耳聞,中土滋育,良有以也。於許都私縱楊夙者,正是此人。”

一提及楊夙二字,滿帳息聲,可真要論是這般區區羸女協助楊夙出逃,座中文武,無一人敢信。在他們眼中,崔纓是比較特彆,卻僅僅限於性情,如此罷了。

“說說你們的條件。”

在悄無聲息的帳中,崔纓平靜地問道。

劉備微笑:“好女子,是個爽快人。既把話說開,某也不客套了。是這樣,我要姑娘你回江北之後,為吾軍暗間,入宮侍於陛下身側,或為女官,或為妃嬪;再次者,仍複留於鄴城,出入曹府,為我劉氏之爪牙利刃。”

聞聽劉備說如此,崔纓眉頭輕顫。

但凡今夜帳中有個曹軍奸細,將劉備這番話報給曹操,她的後半生就算徹底完了。

“隻要姑娘願意,某即刻輒令人解下纆索,設盛宴,以貴賓禮待之。如何?”

崔纓哈哈乾笑兩聲,教對麵人吃了兩驚。

“江南有俚語曰‘住在長江頭,吃儘天下魚’,以今度之,君住長江中,亦有吃儘天下魚之誌。料想劉公,看中的並非陋女區區,而是我叔父罷?暗間這等主意確實妙,當年,你們也是用這般手段,將楊叔夜拉下水的嗎?”

群臣相覷,劉備微慍,卻仍親斟酒一盅,下榻捧至她前,語氣出奇地柔和:

“令叔乃當世之佳士,河北名儒,姑娘何以屈居曹氏門下,為虎作倀邪?”

“心之所向,受漢廷召,天下士儒皆懷濟世之誌,各為其主,本無分彆。我叔父沒有錯,錯的是在座爾等政客。”

“此話何解?”

崔纓哂笑道:

“劉公,孔明先生,還有關張趙三位將軍,你們都是當世豪傑,打起的‘除賊匡漢’幡幟雖妙,卻無遠瞻時局之能。漢廷就剩半張破幡了,還扶它作甚?以長江天塹為屏障,為亂割據一方,就真是為百姓好嗎?”

於群臣前被一孺子嘲弄,劉備卻不增絲毫喜怒。可針鋒相對的質問又讓他不得不正麵回應。

“皇天後土可鑒,曹氏一族脅劫漢皇、謀害貴妃與皇嗣已是陳年定事,國難當頭,忠義兩廢,吾本高祖後裔,自有不容推卸之責!姑娘是讀書人,自然懂‘非劉氏而王者,天下共誅之’之理,令主曹賊,才是違潮逆勢之人——”

“不不不,我不知何謂‘天下獨劉氏可王’,我隻知‘王侯將相寧有種乎’,這才是賢良如您劉玄德——真正向往所在。”

崔纓的嬉皮笑臉引發了張飛的強烈不滿,他拍案而起,作勢欲上,被劉備橫臂攔下。

“清河崔氏,果真有些風骨所在,如此說來,在下倒舍不得放你走了。”

“舍不舍得並無區彆,我都不會成為使君之棋。”

“那姑娘便甘心做曹氏之棋?”

崔纓欣然笑起,麵部疤瘡也因撕裂而疼痛,可她眼中噙著前所未有的誠摯熱淚。

“於忠,正統漢室皇帝今在許,而非你劉備;於孝,我叔父與曹操,皆與我有養育之恩,為子女者豈能相叛;於義,曹操之子曹丕亦施予我救命之恩,不敢不報;於信,小女從師前軍祭酒郭嘉,已應諾守衛曹氏之業。若使君,非要與我論儒道,隻怕要令您失望了。

“俗諺曰‘君子防未然,不處嫌疑間;瓜田不納履,李下不正冠’,暗間或棋子,皆行不正坐不直。吾輩生居天壤,自在快活,何來棋子之說呢?

“纓幸賴楊叔夜舊情,方得苟全性命,輾轉入使君營帳。我知你們所圖計何事,如今既已交代,我也便再無利用價值了,還請使君賜我一死,勝過監牢蹉跎餘生。”

一席衷腸話語,折服不少謀臣,諸葛麵露欣慰,徐徐搖動羽扇,緘默不言。

劉備更是怡然大笑,兀自飲下手中端持的溫酒,慨歎道:

“真烈女子也!”

眾人稱善,亦以掌聲相送。疑惶之心未定,崔纓卻聽劉備忽而轉色這般喚道:

“螢兒,進來吧。”

隻見在劉備揮袖招呼下,屏風後躡步緩緩走來一女子,柔弱蹁躚,內穿曲領深衣、玄雲紋飾的赤底黃緣曳地直裾袍,外罩輕盈燕尾真絲袿袍。

她上前朝崔纓行一禮後,才抬起頭讓崔纓得見麵容。

那張姣好的容顏,崔纓曾在夏侯尚的軍帳中,見過它淩亂時的樣子。

今後卻是永生難忘了。

“崔姑娘,救你一命的,不是楊叔夜,是你自己。”

諸葛亮這才輕描淡寫吐出一句話。

明白了一切後,崔纓的眼淚止不住地流。

原來,原來,那夜夏侯尚被她說服,早將俘虜的劉備幼女放走,而今隻剩劉備長女尚在曹純那兒,崔纓的出現,給予了曹劉交換的籌碼。

一直以來,崔纓忌憚和不信任的“仁義道德”,終究在最後關頭,給予她再次擁有生命的權利。心理防線被猝不及防地擊垮了,崔纓感到由衷的恐慌和震栗……不過短短數月,曹劉之女身份互換,簡直滑稽至極。

“中平六年,何進為宦官所殺,張讓劫持少帝和陳留王步出北邙,後黃門皆投河而死,時少帝年十四,陳留王年九歲,天色暗暝,兄弟二人流離郊野,逐螢火而徒步行數裡……自高祖建業,光武始正火德,我炎漢從未似今這般零落,雖謂千年興亡事無常,然匹夫不可奪誌,吾焉能背先人教義,拱手讓出劉氏江山?至於身後名,自任身後人去評說耳。”

崔纓聽懂了劉備的意思,也終於明白了取名“劉螢”的用意,於是抬袖拭去冰冷的眼淚,看著劉備說道:

“‘美人熒熒兮,顏若苕之榮,命乎命乎,逢天時而生’,劉皇叔!經數代之功,漢祚或可得延續,然螢火難比朗月,漢室終不得久也。中原已定數年,明知不可為而為之,欲以螳臂當車,蚍蜉撼樹,可行否!?”

“雖不可及,心猶向往之。”

劉備簡潔的一句倉促結束了對話,隨後便重回席座,置崔纓於不顧。

“漢曹不兩立,我不會與你們合作的。”

“崔姑娘,你須明白,某並非與你商榷,僅僅隻是告知於你。”

劉備說罷,輒不耐煩地揮手,命人將她帶下去。

“等一等!讓我再見一個人。”

顧不上帳中眾人的驚愕,崔纓掙脫了侍衛的束縛,快步走到席案前,質問張飛道:

“夏侯英,夏侯英……當年,可是你擄走的她?請將她還給還給夏侯家,讓她跟我一同回去!!”

崔纓本以為,她那般怒問,可以打聽到半點夏侯尚走失的妹妹的消息,可張飛並不將她放在眼裡,直到她被拉出軍帳,也不做任何解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