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文蘭的哭聲裡,崔纓扼腕,努力使自己冷靜:留在船尾照顧她的,隻有文蘭一人,被圈禁之事,除了當日帳中數人,再無旁人知曉,逃跑更是無望,崔纓又不願再拉曹植下水。眼下,隻能找一個在曹操麵前說得上話,且能在赤壁一戰發揮作用的人,還要讓他信任區區相府義女,最好是曹操帳下並不起眼的謀士。
崔纓腦中回想了一下,據前世了解,江東陣營內部本有主戰與主和派之分歧,正如荀彧所說“劉表帳下,多為荊州士族,保全之心已非朝夕”,江東更有所謂吳中四姓:顧、陸、朱、張。
這些士族勢力盤根錯節,互為姻親,早年經受軍閥戰亂,定然不願再曆戰火。如今曹操北方大軍壓境,前有荊州稽首臣服,無疑給他們造成了極大壓力。赤壁一役,名為周瑜與程普並任左右都督,各將兵萬人,事實上,黃蓋、呂蒙、甘寧、韓當、周泰、淩統等深諳水戰的名將,無不聽周瑜號令。
故而,崔纓分析,破解孫劉盟軍關鍵在於周瑜主力,而破解周瑜主力隻能用陰謀——即觸碰江東陣營最敏感的地方:主與將之間的關係,將與將之間的關係。
她前世好像聽過一些傳聞,說那程普自恃老將,素來不滿周瑜年紀輕輕輒大權在握,策由其出。赤壁後,曹操與劉備都曾忌憚周瑜一帥之才,留書給孫權明捧暗貶之。孫權本是多疑之主,而周、程二人和睦絕不在短時間內,她何不好好利用此時契機,耍些見不得人的手段達成目的呢?即便不能真正乾擾曆史,拱把火促進戰局扭轉也是好的。
可眼下問題是,什麼樣的人可以助我一臂之力?
赤壁,赤壁,群英會蔣乾中計?
對了!蔣乾!
曆史上雖沒有盜書被騙的蔣乾,但可以有反耍離間計的蔣子翼!
崔纓來營中數日,不曾打聽得曹操那邊有什麼動靜,想來蔣乾還未動身前往江東說降周瑜。但她算著日子,也該是這幾天了。
走神之際,文蘭猶在一旁哽咽不語。
“蘭兒,你說你錯了,你的確錯了,你以為那樣便是忠於丞相,殊不知忠於我命才能真正為丞相效力。事到如今,我最後問你,你可願將功補過,真正聽命於我一次?”
文蘭拂袖拭淚,咬緊牙關:“隻要能救姑娘出去,文蘭願意。”
崔纓歎息一聲,一本正經地跟她說道:“你聽著,事關重大,如今丞相不再信任於我,我隻能求援於旁人,天地可鑒,我崔纓從未有反叛作亂之心,所做的一切都是為了丞相的千秋大業,你若是真忠於丞相,此番更應為我保密,代我傳信。”
“傳信?”
文蘭猶豫片刻,與她對視兩眼,點了點頭。叵耐一時尋不來紙筆,崔纓見船尾多積放柴薪雜物,便摸過一小塊木炭,扯下一截裙麵,就地書寫。
纓白:
子翼足下。聞君與吳軍都督周瑜州裡故交,以才辯見稱,獨步於江、淮之間,莫有與君對者。
小女不敏,暗度先生不日將為丞相傳見,遣為遊說,布衣葛巾,密下揚州,以私謁瑜。然周公瑾者,數萬吳眾之帥也,少年成名,手執權柄,人中龍鳳,胸懷天下之誌,素有王佐之姿。且蒙孫氏厚恩,入作心膂,出為爪牙,儘節守忠,與二代吳主外為君臣,實同骨肉,禍福與共。其雅量高致,非君言辭所能說也。
先生欲效蘇張酈叟慷慨陳辭,豈可得哉?瑜性度恢廓,先生唯從瑜將與吳主用計,譖間君臣、臣臣,仿王翦除李牧、效陳平間項範,以會友故私謁周郎,並與之昵好,日則外揚瑜才蓋主,恐不甘久居人臣;夜則暗托書信,塗抹再三,使君臣相疑,自生嫌隙。
如此若成,孫劉盟軍當不攻自破矣。
書不儘言,願足下慎思行之。
“我要你將此信,伺機遞與丞相謀臣蔣乾,其人頗有儀容,位份不高,我這還有些軍餉,你花些心思自可買通巡卒,教他們引你去蔣乾宿帳。記住,留下書信即可離去,不必引他來此處,他見了落款自然曉得我是誰。待時日到了,他完事而歸,自會尋來。”
文蘭應諾。
她的第一招棋——獲取蔣乾信任,借蔣乾之手行離間計,此為中策。
崔纓心想,勸降與離間並不矛盾,蔣乾不是演義裡的愚人,看了信自然多個心眼,有意無意都會采納她的雕蟲小技,或許蔣乾自己發揮得更好。就算這種雕蟲小技,蒙蔽不了周瑜,也要給他製造一些麻煩,一切皆有可能。
崔纓信心滿滿。
果不其然,不過十日,蔣乾便自吳營折返,主動尋上門,來囚牢外見崔纓。他果然照著崔纓說的做了,至於實效還須一段時日。
“確如姑娘所料,某無能勸得周瑜歸附,然卑職亦無本事助姑娘脫離囹圄。”一番寒暄後,蔣乾開門見山地說道。
崔纓哈哈大笑,單手抓緊木柵,咬牙切齒:
“先生誤會了,崔纓在此處舒服得很,今日先生來此,我反要送先生一份大禮。”
“噢?”
“丞相近日,可曾提議將船艦連環,首尾相接,橫江布防?”
蔣乾抿嘴眨眼:“昨日所議,姑娘如何得知?”
“無須管我如何知曉,隻要先生按此圖紙所示,向丞相進言,改造此鐵索,丞相必然大悅。”
蔣乾接過崔纓遞過的圖紙,納罕道:“不過尋常鉤鎖扣鏈,有何玄妙?”
“我這索具可拆可卸,先生以為,如此不比固定連環妥當?”
蔣乾將信將疑。
她的第二招棋——改造連環鐵索,做最壞的打算,縱然火起,也可及時解開連環,一定程度上減少傷亡。這一計是她的下下策,真正的好戲還在後頭。
既然失去了人身自由,便隻能走最後一招險棋了——直接揭穿黃蓋詐降的陰謀。
戰局發展迅速,很快便到了臘月十二,曹軍船艙裡氣溫驟降,囚籠裡不過一張草席一床破被,連炭盆也沒有,隻有文蘭心疼地為崔纓搓手取暖。
江南的冬季,崔纓是知道的,那是刺骨的濕冷。每夜她都蜷縮著睡不著,手腳上的凍瘡還會時時發癢作痛。
曹操分明想讓她吃些教訓。
江南江北兩軍對峙,已如火如荼,雙方都在互相試探,隻待時機一到,戰端即發。
硬碰硬孫劉聯軍是守勢,數量上會吃一些小虧。曹操久練水軍也遲遲未動,因為水疫已在營中悄然蔓延,人心已開始騷動。
文蘭每日,都跟崔纓稟報著,駐地裡多少士兵因染疫而死,那些染疫的士兵,會發熱會腹瀉,繼而四肢無力,戰鬥力全無。聞之尚且令人變色,不知疫區真實場麵又是怎樣恐怖。
某日午正,蔣乾攜了壺燙酒來訪。
上回改造鐵索的謀策被曹操采納了,蔣乾還因此受到提拔,進入了最高軍事決策團,成為荀攸等智囊團中一員。
在旁人看來,曹操不過提攜了一位江南新策士,於崔纓而言,卻是離定局大計進了關鍵一步。
“江東傳來消息,吳主孫權並無多大動靜,然程周二人為奪兵權,當眾反目,以至刀劍相向。”
“什麼?”崔纓放下剛到嘴邊的酒碗,“刀劍相向?此消息可有誤否?”
“是曹公親任密探,已有十餘年經驗,應當無誤。”
“後來呢?他們是如何了結的?”崔纓緊追著問。
“周瑜威高望眾,其部下呂蒙與程普部下黃蓋相鬥,黃蓋當眾辱罵周瑜,周瑜遂當廷重杖黃蓋以至血肉模糊,蓋當夜性命垂危。”
曆史上真有周瑜打黃蓋嗎??究竟怎麼回事?演義亂入曆史了?崔纓咂舌。
既然程周火並到如此嚴重,那程普真的會不顧大局直接跟周瑜翻臉嗎?假使曆史上的黃蓋,真的被周瑜殺雞儆猴當眾羞辱且重罰,他會不會真的一氣之下來降曹?
崔纓突然抱起一種僥幸的心理。
不不,程普她了解不多,但黃蓋是什麼樣的人她是再清楚不過了——一個視死如歸,誓死效忠孫氏的老將,是絕無可能晚年變節的!
離間程周,本不抱有多大希望,而今效果遠超預期,反倒令崔纓有些憂慮、不知所措,甚至惶恐。
莫非,楊夙不在劉備帳下,而是去了周瑜帳下?
楊夙在建安初就曾在許都與劉備交好,以他現在的名聲,周瑜奉他為客卿也不是沒有可能。可若這種假設成立的話,那崔纓教蔣乾耍的小伎倆也定然瞞不過楊夙之眼。
他們同來自二十一世紀,崔纓知道的他都知道,何況,他更有十餘年的從軍經驗。
楊夙是否在背後阻撓著她扭轉戰局,崔纓尚且未知。又或許,楊夙根本沒想到她能擺脫重重阻礙,隻身混入曹營,並且借刀殺人。
崔纓暗下決心:不行,不論怎樣,必須留心防範,如若黃蓋真的詐降,那曆史又仍是沿著原來軌跡發展,她一定要阻止,揭穿這個天大的謊言。
當夜,蔣乾又來告知:
黃蓋遣人渡江送上密信一封,約期請降,就在後日五更天。
“帳中其餘謀臣如何看此事?”
“荀公達、程仲德皆以為有詐,諫言三思,然丞相……”蔣乾搖了搖頭。
“冬季的五更天,天色猶如子夜。若黃公覆真率船艦來降,夜幕便是最好的屏障,至於船艦布置,也同樣不易發覺了。”
“姑娘以為,船上應有何物?”蔣乾迷惑。
崔纓微笑道:“倘若吳軍假以降曹之名,實藏薪草於艙,以膏油灌其中,裹以帷幕,上懸牙旗,趁夜渡江而來,及至之際,縱火燒船,我軍灘塗營地無障,江麵船艦一體,為之奈何?”
蔣乾愕然,冒出冷汗:“當趁風勢,火燒連船,殃及陸營邪!?”
崔纓默然點頭。
“冬吹朔風,若真吳軍真敢縱火,豈非引火自焚?”
崔纓一時不知,該如何跟蔣乾解釋洞庭湖附近那種特有的氣象。她隻能想到的是,長江中下遊的妖風從古至今都沒變,朔風突變凱風幾率極大。
“不論是否縱火,都不宜令其近岸,為今之計,唯有說服荀軍師,與共論計,但願丞相能有所防備。”
蔣乾對崔纓的“預言”將信將疑,崔纓把希望全寄托在明日他與荀攸等人的諫言上。
看著蔣乾離去的背影,崔纓漸漸醒悟,她對曆史的參與,已通過蔣乾融合回原先的正史裡。
那之後呢,她所乾預的一切,是否也會被曆史自行消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