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蔣乾再來時,卻隻給崔纓帶來了令人絕望的消息:
曹操不僅沒有接受蔣乾他們的建議,修葺營地防禦,反而譏諷一乾謀臣沒有接納良將之度量,甚至引用陳登作內應、許攸降曹等舊例為證,駁斥他們的擔憂。
崔纓頓足,暗暗在心底罵道:今時不同往昔啊,曹操!如今哪裡還是軍閥混戰,時局多變的當年呢?孫氏根基之穩,區區呂布哪能與之為論?黃蓋亦非賣主求榮之許攸……曹操,你這匹伏櫪老驥,真的老了啊。
勝利蒙蔽了你從前明睿的心智,遮住了你曾善於洞察的雙眼,所謂大漢丞相之虛名,所謂三軍振奮,所謂王師歡呼,所謂金戈赫赫,所謂鐵甲熠耀……是將你捧上神壇的鮮花,更是埋葬你和你的榮耀的黃土。
想到這,崔纓頓時繃緊神經,心跳加快。
成敗在此一舉,若真不能阻止黃蓋詐降之船靠岸,那她是真的徹底失敗了啊!
“先生先回營去罷,崔纓若有他言,會遣侍婢告知先生的。”
蔣乾見她麵色灰白、不知所措,不禁哂笑道:
“依乾之見,姑娘興許是多慮了,吳人來降,亦有可能。”
崔纓抬頭盯著蔣乾那雙純粹的雙眼,暗自叫苦。
這個蔣子翼,事到如今,還是不信她的話,悔不該委此人為任!罷了罷了,現下還是趕緊想好對策才最要緊!
自黃昏入夜,崔纓和文蘭都幾乎無一刻閉眼休憩,默然相對,絞儘腦汁也想不出應對之策。
還有數個時辰,黃蓋就要來詐降了,崔纓還抱著腿安坐在囚籠裡,舟中濕寒,文蘭將自身外襖脫下,為她披上。
“纓姑娘,要不,奴婢去求丞相將姑娘放出,如此下去,萬一今夜真起戰火,隻怕來不及撤走。”
“蘭兒,要打仗了,你怕嗎?”
“……”文蘭不語,緊鎖的眉頭卻透露著恐懼。
“若求情真的有用,丞相也不會關押我兩月之久——讓我在這兒自生自滅,其實曹丞相,從未真正將我當作他的女兒一樣心疼過,對不對?”
說著說著,崔纓便忍不住伏膝啜泣起來。
“姑娘萬不可如此想!不論此仗是輸是贏,姑娘仍是尊貴無比的相府女公子。”
“嗬嗬,尊貴……”崔纓輕蔑地笑,“我早不似從前那般受寵了,丞相待諸公子尚且嚴苛,何況我又非親生,文蘭,你我皆是亂世螻蟻,棋盤之子,並無甚貴賤之彆。”
文蘭哽咽:“姑娘至此境地,皆是奴婢之罪。”
心跳得飛快,崔纓已知大禍將至。她伸臂出柵欄,將文蘭摟近,雙額互抵。
“越是緊要關頭,越不要怕,會有辦法的,我在。”
正在此時,船艙忽然傳來淅淅瀝瀝的雨聲,崔纓忙喚文蘭出去看——江麵果真下起了瓢潑大雨。
下雨?那周瑜的火攻計不就沒用了嗎?
江南冬季亦常有雨,可這雨來得蹊蹺,曆史上火燒烏林時下雨了嗎?
崔纓無暇多想,隻眉開眼笑,與文蘭歡慶:
“雨!雨!是雨啊!太好了!這下好了!哪怕他們用火攻,也燒不著濕船了——”
崔纓抹乾淚,想當然地認為今夜無虞,放鬆了警惕,隻教文蘭時刻在船外盯守著,自己不知不覺,便在困倦中沉睡過去。
約摸是四更天的時候,文蘭忽而將她搖醒。
“纓姑娘,雨停了。”
“停了?”我微微緊張,“那起東風了嗎?”
“沒有東風,隻有微弱的北風。”
“無妨,更深露重,那火也不能速燃。”
“可是江麵起霧了。”
“霧?”
崔纓跪跽而起,大腦快速運轉。
天哪,究竟是怎麼一回事!?大霧橫江,將有船至,這難道又是……演義和曆史重疊了嗎?
崔纓有種不祥的預感,好像預定的曆史仍在先前的軌道,又好像因她之故偏離了一部分,如今那一部分失控,將要延展至何方,現在仍是個謎。
不好!
大約楊夙真的在周瑜幕下!他即將使用的計策,就是曆史上本沒有的草船借箭!
必須阻止曹操中計!
來不及多想,崔纓連忙派文蘭去給蔣乾傳話,若有敵船來犯,叫他諫言必須用火箭射船!
楊夙那張陰狠的臉,仿佛就浮現在崔纓眼前。崔纓知道,此時他定安然坐於吳營,運籌帷幄之中。
赤壁之戰,已不是原曆史中的激烈戰鬥,而是他們兩個相互廝殺的弈局。
她和他,曾是相互依賴的密友,他們都來自二十一世紀,都對這段曆史了如指掌。
可如今,他們隻是敵人。
楊夙,他是崔纓的老同學,是崔纓的發小,是崔纓從小到大的夥伴。
她是在夢裡嗎?
她從未想過有和楊夙對決的一天。
她忐忑不安地等待近一個時辰,終於等到文蘭哈著冷氣歸來。
“外麵為何如此吵鬨?”崔纓回過神來,警惕道,“可是黃蓋降船來了?”
“來了!來了!纓姑娘,降船來了,距此不過兩裡之遙了!軍中士吏都在江邊駐足觀望呢!”
崔纓聞言,激動地雙手攀緊木柵:“你可有見到蔣乾先生?丞相聽進去了嗎?”
未及文蘭回答,船外就遠遠傳來一陣喊叫聲:
“降焉!降焉!曹公出迎——”
文蘭來回探望,不過幾時,曹營這邊泛起大片火光,接著便聽見唰唰咻咻的羽箭聲。
崔纓心下狂歡。
看來,她成功了,曹操真的聽進去了!
因為大霧天氣,讓原本多疑的曹操終於深深質疑黃蓋來降的真實性,這才慌忙調兵遣將,教水軍弓弩手往吳軍船上射燃火之箭。
可崔纓沒想到的是,這次詐降從頭到尾都是個幌子。
不管她參不參與,曹操今夜都必敗無疑,就像曆史記載的一樣。
陰謀瞬間變成陽謀。
那麼,陽謀便比陰謀更加壓迫恐怖。
“纓姑娘……”
文蘭神色有些不對勁。
“吳軍的降船怪得很,船隻頭北尾南,整齊擺開,間隔極小,橫江而來。船上被燒著的好像隻有束草,並不見人影。”
“……”崔纓驟然變色,立即反應過來,“快!再去仔細看看他們的戰船底部!再回來告訴我!”
“不好了!纓姑娘!不好了,吳軍的降船都用鐵索連起,它們自己動起來了!它們穿霧逼近我們的船了!”
“鐵索橫江——自己動起來?!”崔纓驚恐萬分,暗道不妙。
沒有東風吳船也能順利過來?
難道吳軍都藏在水下?
可如今是深冬啊!
這時她突然想到,楊夙用演義的計策並不算高明,可如果草船借箭、反間計將計就計、苦肉計、火攻計、鐵索連環計五計合一來偽造一個詐降呢?
完了,完了,這下真的完了,中了楊夙的計中計了。
“謝曹丞相賜箭——”
“謝曹丞相賜箭——”
“請曹丞相接箭——”
“請曹丞相接箭——”
船外呐喊聲震天,火光已耀如白晝,再次響起鋪天蓋地的咻咻羽箭破空淩江聲。
東吳火船離曹軍僅有半裡之距,吳軍突然一個個都從舷板下和水底冒出,他們背掛弓箭,直接取來曹軍的火箭,搭弦射回。
一切都來得太快,一切都在萬箭齊發下潰敗,江北船艦以及曹營裡的士兵都開始騷亂。橫江而來的吳軍火船,猶如一支支來自地獄的火箭,無限逼近江北曹操駐軍之艦,而久經疫亂的曹軍,毫無招架之力。
崔纓所在的船篷,頂上不時地有羽箭射穿,烈火開始焚燒,原本密不透風的篷頂瞬間被燒出一塊光亮。
那一刻,崔纓眼中的灼灼火光,像極了遁逃人世的自由光輝。
直到這個時候,她才想明白,是她親手將自己送進牢籠,是她為前線戰士掘得好一手墳墓,是她將赤壁弈局最後一招,下成了死棋。
守船的甲兵,早已不知去向,尾艙內隻剩下她和文蘭二人拚命砍著囚籠木柵。
“快將我那掛起的佩劍取來!”崔纓忙喚道。
曹丕說過,他送的這把佩劍削鐵如泥,威力巨大。
可崔纓費力砍那鎖鏈,怎麼砍都砍不斷。
原來這劍,也認主呢,到底用得不稱心……曹子桓,你送我的劍,終究沒有在最後關頭救我性命。
崔纓絕望地跪在囚籠裡,心亂如麻。文蘭淚流不止,怎麼呼救都沒有人應。
“彆喊了,大火一起,人心已亂,都各自逃命去了,哪裡聽得見分得清誰的呼救聲呢?你快走吧,彆管我了!”
“不,奴婢受丞相之托看照姑娘,定要誓死護姑娘周全!”
正在說時,船身被劇烈撞擊,險些將崔纓甩遠。
看來是吳軍火船已經到了。
喪命的警鐘已然敲響,心已提到嗓子眼,崔纓忽然想起什麼,趕忙拔下頭頂暗藏簪筆的青蓮玉簪,並拔出簪帽,遞給文蘭:
“快,去船頭吹響此物,四公子他們就在江沿,一定能聽到!”
那個人,他說過,隻要我吹響簪筆簪帽,他能聽到就一定會來。
文蘭即刻奔往船頭,拚命吹響簪帽。尖銳的簪哨聲,劃破長空,在死亡的火夜,是如此刺耳。足夠令人懊悔得淚流滿麵。
船篷被燒了個乾淨,四處都起了火焰,吸進大量濃煙,早使崔纓在地上呼吸困難,意識不清,不知過了多久,熟悉的身影終於出現在囚籠外。
“阿纓!是誰將你困於此地?”
曹植與數名近衛齊力揮刀,才勉強砍開粗圓的木柵,曹植推開柵門,一把將崔纓扶起,拉著她往火船外衝去。
船外氣溫極低,卻有火光漫天,背後是陰嗖嗖的冷箭亂射,持盾的近衛一個個倒下,曹軍早已亂作一團,水軍渙散,前鋒已經快抵擋不住,後方駐營又起了大火。
崔纓和曹植拚命地跑著,終於跳到另一艘安全的船上,船上是前來接應的校尉和都伯。
寒風驟起,崔纓凍得直哆嗦,使勁摩挲雙臂薄衣。曹植將自己的甲衣卸下,為她穿上。
隻要穿過這條船,就能登陸,逃往安全的空地了。
可崔纓最後一回頭,卻尋不見文蘭的身影,軍士們正準備解開兩船間勾連的鐵索。
崔纓大聲呼叫文蘭的名字,卻怎麼也沒有回應,再猛然回頭一看,文蘭正倒在上一條火船上,桅杆壓在她身上。
崔纓正要提裙回去救她,曹植卻將崔纓死死攔住。
“你瘋了!她隻是一個婢女,你這是去送死!!”
“婢女的命,就該比相府義女的命卑賤麼?”崔纓失聲哭道,“你知不知道,文蘭跟我情同姐妹,沒有她我剛剛已經死在那條船上了!她原本有機會逃走的……”
文蘭淚眼婆娑,什麼話也不說,隻遙遙地衝著她笑,崔纓分明看清她懷中緊抱著的,是曹丕贈她的佩劍。
兩船已經隔得很開了,崔纓拚力甩開曹植的手,毫不猶豫地跳躍過去,隻留下曹植一人,伸長了手臂,卻什麼也沒拉住。
他在背後千呼萬喚,痛心疾首,四周人聲嘈雜,人影慌亂,兩船間已形成不可逾越的鴻溝。
崔纓忽然就平靜下來。
這一時刻,她等了太久。
是不是隻要死去,就能從夢中醒來,回來原來的世界?
崔纓回頭與曹植四目相對,淺淺一笑。
他愣了愣,仿佛也在瞬間懂了她的意思。
“阿纓,回來!!你給我回來——”
崔纓攬裙轉身,似飛蛾撲火,頭也不回地奔向熊熊烈火之中。
快船遠去,船頭之人,哪怕聲嘶力竭也喚不回崔氏女赴死之心,更掙不脫曹軍校尉的合力攔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