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清晨,當曹操率水軍主力順流東行時,崔纓猶在睡中夢寐。
天氣漸漸變冷,數日來,夜間又總是睡不安穩,加之精神萎靡,崔纓愈發將自己躲藏在衾被之內,不願見人。
直至正午,她在夢中隱約看見一雙熟悉的眼睛,這才猛然從床上坐醒。
一抬頭,便瞧見案幾上一支閃耀著光輝的青蓮玉簪。
文蘭告訴崔纓,是曹植昨日托她留下的。
兜兜轉轉,還是拋舍不開麼?
崔纓將玉簪握在手心,側臉貼在案幾上,就這麼靜靜坐著發呆。
偌大的江陵牧府,竟無一熟識的親友。每日活動空間,僅限於小小庭院,有時在階前,她能從日出坐到黃昏,滴水不進。
說滑稽些,是心底隱忍著巨大的悲傷,靈魂無所適從;說好聽些,是不甘心,是相信事在人為,是有意放縱自己去想些不切實際的行動。
比如,棄筆從戎,混入軍營。
除了這種辦法,她哪裡還有掰回戰局的機會呢?
崔纓猜想,此時此刻的楊夙,大約已在劉備陣營了。前往一線觀戰,總好過廢在江陵城裡。既然曹家人已經放棄了她,她何苦還留在這裡?
於是,與自己慪氣,與命運賭氣,崔纓毅然作出了從軍的決定。
恰在此時,傳來最新戰事消息:曹兵水陸兼進,驅軍至赤壁,但曹仁率領的五千鐵騎還未等到曹操大軍,便被孫劉盟軍打了個措手不及。
如此,赤壁前哨戰,以曹軍敗退江北告終。
首戰不捷,給曹操急躁冒進提了個醒。曹操引軍渡江,退至赤璧斜對麵的烏林,沿江停船,陳兵江北,周瑜則駐守南岸,孫劉兩軍隔江對峙,各自蓄勢,鏖兵決戰。
吸取了孤軍輕進而遭失敗的教訓後,曹操采取了穩紮穩打的戰略方針,一麵加緊操練水軍,以守為攻,一麵向江陵各城招募新兵,補給兵源,想以軍事上的優勢挫敗孫劉聯軍。
崔纓不斷打聽前方戰事,文蘭早起了疑心,兩人親密無間,到底不能將所有打算都告訴。於是某日夜深人靜時,崔纓盤起發髻,換了尋常男子布衣,背上包袱和劍,偷偷潛出江陵牧府。
這一走,根本不打算再回曹府。
天大地大,哪裡就沒有她的容身之處呢。
翌日,江陵城南門口,新兵招募處。
“小子,你幾歲了?”
募兵伍長斜眼打量了崔纓罷,漫不經心地問道。
“二十有一。”崔纓撒謊道。
“何處人氏?”
“廬江郡。”
“會水麼?”
“草民自小在江南長大。”
伍長嗤笑一聲:“就你這身板,能殺人麼?”
“我沒殺過人,”崔纓低眉說道,“但從前在家裡,替爹娘殺雞宰鴨。”
眾人聞言皆忍俊不禁。
“當兵可不是鬨著玩的,小子,回去找你娘放牛去吧!”伍長笑道。
崔纓也回敬了一個微笑,但一把擒住那伍長的手腕,硬是將他拉趴在案上。
“如此這般呢?可從軍否?”
圍眾皆愕然不語,一名校尉聞聲而來,看崔纓個子雖小,動起手來有幾分臂力,便讓她試了試弓箭,又看她拿得起劍戟,便親自給崔纓錄名新兵簡,編入先鋒營。
“小兄弟,你叫什麼?”
“曹英。”
崔纓淡淡作揖。
冬季的江麵,風高浪急,今夜的月亮很彎。
崔纓自入軍後,夜間從不敢與軍漢同帳,每每自請守夜輪值,困了便倚在船舷,臥觀夾岸高山,星鬥流轉,側耳傾聽江浪翻湧,泠風呼嘯。
前世,她站在鋼筋水泥架橋上眺望長江時,從未想過有朝一日,自己會乘舟順江南下。
朝辭白帝彩雲間,千裡江陵一日還。
兩岸猿聲啼不住,輕舟已過萬重山。
這江陵,大約是再也不會回來了。
跨過赤壁之戰,做完想做的事,不論今後何去何從,不論是生是死,我崔纓,都與曹家無關了。從曹府出走,真正恢複自由身。
這一天,我等得太久。
楊夙,沒想到吧,我真的敢孤身前往赤壁。
天命,就讓我來會會你。
不消幾日,崔纓所在的新兵營便抵達烏林,於是每日開始在風霜中練戈揮戟,不間斷地在沿江水域進行訓練。每天跟年輕的士兵打交道,崔纓不免常生悲憫之心:
曹操不斷募軍往前線輸送兵源,三軍士氣大漲,每日呼喝聲震天,可一旦火起,這些人都將暴屍寒江,成為這場戰爭的犧牲品。世事總是當局者迷旁觀者清,可是未曾親身經曆,怎勸人不可多管閒事?嚴冬將至,瘟疫定然早已暗中滋生,怎麼能眼睜睜看著數十萬眾就這麼去送死呢?怎麼能呢?
那段日子,至今回想起來,崔纓仍像是一場噩夢。
渾噩而渾然不覺。
隻有她的心告訴她,下一步該怎麼走。
那就是,走自己的路,讓彆人說去吧。
不管什麼後果,她已做好承擔責任的準備。
崔纓清楚,自己雖沒有花木蘭封侯拜將的本事,到底有過從軍經驗,對刀劍還算嫻熟,雖未曾開鋒傷過人分毫,但真有實戰,三五個尋常的軍士決然近不了身,自保是不成問題的。問題在於,混入軍營後,她該怎麼暗渡陳倉,在最關鍵的黃蓋詐降一環中發揮作用呢?
可未及她做出行動,意外便發生了。
來到烏林隨大軍駐營不過第五日,忽有一群曹兵甲士出沒,拿著畫像挨營搜查,一下便將崔纓扣押下,徑直綁去曹軍主帳。
為什麼?曹操怎麼知道她混入軍營的!??
正當崔纓一頭霧水,惴惴不安地被甲士按跪在地時,抬頭先見著的,不是台上赫然坐著的曹操,而是惶恐跪在一旁的文蘭,便什麼都明白了。
是啊,外人怎會知曉她真正心思,隻當她離家出走。隻有身邊人才懂,隻有身邊人猜得出,她崔纓一心隻想隨軍,絕不會遠走他鄉。
好啊,又是一次被自己人出賣。
嗬嗬,棋差一招,滿盤皆輸麼?
崔纓覺得未必。她還不服。
越是走到最後,越是想得開,越是將生死置之度外,越是有勇氣和天鬥到底。
“子嚶,你委實令孤大開眼界。既如此,孤便準你留在孤的身邊,每日吹吹江風,清醒清醒,如何?”
曹操已經懶得連句敷衍的話也不想說了,眼底儘是失望的怒火。
而崔纓,也再無畏懼之心。
“來人,將此女杖刑二十,押往船尾囚籠,沒有孤的命令,任何人不得放出!”
曹操將她秘密囚禁,擺明了要在眼皮底下監管著她,等赤壁戰結,再回去騰手收拾。
多諷刺,多荒唐……一心妄想改變赤壁戰局的傻子,一來到前線就被自己人關押起來。
灰心失望的念頭再次掠過崔纓心頭。
不行,不行,不能自亂陣腳,不能讓楊夙那個家夥隔岸觀笑話。她暗想道。
次日被船搖醒,已是晌午時分,她在晃影中睜開眼皮,卻見文蘭在囚籠外抽噎抹淚。
文蘭一麵看著崔纓背後的累累傷痕,一麵不停地說著些道歉的話。
“……姑娘何苦來隨軍?又何苦忤逆丞相?白白受這無妄之災……”
崔纓靜靜地觀察著她,漠然無情。
“我平日待你不薄,你又是何苦背叛我呢?”
文蘭流涕叩首,不停請罪:“奴婢身不由己,請纓姑娘原諒,奴婢也是為姑娘好……”
“為我好?”崔纓冷笑一聲,“兩次將我送進監牢,這便是你說的‘為我好’?”
文蘭怔住,崔纓繼續說道:
“上回蓬廬小院的事,是你向曹丕告發的吧?”
“纓姑娘,奴婢對不起你……”文蘭哽咽道,“那日,是奴婢聽見了你和四公子吵架,不知你要與何人離去,擔心姑娘的安危,這才告訴了二公子。奴婢沒有想到後來如此嚴重,竟讓姑娘入獄……姑娘,奴婢錯了。”
“從一開始,你就是曹丕安排在我身邊的,對嗎?”
文蘭低下頭,算是默認。
崔纓心想,好啊,終於承認了。心口像是被捅了一刀一般難受——儘管心裡早猜著幾分。曹丕背後即是曹操,也就是說,曹操一開始就她不放心。
很好,曹子桓,你們曹家人,真是下了好大一盤棋。
原來古裝影視劇是會騙人的啊。再好的情分,也抵不過根深蒂固的封建思想下真正的“主仆關係”。這些年,她以所謂的用後世平等觀念對待貼身婢女,並未給她帶來實際益處,反而屢屢受其羈絆。
崔纓此生最恨被親友出賣,一時悲傷纏上心頭,無法平靜。
“文蘭,你雖比思思年幼,卻素來乖巧懂事,謹慎穩重侍奉我多年,何曾想,緊要關頭,你眼中仍隻有丞相,枉我平時都與你交心知底。你和思思,都曉得這些年,我對四公子的心意的,知道我不會就這樣離開,可你竟然……
“罷了,再提什麼姐妹情深就可笑了,你也是聽命行事,我何必遷怒於你?隻是此後,與你主仆關係也好,姐妹關係也罷,都一刀兩斷了。”
文蘭撲上前,忙哽咽道:“姑娘待奴婢們的好,府中上下都知曉。那種事情,奴婢們是斷然不曾與丞相提起的,姑娘如何責罵奴婢都好,就是不要趕奴婢走,奴婢伺候姑娘多年,早已認姑娘作終身追隨之主。”
“一口一個奴婢,你不累麼?站起來,不許跪!”
崔纓聽得十分不適,撫著背傷,掙紮著坐起,倚在欄上。舊傷未愈,又添新傷,更有心理打擊。
她悵惘地閉上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