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有神童,鋒芒奪目,如千年葛藤緣樹參天,卻降及亂世,生居華屋;
世有梟雄,權勢滔天,如不老鷙鷹振翼盤旋,卻寵溺稚雛,任情縱性。
過剛易折,早慧易夭,自是不刊之論。
崔纓本以為,世間所有善良與美好,皆不會被辜負。
崔纓本以為,世間萬般情義都能永駐,皆不當流逝指間。
噩耗是比驚雷還要恐怖的東西,平時你尋它不見,當它不在,其實它就藏在不為人知的角落,等你毫無戒心時,突然蹦出,嚇你一大跳,好叫你彆成日沉溺於人世繁花叢中,好叫你再不敢輕視人世苦難。它比驚雷急促,比洪水猛獸等自然界一般災難都要驚悚,它是你天生的仇敵,非逼你嘔血剜心不可。
那日曹植走後不久,就有侍婢來報,說小曹衝突然暈厥,高燒不退,臥床不起。此事很快便驚動全府,曹操得了消息則立馬從宮裡趕回,卞夫人與曹衝生母劉氏等一眾姬妾都圍在一旁,諸公子亦不知所措。
等醫官來看時,竟赫然說是染上瘧寒疾。
此言既出,不少姬妾連忙拉著自家子女往後退去。劉氏更是哭得跌坐不起。
醫官還在不停地安撫眾人情緒,隻有崔纓一人愣愣地站在後麵,麵色煞白,心驚肉跳,獨自承受著死亡的恐懼。
算著年歲,曹衝今年,剛好十三了。
瘧疾,風瘧、溫瘧、寒瘧,古亦稱瘴氣,入秋逆於軍旅。
麵對千年前的絕症惡疾,她這個千年後的人還有什麼辦法呢?
你知道一切會發生的事情,可你就是隻能冷眼旁觀,什麼都做不了。昔日獨對郭嘉病榻是這樣,今日在曹衝病榻前亦是如此。
可是好好地,怎麼會染上瘧疾呢?
明明不久前初五,才以蘭草湯沐浴,才去采藥蠲疾啊。
崔纓打聽到,來許當日,曹操曾領著曹衝去洧水巡視水軍營地後,她便什麼都明白了。
這些年,曹衝深得曹操喜愛,早成了曹操心中最佳立儲人選,府中上下更是心照不宣。且不論曹操在哪,都攜帶曹衝在側。若去軍營,以曹衝素日仁心,必去慰勞患病的水軍。
崔纓終於明白,曆史上曹衝真正的死因了。
他的衣服不曾被老鼠咬,得的也非鼠疫,卻到底因水而死。
衝兒啊衝兒,在鬥獸棋裡,大象是不能入河的呀,河中可以藏著老鼠,你忘了阿姊昔日告誡你的話了嗎?當年江東巨象被你趕上船稱量時,你可知自己也被人置於權位的船上“稱”著了呢?
除卻歎息揮淚,她而今還可做些什麼呢?
沒過幾天,曹衝便開始畏寒,麵色蒼白,口唇和指甲都漸漸發紺,成日都昏迷不醒,很快又開始發熱,呻吟不止,反複嘔吐,唇鼻都起了皰疹。
至於飲食方麵,更是連青菜、菇類都吃不進,醫官不過說了句“隻怕不中用了”,曹操便大怒,喝令刀斧手推出去斬了,唬得眾人紛紛跪倒在地,也無人敢上前勸阻。
那日天氣格外炎熱,正是午時時分,庭下蟬鳴聲聲。
崔纓端著費儘心力榨出的半碗青蒿汁,穿過回廊,登上雲階,跑到曹衝的居所。
室內門窗大敞,四處通風,除了幾個倚在案邊打盹的小廝,彆無他人,靜悄悄的,安靜極了。
崔纓坐在榻沿守了半晌,曹衝突然就醒了。
“阿姊,翁翁呢?”
崔纓一麵忙叫人去給曹操報信,一麵湊近前來,握緊曹衝滾燙的小手,努力笑道:
“衝兒,勿憂,阿翁今日攜了諸位兄長,給你祈福去了,很快就會回來的!”
小曹衝雙眼紅腫,睜著疲憊的眼皮,有氣無力:
“阿姊,衝兒心跳得厲害,好想……好想喝井裡的涼水啊。”
崔纓也紅了眼,端來青蒿汁,忍住眼淚,強作歡笑道:
“這是冰窖裡冰過的青蒿汁,衝兒,你可知,青蒿是可以治好你的病的。”
曹衝信服地點點頭,可他喝完就哭了,反複說著“苦”啊。
“衝兒,藥就這麼苦啊……人活著,不也似此這般麼?”
崔纓掩袖拭淚,再也忍不住悲傷,隻得哽咽道。
“阿姊,你彆靠太近,他們……他們都離得遠遠的,想來衝兒這病,是極易傳人的……”
“不是的啊,”崔纓連連擺手,指著房內擺滿的驅蚊草說,“衝兒這病,乃蚊蟲叮咬所致,你瞧,這些時日阿姊尋得好多些艾草給你驅蚊呢……衝兒,日前若非是你幫我翻案,阿姊隻怕至今仍在牢中,我都還沒來跟你說聲‘謝謝’呢,你要快快好起來聽到沒?淳姊姊、節妹妹、還有我,都等著你一塊去許都郊外捉胡蝶呢!就像當年在鄴城一樣。”
小曹衝無助地靠在枕頭上,抽嗒嗒地哭了好一陣子,他滿臉泣痕,一對圓圓的眼睛裡,再尋不見一顆星星。
“阿姊……衝兒身體裡有蟲子,在咬衝兒的肉,衝兒好疼……
“阿姊……衝兒再不能與你一同捉胡蝶了,衝兒要與胡蝶一起飛走了……”
崔纓掩嘴扶著榻沿,再直不起身。
……
曹衝死了。
死在了萬物繁盛的夏天。
死在了曹氏政權的夏天。
天氣熱了,不單草木欣榮,蟲蛇也極易出沒。
樹大如蓋,雖可蔭庇子孫,日光卻難多照耀。
崔纓頭疼不已,心如刀絞,她就看著曆史的碎片在她的指縫間跌落。
前日還是活蹦亂跳的機警少年,如今隻剩一具冰僵的小小白軀。
今後的司空府,小曹衝的歡聲笑語,再不會有的了。
對於活著的人們來說,他們失去的是一個親友;可對於逝者而言,他失去卻是所有親友,他失去的是整個世界,孤獨可憐地踏上一條未知且恐懼的旅程!
他甚至還未嘗儘成“人”的滋味,便凋零在蝴蝶夢裡了。
小曹衝的孤單寂寞,小曹衝的寒冷孤魂,又有誰知?
建安十三年,仲夏甲戊。
有個善良聰穎的少年,生命永遠停止在了十三歲。
那日,涼屋擠滿了人,曹操心悼力悴,哀痛地跌坐在榻前,距離上次他如此般失態悲慟,不過短短八個月而已。
老來得子,老來又喪子,老來還喪友。
曹操一夜間老了十三歲。
他曾說,郭嘉是他想托付後事的臣子,而曹衝更受他在群臣前稱讚,是他最想托付的繼承人,但好像老天爺跟他開了個天大的玩笑,白發送黑發的悲劇接踵而至。
崔纓麻木。
自古壽夭皆有定,逝者何哀,生者何悲?人生如寄,百年後何人不是黃土一抔?
正歎他人命不長,哪知自己歸來喪?
也許下一個,就是她了。
諸公子紛紛跪在一旁啜泣,曹丕上前扶住曹操:
“萬望父親節哀,人死不得複生,父親更須保重身體才是。”
話音剛落,曹操便揚袖甩開他的手,雙眼通紅,淚落漣漣,竟抖手指著曹丕的鼻子罵道——“衝兒夭亡,此我之不幸,而汝曹之幸也!”
唬得曹丕痛哭失聲,頓首不迭。
諸公子也伏跪著大氣都不敢出。
崔纓冷漠地看著曹孟德。心想:為人父者,待子偏頗已是不宜,及至幼亡,更憑一時意氣出言傷人,可謂毒矣。
生在這樣的高壓的亂世軍閥家庭,簡直令人窒息。
從趙溫辟官被彈劾,到詔獄失火受訓斥;從蓬廬因崔纓而受傷,到曹衝去世被遷怒。這段時日,好像曹丕做什麼,都是錯。
等到曹操等人都散儘,他還一直伏跪於地泣涕。
諸公子默然一片,皆不敢靠近,唯有曹植上前,欲攙扶他哥起身,卻被曹丕一把甩開,待曹植仍要上前時,又被一旁站著的曹彰連忙拉住。
崔纓心酸不已,隻好掩麵側過身去。
過了半晌,才見曹丕緩緩抬頭,他顫顫巍巍,扶著膝蓋站起。
“你們都看不起我……你們都看不起我……”
曹丕一麵以袖揩淚,一麵笑,一麵反複念叨那七個字。
曹植站在一旁,欲言又止,噙著淚水不知所措地望著他。
很多年後崔纓才明白,世間萬事,有因才有果。
良因結善果,邪因自然結下惡果。
曹操締造了新的王朝果實。那麼,又有多少曹魏政權後期惡果,是曹操當年一手種下的因呢?
曹操上表漢廷,追贈曹衝騎都尉印綬。
一個十三歲的稚子,無功無祿,受此追封,已是逾禮,而曹操當年是騎都尉出身,此表之意,不言而喻。
曹操經喪子之痛,久久不能遣懷,因限於先前下達之令不得舉行厚葬,他便決意要給曹衝辦場冥婚。聽聞司空掾邴原之女亦在近期病逝,曹操便想聘取邴女配與曹衝,卻被邴原以與禮製不合婉拒了。
於是曹丕含淚,恭敬上前提議:
“數月前,甄家有女早歿,不若配與衝弟。如此既遂了父親心意,更使曹甄兩家親上加親。”
曹丕口中的甄家,自是二嫂甄妤的本家。
曹操略略點頭,表示同意。即便甄妤這時滿臉不可置信,但也不敢在眾女眷中抬頭,更不論怒視曹丕。
時製,妾室所生之子,未成年而夭殤,入葬時其父不得至墓穴送葬。加之軍國多事,朝政繁多,曹操遂未出西郊親送曹衝棺槨入壙,而曹衝生母劉氏作為女性也未能前往。因此,喪葬大小事務便全壓在了嫡長子曹丕身上。
曹丕傷未痊愈,卻忙不迭地處理葬禮事宜,前後數日,崔纓都不曾聞得一聲抱怨,來府賓客,無不向曹操稱讚曹丕操持穩重,頗有成人風範。
可即便如此,曹操仍然有意無意地感慨:
“子弱不才,惜其難振,難堪子修,諸公不可因孤之故而謬讚此兒。”
一番話說得垂手站立一旁的曹丕心寒,臉色霎青霎白。
崔纓知道,曹操素來疑心病重,當初趙溫之事一出,早就疑心曹丕勾結朝臣,與兄弟不睦。如今曹衝去世,曹操看他的眼神亦大不如前。言語處處刻意冷淡,真教人捉摸不透這奸雄的心思。
既然當年曹昂早殤,將曹丕當作接班人培養了數年,處處嚴苛,給予莫大期望,為何又偏偏縱情偏寵稚子?掐斷他人的希望呢?到底父子一場,群臣麵前,竟不留絲毫情麵。
連日來發生太多變故,崔纓身心俱疲,等她回神過來,才察覺到,不知何時起,曹丕已變得比以往不同了。
崔纓雖說不出哪裡不妥,卻總覺得,他眉眼間多了許多分淩厲之色,性子也較以往更加薄涼,再不曾主動與自己說過一句話。
至於曹植,崔纓更無心糾結與他過往恩怨,再無暇思量與他將來。
沒有期望便不會有失望,崔纓從不敢起曹植對自己有好感的念頭。
說到底,心中不免還是有些自卑,哪怕那日他主動求和,崔纓也隻會當他酒後孩氣。他既一如既往像對待尋常姊妹一般待她,她又何必再次陷入自作多情的深淵呢?
那段日子,不單是崔纓若即若離,曹植亦是如此,相見時總不是很自然,好像藏著心事,他見崔纓言語冷淡,自知沒趣,七八日不碰麵的時候也是常有,日子久了,彼此關係也漸漸生疏了。
崔纓知道,兩人再回不到從前了。
她從軍從政,她習武傍身,她變得越來越成熟,曹植又何嘗不是如此?
誰還計較孩時情分消減與否呢?
況且,她在司空府地位早已一落千丈,不論楊夙是否正名,她都擺脫不了勾結外臣的嫌疑。曹操見她的次數與日俱減,拘禁在曹府中,崔纓既憂懼與曹丕的關係,不敢與曹植親近,又忙著思慮赤壁對策,早是心亂如麻。
夜間閒時,更是徹夜恍惚當年荀楊二人舊事,沉浸於與楊夙斷交中無法自拔,一片癡心猶在烈焰中煎熬。
時間過得好快,真的好快,又好像,過得好慢好慢。
往事不堪回首,前路愈加茫茫,她能抓住的當下,在哪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