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家背叛者(1 / 1)

楊夙走後,蓬廬小院隻剩下死一般的沉寂。

崔纓費儘全力,才將曹丕扶進屋內,擰乾熱毛巾給他擦拭血跡,傷口很深,上藥包紮時,曹丕雖處昏迷,仍痛苦地流汗不止,崔纓一麵擦一麵流淚,淚就滴落在他的臂膀上。

不幾時,曹丕就睜眼醒來。

他掙紮著從榻上坐起,四處觀察了幾眼,才冷冰冰地問道:

“那人,被你放走了?”

崔纓無言以對,隻能點點頭。

曹丕反手用手背給了她一耳光。

不輕不重,卻深深扇痛了她的心。

她淚眼婆娑,不可置信地望著他。

從前哪怕學武練劍再愚鈍,曹丕都極少罵她一句的。

“這一掌,是替父親教訓你的!”

曹丕左手抱住被砍傷的右臂,眼中寫滿憤懣和失望。

“崔子嚶,汝好不知羞!爾焉敢私藏死囚,行此背祖忘宗之事!?”

“……”崔纓垂下頭,一聲不吭。

“父親來許後,早教人暗中調查詔獄失火之事,你二哥雖愚鈍,倒也猜出死囚身份,隻是萬萬想不到此人仍存活於世,且明目張膽留在許都城郊!哈哈,老天啊老天,縱火劫獄藏囚許都這樣的混賬事,竟是與我朝夕相處的妹妹所為!”

曹丕的左手重重按住她的肩膀,目光陰冷:

“我們曹家何曾薄待於你!啊?說——為何要瞞著眾人暗中勾結此賊!”

崔纓愧疚極了,隻能低著頭不停道歉:

“對不起,對不起……二哥,我對不起你。”

“看著我,說——楊夙是你什麼人?”曹丕狠狠揪起崔纓的衣領。

今日發生之事並不在預料之內,崔纓百感交集,委屈滿腹:

“他楊叔夜於我,不過朋友罷了……二哥,請你相信,纓兒所作種種,無不為了曹家好。”

“朋友?為曹家好?哈哈,好個孤男寡女共處一室的朋友!好個狼狽為奸為曹家好!”

曹丕鬆開她的衣領,一時震怒,激起新傷,唇色泛白,不住地咳嗽和顫抖。

崔纓慌了神,忙哭道:

“二哥!我與那人是清白的!你不能那樣猜測我!”

“清白?你去大街上問問,有哪個男子信你的清白?父親會信?母親會信?”

曹丕悲憤說罷,扶著床沿,再不能厲聲嗬斥,他淒涼地笑道:

“若父親早日授予我兵權,丕今日何至於斯……你們也不用得意,來此地之前,我早安排了人在府中,想來此刻,父親已率親衛趕來,他楊夙,今日休想逃出潁川地界。

“崔纓,你可真真厲害啊,以往二哥怎沒發現你有如此本事呢?瞞著眾人劫獄,還以狩獵習劍為由,在城外藏著那樣一個危險的人物,甚至與此人密謀,打算一同潛逃離去。

“你們相差幾十歲,他楊夙是你哪門子‘朋友’?即便真是朋友,真就見了朋友便把兄長們都忘了,爹娘叔父都拋一邊,多年相處還抵不過一個外人是吧?”

先前受過內傷,如今又被崔纓氣到,曹丕忽然俯身,撫著心口,朝榻下吐了一口鮮血。崔纓忘記了哭泣,隻害怕地摸著榻柱後退數步。

曹丕閉目良久,麵露不忍,到底緩緩道出一言:

“是子桓看錯了人,子嚶,恕二哥以後,再不能護你周全了。”

崔纓目光呆滯,跌坐於地,再說不出一句話。

也正在此時,屋外傳來陣陣馬蹄聲。

她明白,是曹操將兵來了。

渾身戰栗,卻並非恐懼前方等待她的地獄審判,而是曹丕適才吐血後的肺腑之言。

“二哥——”

“子桓——”

身後傳來一聲聲驚呼。

很快就有快馬先至的曹家人破門而入,最早趕來的曹植見此情狀,飛進屋,一把將崔纓推開,忙上前察看他二哥的傷勢,問長問短。

崔纓怔怔地看著曹植,曹植一心撲在他哥身上,根本不理會崔纓遍裙血色。曹植攙扶著曹丕下榻了,起身離開,臨走還回頭望了崔纓一眼。

崔纓瞬間就濕紅了眼眶。

子建,子建,請不要用那樣冷漠的眼神看著我,我什麼都不怕,唯獨怕你失望。

還未等崔纓回過神,曹真曹休兩人就怒氣洶洶地大踏步上前,將她連人帶衣拖拽出屋,一直拖到庭下,越過七具屍體,使她跪在曹操麵前。

除了養傷的夏侯尚,其餘在許公子一應到齊,夏侯惇、曹仁、張遼、荀攸等文臣武將悉數集聚曹操身邊,包括崔琰,還有許令滿寵。

曹操下馬,略看了幾眼曹丕的傷勢,便吩咐侍衛快馬加鞭帶其回城治療。

等曹操回身轉頭時,已換了另一副冷峻的麵容,他看罷滿院屍體,聽著進屋搜查的衛兵回稟無人,緊握雙拳,按劍上前,當著眾人麵,狠狠給了崔纓一巴掌。

“孽女!”

這一耳光,直將她扇翻於地。

耳鳴嗡嗡,臉上是火辣辣的疼,崔纓單手捧著臉,單手支撐著從地上爬起,這時才發覺嘴角溢出了血。

那一刻,人間仿佛瞬息間變成了灰白的顏色;

那一刻,她再也聽不見任何聲音;

那一刻,平素與她相識不相識的人都在搖頭歎息;

那一刻,孤獨的心被灼灼目光炙烤;

那一刻,恍若全世界都將她拋棄;

口中血腥難咽,崔纓精神恍惚,閉上了眼,再不敢抬頭,任憑狂風將她的亂發吹得滿麵。多少斥責皆不聞耳,她隻聽見從父崔琰聲聲歎息,屈膝下跪,懇切卑微地向曹操求情。

崔琰今日穿了一件極單薄的外衫,雖是夏日時節,到底天氣變化多端,烈風將他袖口吹得越鼓,越性襯得他佝僂的身軀瘦弱。

從認親到今日,崔琰並無多少機會在崔纓身邊躬自教誨,可當年祖祠前訓誡,聲聲似箭,穿透崔纓的心。她承諾的,她希冀的,好像一一都沒有實現。

“潛入詔獄,縱火劫囚,作些小兒把戲,便以為滴水不漏能將孤瞞過去麼?好不自作聰明!一手策劃這場鬨劇,竟是孤收的義女?真真教人覺著荒唐!給孤看清些!那受傷的不是旁人,是平日最疼愛你的兄長啊!

“汝一女流,緣何會與那楊夙牽扯在一處?誰給你膽子行此背親叛友之事?啊!?纓兒,孤向來知你為人,此刻不將事情原委悉數交代,更待何時?”

滿懷傷感卻流不出一滴淚,任憑曹操暴怒著質問什麼,崔纓都猶若身處夢中,嘴巴緊閉,一聲不吭。

“纓兒啊纓兒,你真令孤失望至極——”

崔纓驚愕睜眼,淚眼仰望著曹操。

這個人,曾對她滿心期許。

可滿腹委屈皆隻能憋在心裡,她怎能告訴他,你曹操馬上就要在赤壁大敗,天下三分就在此關鍵一役?而她做的一切,都是為了你們曹家?她還因此跟前世最好的朋友決裂?

可崔纓終究在表麵上背叛曹家了,她終究丟儘了曹崔兩家的臉。

“如何處置此女,還請司空示下。”良久過後,滿寵上前作揖道。

“無須多言,即刻下獄,交由大理處置。”

此言既出,諸公子麵麵相覷,曹衝欲言又止,崔纓仍舊跪著,麵如死灰。

滿寵猶豫了一會兒,再次作揖詢道:“司空,可是按一般罪犯收監?然刑具加諸女子之身,回城多有損聲名,不知司空……”

曹操打斷滿寵的話,拂袖指著崔纓,向眾人說道:“此女狂悖,恃寵而驕,行此叛逆之事,早無惜閨中聲名,她又何懼過街遊行!”

一旁靜觀的曹植終於站不住,他與崔纓同跪一處,挺身為崔纓求情道:

“請父親三思!此案尚未查清原委,萬不可過早定罪,且不說纓妹妹如何承受得住那大理獄刑,女子戴鎖披具過市,到底影響終身大事。不若先帶回府中,細細審問也不遲!”

曹彪、曹衝等數位與崔纓要好的公子,也紛紛向曹操求情,可曹操更生氣了。

“汝等兄弟,見其有悔意乎!?”

曹植見崔纓一聲不吭,著急地拽拉起她的袖子:

“阿纓!快說啊!你這麼做到底圖什麼啊?”

是啊,辛苦了這數月,她到底圖什麼呢?

到頭來,與摯友訣彆,與父兄結怨,還置自身於險境。犯下的不敢承認,背負的不敢袒露。她迷迷糊糊,她心驚膽戰,她含冤難訴,曹操那一掌仍未將她摑醒,反教她質疑起當初選擇如此做的正確性。

背叛的罪名,遠遠比縱火劫囚的罪名更讓她窒息。

她精疲力儘,心亂如麻,一時間,再不能為己辯白一句。

於是俯身叩首,留下清淚一滴。

“崔纓自知罪無可恕,一切,全憑司空處置。”

“阿纓!!你——”曹植在一旁氣得說不出話。

曹衝焦急地大喊道:“阿姊!你若有什麼委屈,儘管說來,有衝兒在,衝兒替你作主!”

他又轉頭拉著曹操的衣袖說:“阿翁,依衝兒之見,此事定有隱情,阿姊平日為人,您是知道的啊!她是郭祭酒的學生,怎會背叛阿翁,與反賊同道呢?此刻阿姊定是被嚇著了,所以說不出話的,請阿翁三思!”

聽到郭嘉的名字,曹操連連歎息,他大袖一揚,也不再顧及崔琰顏麵,到底還是教侍衛將崔纓雙手戴上鎖鏈。

“孤之義女犯法,自與庶民同罪,即刻遣送回城,下獄立案,任何人不得再求情。”

曹操回身,負手凝望來路,但聽竹林裡狂風吹響。

他拾起石案上散落的棋子,又踱步行至血色園圃旁,看著人去空空的蓬廬,兀自歎息。眾臣皆束手站立,不敢上前詢問一句。

“今日之事,任何人不得外傳,敢擅言者,斬立決。那人,深諳江湖流竄之術,追之無益,即刻下令,命各郡守官不得緝捕。”

“……”眾臣怔住了好一會兒,才聽懂曹操之意。

“唯——”

正當諸將掉轉馬頭回城時,竹林深處忽傳來陣陣歌聲,雖是山野謳唱,並無管弦為奏,仍有悲慨之音可聞諸耳,浮沉世事多年的哀情更溢於其間。

君馬黃,臣馬蒼,二馬同逐臣馬良。

易之有騩蔡有赭,美人歸以南,駕車馳馬。

美人傷我心!

佳人歸以北,駕車馳馬。

佳人安終極!

看著衛兵迅速出動,尋聲而去,崔纓心下一緊。

不一會兒,見衛兵們就拘著一名樵夫回來,她這才鬆了口氣。

曹操負手站定,隻眯著眼問他:

“何人教汝唱此曲辭?”

樵夫惶恐不已,連連叩首,說他本是宕山樵民,先前打柴時途經此地,乃蓬廬樹下一鍛鐵匠教他唱此辭。諸將愕然,張遼更是俯首按劍。曹操聽罷,並無多言,揮袖逐了樵夫。

日近薄暮,車馬轔轔,竹葉隨風蕭蕭之聲亦不絕於耳,山林間寂寥一片,崔纓轉身回望,腕間鐐銬亦發出鏘鳴。

恍若故人從未走遠,恍若竹林深處,仍有人慷慨悲歌一曲漢魏風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