組玉碎地聲(2)(1 / 1)

“赤壁之戰,你不要攪進去。”

聽完崔纓的來意之後,楊夙頗不以為然,踱著跛步行至井邊,在夕陽下悠然汲水。

“我想去試試。”

楊夙笑了,看她的眼神就像是看一個未長大的孩子。

或者說,像個傻子。

“我連一個小小的宛城之戰都改變不了,就憑你——想操控赤壁大局?崔纓,你確定你沒有瘋嗎?”

“對,就憑我,”崔纓頓了頓,沉思似的喃喃道,“赤壁一戰,是漢末最大遺憾,呂思勉曾言:‘周瑜、魯肅,亦皆可謂為好亂之士也。徒以二三剽輕之徒,同懷行險徼幸之計,遂肇六十年分裂之禍,豈不哀哉。’你我都來自未來,對漢魏曆史大勢早已爛熟於胸,我們兩人聯手,一定可以成功的。”

“照你這般說法,諸葛孔明未出茅廬已知天下三分,為何最後卻仍大業未成呢?”楊夙冷哼一聲,眼光極冷,“預知了大致的曆史走向並沒有多了不起,了不起的是謹慎走好當下每一步,下好每一招棋。史書上,那些真正能改變曆史走向的英雄們,從不以了然大勢為傲,而是精心投入每一場細碎的事件,嘔心瀝血謀劃每一場爭鬥。”

“‘蝴蝶效應’的說法我並非不懂,我隻是想孤注一擲,賭他一把,了卻郭奉孝未儘的遺憾。”

“嗬,你年紀輕輕,拿什麼賭?

“你在我這年紀的時候,也是一名賭徒,難道我說的不對?說什麼‘談笑間,檣櫓灰飛煙滅’,當年在中學課堂讀到時,我便起了激靈。什麼都沒有了,你不覺得很恐怖嗎?就像美好的回憶,如夢幻影一般破碎了。”

楊夙邀她石案前對坐小憩。

“哪怕把自己命都搭上也要去嘗試嗎?”

“非去不可。”

“曹操陣營不值得你這樣去做。”

“值得!”崔纓斬釘截鐵答道,“他們曹家人待我有恩,我想讓這亂世早些太平,再見不得鮮血淋漓,再看不得易子而食,再聞不得腐屍臭味,再聽不得饑婦抱子號泣……

“我親身體驗過流民的生活,才更加希望再無‘白骨蔽平原’。赤壁一戰是三分天下的關鍵,如果曹操赤壁能贏,興許曹植他們,都能在有生之年實現自己的抱負。大丈夫生於亂世,當帶三尺劍立不世之功,我的朋友啊,這些誌氣你都忘了嗎?”

“太理想了!太理想了!”楊夙有些不耐煩,擺擺手,“不可能改變曆史的!就像當初,我試圖勸說過楊彪不要與袁氏聯姻,那老家夥偏不聽,後來被曹操忌憚陷獄,你看有用嗎?所以說,你最好不要違逆曆史去幫曹氏,否則,我會儘全力去阻止你。”

聽到最後一句話,崔纓心咯噔一聲,看楊夙的神色也不像玩笑的模樣,於是沮喪地低下了頭。

“如果我偏要去改命呢?”

楊夙輕蔑地笑了:“曹操不會信你的,你是他何人?憑什麼說服他暫緩用兵江東?賈詡的話他都不聽哦。”

“你是怎麼知道賈詡進言過的?”

“崔纓,論記史,你並不如我。”

崔纓淺淺笑:“也是,毒士賈文和,也曾是你楊夙年輕時崇拜過的偶像呢——”

“住嘴。”楊夙打斷了她的話,麵有怒色。

崔纓仍有些不甘心,決定詐一詐他:

“即便你洞悉曹操的心性,你依舊算漏了一點。”

“哦?”

“假使我手中有郭嘉的親筆諫書呢?”崔纓得意洋洋,“他可曾是曹營最有希望改變曹操想法的人——不論是生是死。”

“你將赤壁之戰的結局泄露給他了!?”楊夙驚恐不已,瞪大了眼睛。

“是又怎樣?”

“你瘋了!崔纓,你不怕落得像我一樣的下場嗎?”

“當年之事,是你自己不懂獨善其身,我絕不會步入你的後塵。”

“嗬,在這個時代活了幾年,你很自信呀。”

“楊夙同學,我會比你強的。”

崔纓赫然站起,補充道:

“前世是這樣,今生亦是如此。”

不知何時,空氣中又開始彌漫一股火藥味。楊夙玩味似的盯著她,嘴角微揚:

“說說看吧,大聰明,你是怎麼說服郭嘉相信,‘曹操會在赤壁輸給孫劉聯軍’這種天大的笑話的?”

“很簡單。他郭嘉可以不顧自己的死活,可一旦談及他主公罹難,必然是要拚死去鬥這個天命的。”

“也是,看來我也還不算真正了解我這個老朋友啊。”

楊夙突然悵惘著,精神頹靡起來。

“他郭奉孝知道自己壽命後,可以泰然麵對,因為他相信,那時大勢已定,他那雄韜偉略的主公,一定會平定亂世,還生民以太平……當年,我何嘗不是如此覺得的呢?”

楊夙淚光閃閃,教崔纓吃了一驚。

她和楊夙,不,楊叔夜,已經隔了數十年厚厚的障壁。

可她仍舊自信地跟他分析道:

“總會有解決問題的辦法的。狡兔三窟,我準備了上中下三策來改變曆史,百密無疏,一可從曹營謀士入手,譬若荀彧,譬若賈詡;二可從水軍入手;三甚至可從黃蓋入手。隻要阻止赤壁那場大火,曹操就仍有碾壓性優勢。”

“哦?你想到了那麼多,可有把自己算進去?”

楊夙冷不防輕飄飄一問,讓崔纓一陣心驚。

“你……什麼意思?”

“你崔纓,做好赤壁大敗被俘的準備了嗎?”

崔纓惶恐不已,結巴著說道:“怎麼可能……我怎麼可能……會被擒?我會被他們保護得很好的。”

“怎麼不可能!!”楊夙拍案而起,瞬間傾身逼近,直勾勾地看著崔纓,“戰場上刀劍無眼,你要敢跟過去,火一起,你就全完了!”

崔纓被他喝得愣住,半天不曾回過神來。

楊夙,提起赤壁大火,你就無名狂怒,如此激動,可是憶及當年宛城烈焰裡的荀小娥?

原來我置身險境,你也會著急麼?

還是因為她的緣故呢?

怎麼如今變成了我長得像她了呢?明明我們更早認識的。

楊夙坐回原位,扶額長歎一息。

“崔纓,你最好想清楚。戰爭不是兒戲,冷兵器時代,劍戟加身的痛苦你承擔不起!好好活著不好麼?你連人都不敢殺,去赤壁湊什麼熱鬨?你也學過軍法,你也出入過軍營,自然笑得,亂軍中的女俘,不是被殺就是囚作軍妓勞軍。”

“如此說來,我竟是一事無成嗎?”

一想到大戰在即,卻什麼也做不了,崔纓哽咽不已。

“‘取乎其上,得乎其中;取乎其中,得乎其下;取乎其下,則無所得矣’。你還記得中學時我們語文老師在日積月累的小黑板上寫的這一句話嗎?”

楊夙慨然笑道。

“我不信,他奉孝那麼清醒的人,會寫那種東西給曹操。退一萬步來講,縱然你真的拿到,也未必勸得動曹操。你天真得真真可愛,到現在還相信什麼‘郭嘉不死就能阻止曹操南征江東’的話,嗬嗬,若沒折在遼東,說不準你家奉孝先生,可是第一個勸曹操與孫劉聯軍決戰的人呢!”

“不會的,不會的……”崔纓慌張地擺手道,“我可以做到的,我可以改變的……”

“夠了!閉嘴吧!現在我隻覺雙耳聒噪!”楊夙不耐煩地起身,下了逐客令,“你無非是還留戀與那曹子建的情緣。你愛慕榮華富貴,那就滾遠些,彆再讓我看見你!”

崔纓無語凝噎,再不能說一個字了。

於是起身,默然離去。

行至柵欄門口時,崔纓回頭說道:

“明天我會來的……送送你。”

……

長夜耿耿,輾轉反側,不能安寐。

其實去留的選擇,在她心裡早已有了答案,隻是不論去留,都要叫我經受與親友的生彆離,如此這般,怎能不悵惘?

雞鳴聲聲,天邊很快就泛起曙光。

洗漱畢,崔纓正倚在門口廊欄上吹晨風。忽而聽見嬉笑聲由遠及近了,轉頭一瞧,隻見曹植跟曹彪嬉鬨著路過。經過下庭時,曹植還特地朝她作了一揖。

“昨日是四哥喝醉失了儀態,說了些冒犯的話,還望淑慧通達的纓妹妹,莫要在父親麵前聲張才是。”

說罷,曹植又跟曹彪談笑著走了。

仿佛昨日從未同她決裂一樣。

可崔纓心裡明白,他從不會對她說如此客套話,想來是他酒醒後,自覺失言,受生平禮教所拘,才來道歉。可他越是恭敬有禮,越顯得他們關係陌生,崔纓雖黯然神傷,卻也覺得他實在可愛。

不愧是她欣賞的人,行事果真乾淨利落,割舍自如。

哎,清晨瞧見曹植如此明朗的笑顏,崔纓越性覺著有幫一幫他們曹家的必要了。

這天是朝日,曹操並不在府中。

崔纓四處遊蕩也不見曹丕的蹤影,想必是又有什麼宴飲將他羈絆住了。於是放心罷,再次悄悄牽曹丕送的綠影馬出府,往密廬方向奔去。

那日天陰,不過巳時,便已起涼風。不知為何,綠影行至竹林中時,忽一陣嘶鳴,險些將崔纓掀翻在地。

它好像不太情願再去那個幽閉的地方。

崔纓摸了摸鬃毛,小心安撫了它幾下。時不時觀望四周,回頭查看。

最要緊的一次見麵,崔纓的心跳得比尋常還要激烈,但仍硬著頭皮,驅馬上前。

蓬廬小院裡,楊夙身著白衣,正抱著拄拐坐在石案前,石案上劃好了經緯線,黑白兩盒圍棋正置於旁。他斜眼瞟了眼崔纓身後的一匹馬兒,隻淡淡地說了句:

“你想留下。”

這是肯定的語氣而非質問。

“對。”

崔纓應邀坐下,仍像往日一般與他下棋。

可楊夙的眼神已變得冷漠許多。

“你不可能幫助曹操統一天下的。”

崔纓凝思片刻,將黑棋下在了東南角的星位上,沉靜地應答道:

“雖不能令其得天下,或可輔其子曹植——奪取世子位。”

“噢?你不是跟那曹丕關係很好嗎?”

“關係好是一碼事。曹植明顯更有能力長期穩固曹氏政權,隻要能持久,天下終歸是曹氏的。”

“嗬,曹植政治能力尚且存疑。清河崔氏,雖不能與汝南袁氏、弘農楊氏齊名,仍是舉足輕重,你從父崔琰乃河北士族領袖,本就是曹操重點打擊的對象,你若是還敢卷入立儲之爭,就是壽星吃砒霜——嫌命長!隻怕到時還沒等到曹植上位,你就先送了命哦!”

“為了天下海晏河清,縱有刀斧湯鑊,吾甘之如飴。為報生平知己,吾願為犧牲祭祀。”

“嘖嘖嘖,論及自我感動,這世上還真沒人比得過你崔纓了呢。”

“隨你怎麼說我,我有我的人生路,我並不想被你牽著走。”

“前世,你素來不喜陰謀詭計,可為了曹植你選擇留下,真的不怕死嗎?”

“誰不怕死?我曾經怕得要命——直到郭奉孝死在了我的麵前。”

楊夙眼底寫滿落寞,突然顯得無比羸弱憔悴。

“崔纓,你到底有沒有想過,操控權術、玩弄心計的曹植,還會是你喜歡的那個曹植麼?”

“我的喜歡又算什麼……”崔纓苦笑著搖搖頭,“他過得很苦,我隻希望他能享有此生本該擁有的歡樂,他能守住本屬於自己的地位,他能實現自己的理想抱負,而不是在封地憂鬱早終。至於後世評說,都是虛名罷了。”

“你的想法,很自私,”楊夙冷笑道,“你口口聲聲說著屬於,那本屬於曹丕的呢?”

“哈哈哈,你說我自私?你高尚,你偉大,可你又憑什麼要求彆人不自私呢?他曹植憑什麼,就該承受那些時代造成的痛苦呢?”

……

崔纓和楊夙兩人的對話,每每針鋒相對,就差撕破臉皮了。崔纓也徹底死心,放棄了勸說楊夙留下的念頭。

她和他是如此相像,他不肯退讓,她也絕不讓步。心跳越來越快,對弈越來越狠,崔纓明白,她和楊夙注定要成為競爭對手了。

這一局,到底,到底,滿盤皆輸……她如何甘心?

正當她麵紅耳赤跟他爭辯時,楊夙忽然皺了皺眉,眼神變得淩厲。

“彆鬥棋了,你贏不了我的,”楊夙赫然起身,拄著杖拐不住地咳嗽,“還嗅不到血腥味兒麼?”

崔纓對楊夙此言隻覺莫名其妙,於是起身,還沒等她回過神來,就聽見身後一聲巨響。

是柵欄大門被人一腳踹開!

“噔噔噔”腳步聲如雷,“嘩啦啦”衣袖摩擦聲如雨,隻見數名黑衣便服武士帶弓掣刀闖入院中,將她和楊夙二人死死圍住。

弓弩橫張,一觸即發!

崔纓驚恐回頭,果見曹丕衣玄甲,持劍立於柵欄門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