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後崔纓便回到了司空府。
她悄然收拾起了包袱。
司空府的新衣羅裙、珠玉首飾她一件也沒帶,隻裝了去年崔府叔母送的兩套素衣。
當她抬手一掃妝台時,忽地就被一樣利器紮到了手背,崔纓暗暗驚呼,凝神一看,正是不久前被她隨手扔在妝台的玉簪。
是十五歲那年夏天,曹植送她的成人禮啊。
還有思蕙在鄴城桃樹下撿到的玉組佩——曹植的贄見之禮。
眼淚突然就像斷線似的掉落下來,怎麼擦也擦不乾淨了。
崔纓,捫心自問,你真的舍得曹植嗎?還有待你如此好的一眾兄弟姐妹們,還有嚴慈兼濟的叔父崔琰,還有懂事聰慧的阿弟崔铖啊。
還有一年,铖兒就將要束發了。
那時他若見不著他的阿姊,可會哭泣?
可……這些都不屬於我啊。
難道現在的楊夙就真的在乎我,就真的屬於我麼?
崔纓顫抖著將發簪重新插上頭發,捂住嘴,隻敢暗暗地哭。
我不是荀小娥,活著都得不到的愛意,更無須用死亡換取。與君萍水相逢,情義自如落花流水,飄散天涯。子建,請允許我戴上你的玉簪,今生就此訣彆。
崔纓好不容易斂住淚眼,下定決心,換上郭嘉送的綠羅裙,收拾好行囊,將組玉佩塞進包袱裡,就要出門去。突然撞見喝得爛醉的曹植倚在門口。
真是怕什麼來什麼,崔纓趕忙將包袱藏在身後,他曹植提著酒壺醉醺醺地闖入,崔纓隻能一步步往後退卻。
崔纓到底不敢與他對視,於是轉頭背過身去,將包袱緊緊揣在懷裡。
“年初就頒布了禁酒令,你這酒,哪來的?是又去二哥那兒偷拿了嗎?”崔纓問道。
曹植一聲不吭,仍舊大口飲酒,十分恣意地享受著美酒的酣醇。
陽光灑滿了一地,室內無比安靜,他跌跌撞撞上前的腳步聲越來越近,崔纓緊張地抓住包袱。
“我從未見你這一身酒氣的模樣——”
她顫聲說著,還沒說完,就感受到一雙大手撫上肩膀,隨之是微醺的酒氣逼近。
那張清朗的麵龐,近在咫尺。
“阿纓,我們和好吧。”曹植在崔纓耳畔輕聲說道。
她愣愣地站著,目光呆滯。
隻聽見曹植苦笑著繼續袒露衷腸:
“好妹妹,原諒四哥前日說的重話吧,親朋間不要有猜忌……與親交陡生嫌隙,我心裡難受。”
崔纓默默流淚,卻一言不語。
“你從前不是這樣的啊。好像,自從你跟郭祭酒學藝之後,就刻意疏遠了我……四哥愚鈍,不是很明白。”
“橘渡江北,化為枳。今之江東,甚有枳橘。君可一嘗。”崔纓紅著眼睛,下定狠心對曹植說道。
曹植聽懂了她的話。
他聽懂的那一刻,肩膀都顫抖起來了。
可曹植俯首,很快便發現崔纓裝好的包袱,他大吃一驚,趁崔纓出神,一把奪過。這時,素衣裳的邊角露了出來,組玉佩也露了出來。
“這是什麼?”曹植見狀,酒已半醒,厲聲質問她道。
崔纓無可奉告,隻能低頭沉默。
“你要跟那個人走?”
崔纓不應,也不敢直視曹植。她知道任何謊言都瞞不過曹植,根本沒有否認的必要了。
“崔纓!”曹植忽然暴怒,“你為何如此!?”
崔纓被他喝得悚懼,隻敢紅著眼,與他互瞪雙眼。將組玉佩塞回曹植手中後,崔纓臉憋紅了半晌,才敢吐出一句話。
“曹子建,你性子太直,說話真的很少考慮彆人的感受。”
“我何時得罪過你?”
“從我入司空府起,你就不喜歡我,你總說我蠢,學什麼都不會。”
“難道那些在當時不是事實嗎?”
崔纓被曹植氣得哽噎,遂抖著手指向他,將一年多的不滿傾倒而儘:
“你任性,狂妄,自以為是!每每仗著夫人和司空的寵愛,橫行霸道,從來不知檢點!曹植,我討厭你!”
曹植怔了片刻,忽然冷笑道:
“我本以為,你是知我的。”
世界上,最難過的一句話莫過於此了吧。
批駁曹植的勇氣瞬間消失殆儘,崔纓垂下眼簾,倚倒在案幾上。
“你說你把我當親妹妹,可我……卻從來沒把你當作親兄長……我……”
哪怕明知訣彆,仍舊笨拙得說不出口,表達不了真實的感情。崔纓氣得漲紅了臉,呼吸不暢,隻好背過頭去。
“你在撒謊!”曹植憤怒地扭過她肩膀,“纓妹妹,看著我,把你剛才大逆不道的話再說一遍!”
崔纓被曹植嚇到了,於是冷漠地撥開他的手臂,惡狠狠地罵道:
“我告訴你,你們曹家隻有門前的石獅子是乾淨的!你們欺騙、狡詐、陰謀,令我焦慮、恐懼!我在這兒的每一天,都過得很壓抑很不安穩!唯恐哪天丟了性命!姓曹的,我們算哪門子的兄妹啊?算哪門子的朋友啊?你真的了解我的過去嗎?你真的知道我的悲痛嗎?你真的知道我的心事嗎!?”
“你——”曹植氣到發抖。
對峙火並良久,他頓了頓,壓製住火氣,輕聲問:
“阿纓,你如何會這樣覺得呢?若沒有二哥,你早就死在袁譚手中了,我們曾在鄴城一起讀詩學論,一起騎馬射箭,還一起在軍營裡,這些你都忘記了嗎?”
崔纓掩麵而泣,滿腹心酸和委屈:
“不不不,我沒忘!!難道我隻和你們一起經曆過少年時代嗎?我隻是恨,我討厭你們這個世界,討厭這裡的一切!這裡專製讓我無法呼吸!這裡權貴濫用特權,專橫跋扈——你根本理解不了,民主自由的世界是怎麼樣!那裡很少濫殺、血腥、暴力——啊啊,我真恨不得立刻就離開這兒!!”
聽她怒吼過後,曹植隻冷冷發問:
“你要走,你阿弟和你叔父怎麼辦?”
“铖兒自有我叔父護著。我不是崔家人,更不是你們曹家人。”崔纓輕鬆地笑道。
“你變了,你不是我認識的那個重情重義的崔纓了。”
“其實我們從未真正認識過。”
曹植此刻已心寒至極,他冷笑三聲,雙手交叉挽臂:
“口為禁門,舌為發機;門機之闓,楛矢不追。言猶射也,栝既離弦,雖有所悔焉,不可從而追也。崔纓,願你今後,能永遠記住自己今天說過的話。”
崔纓置若罔聞,傲著張臉,絲毫不肯退步。
曹植突然看見了她頭上新插的玉簪。
“還想帶它走?”
曹植眉頭緊皺,握緊拳頭,不好當麵奪下,隻好將手上握緊的那套組玉佩,狠狠地朝地上摔去!
精致易碎的玉組佩,與地麵碰撞之時,繩索繃斷,珠玉落地,散落四處!
崔纓看著玉環、玉舞人裂成兩半,心也碎成了兩半。恍惚間便跌坐在地,隻呆呆地盯著一地狼藉。
“你我交情如同此佩,今後撒手,就此決裂。”
曹植說罷,頭也不回地摔門而去了。
…… ……
人們總說,哀莫大於心死。
可曹植走後,帶走了高大的身影,卻還給崔纓大片光明。
午後的日光,就這麼鋪麵傾灑而來,將她緊緊裹住,炙烤著那顆孤獨且焦灼的心。明明是這般明媚的陽光,卻為何似那臘月寒風凜冽啊。崔纓望著那漸行漸遠的背影,多想再探出手,說句挽留的話。
剜心裂肺,如爆如摧。
子建啊子建。
我用什麼才能把你留住。
崔纓閉上眼,到底沒忍住,任那最後一滴濁淚劃傷臉龐。悲從中來,愁繞心頭,一時間,是去是留,再難以抉擇。
她忽然想起,某年月日,自己曾信誓旦旦對郭嘉許諾過,替他看清這江山結局,替他守護他的曹公。可回憶到最後,為什麼隻剩那一句了呢?
“不可辜負這世上待你好的人——”
奉孝啊奉孝,我是你的學生,你能不能托夢告訴我,我該怎麼奉孝啊?
再一睜眼,崔纓仿佛預見赤壁萬千亡魂就在眼前,仿佛漢魏曆史就在她麵前一幕幕上演。
老天爺,好像跟崔纓開了很大一個玩笑。
好友楊夙有前車之鑒,堅決相信曆史不可變,落得眾叛親離的下場;為何又叫她崔纓重拾改史之執念,又一次麵臨生死抉擇呢?她到底不是果斷剛毅的荀小娥,她是存著私心想飛蛾撲火的崔纓啊。既不承認自己是荀小娥,為何不活出自我,走自己內心堅定的正確道路呢?哪怕失敗了,理想主義又有什麼可嘲笑的呢?
她崔纓,前生是個賭徒,今生更是個狂妄的賭徒!
她賭!賭曹操不會深度追咎她放了楊夙,頂多挨罵訓責。
她賭!賭自己可以說動曹操,阻止赤壁之戰。
她賭!賭自己在曹操心中舉足輕重。
她賭!賭曆史上那條記載是野史。
宛若豁然開朗,崔纓決心賭一賭,賭賭楊夙與曹操舊日君臣情分。
趁著天色未儘,崔纓心想,不如出城跟楊夙商量一二,說不定他能回心轉意,與自己一同去留何從。於是陡然起身,崔纓空手出門,直奔郊外蓬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