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日東升,光影斜耀,喪幡輕轉,縞素遍營。
俄而商風入帷,吹舞白幔,襯得帳室愈發清冷幽寒。光影夢幻而瑰麗,現實與夢境重合,郭嘉之死牽引出榻上人內心最深處的苦痛。
崔纓上回見到這樣人間地獄,還是在人民醫院走廊裡。
她那時一睜開眼,就看見曹植側坐於地,他倚在床沿,單手撐著腦袋。曹植睡得很輕,她稍稍挪動被褥,曹植便展睫醒來了。
“你醒了?”
“……”
崔纓不知該說些什麼,隻覺眼皮沉重,大腦迷糊,耳邊還嗡嗡嗡直響,於是問他:
“在這裡守了一夜嗎?”
曹植漠然點頭,直起身子,伸了伸胳膊:
“不知是誰,昨兒個發了一夜的高熱,鬨著喊‘怕鬼’、‘怕鬼’,都快將我的袖子扯斷了。”
崔纓聽了,沉默著垂下眼簾。
曹植卻毫不忌諱地湊上前來,以手背探她額溫:“哎——妹妹這一覺,睡得雖不甚安穩,倒也不發熱了,可喜,可喜……我卻慘了,一夜未眠呢。”
曹植的手冰涼極了,崔纓一哆嗦,直接背過身去,縮進了床榻角裡。
帳外冷風呼嘯,帳內氣氛也漸漸冰寒,曹植見她鬱鬱無歡,便上前坐在塌邊,輕聲道:
“唉,那鬼怪虛無,你又何須怕它呢?”
崔纓不語,隻蜷縮在被窩裡,腦中不禁浮現昨夜種種刻骨銘心。
新的一天開始了,有人卻再也看不見這秋日裡的暖陽,有人畏懼黑夜,同時開始畏懼陽光。
“真的……不在了麼?”
她不知道她問的,是一個人,還是一段青春。
她明白,郭奉孝離開了,就再也不會回來了。
身後之人歎了歎息,過了良久,他囁嚅道:
“我不曾想到……妹妹和那人已至肺腑無隔的地步,而對於一個相識不過數月的師長,竟如此掏心掏肺,畢恭畢敬,連日來在他病榻前,關心無不備至……阿纓此番,確實折服了我。”
見她仍舊緘默不言,曹植繼續說道:“節哀順變吧,父親將來,會再給你擇一良師的。”
崔纓猛然轉頭,半支起身子,眼睛紅紅的:“我隻要郭奉孝,我隻要他一人……”
“朝中並不獨有郭嘉深諳謀略,還有荀彧啊。荀令君長子荀惲,當日曾來過鄴城,在東閣酒宴時,你曾見過的。我與他交好,也深知其父品性貞良,並不遜於郭祭酒。”
“彆說了,說再多都沒用,你我不在同個世界對話。”崔纓又背對著他躺下了。
曹植歎氣。
“這幾月怎麼戴起了白玉簪?我送你那支簪子呢?你不喜歡了嗎?”
心下一動,崔纓痛苦地閉上雙眼,將自己蒙在被子裡。可曹植還要絮絮叨叨:
“這世上之人,誰不有個生老病死呢?當年你在外郡時,也應見慣了的……我和二哥三哥,哪個不是自小跟隨父親南征北戰呢?郭祭酒臨終前,有句話說得極好,不知你可曾聽進幾分。即便‘奉孝’不在,你也會奉守孝道,永不忤逆父親的,對麼?”
孝?曹操?崔纓暗暗苦笑一聲。
曹植的話,無異於將她與曹家牢牢拴在一塊,叫她不得做絲毫對不起曹操之事。
後事難料,崔纓也不確定,自己把楊夙救出獄後,會跟著楊夙做出什麼瘋狂的事,會不會把這個三國亂世,攪得天翻地覆。
“素衣放在榻邊了,打起精神來吧,你作為郭祭酒唯一的弟子,外邊仍有無數喪禮之事,等你親力親為。”
曹植說罷,起身離榻,緩緩出帳。徒留她一人,睜著眼睛,對著那身素服,在這冷清清的帳內發怔。
……
曹操率一小隊輕騎,聞訊趕來時,郭嘉早已入殮。棺槨立於靈堂內,即將封棺出殯。
“奉孝!孤來遲矣——”
轅門外忽然傳來戰馬嘶鳴聲,以及一陣急呼。
三日的路程,曹操竟不到一日一夜便趕完了,眾皆始料不及,紛紛慌忙起身相迎。
崔纓穿著喪服,獨跪於靈前燒紙,低垂著眼眸,麵無顏色,一滴淚也掉不出來,走神之際,還險些被爐中火焰燒傷手掌。
曹操踉蹌著奔入靈堂,甲衣未卸,便邁著沉重的步履,伏在棺前,失聲痛哭起來。
“嗚呼哀哉!奉孝,奉孝!何棄孤之早也!——”
堂上群臣皆拂袖拭淚。
聞此一世梟雄悲愴之音,睹之深情無欺儀態,崔纓不禁動容。
世人多謂曹孟德陰險狡詐,虛偽善變。可崔纓還是很願意相信,此時此刻的他,沒有一滴眼淚不是從心肺滴落的。
曹操從懷中掏出一封紙書,泣涕漣漣:
“奉孝,前日遼東使使來信,言已誅二袁,獻其首級,奉孝為何不等與孤訣彆,便撒手而去?痛哉!惜哉!……”
荀攸等謀主隨軍趕來,紛紛聚於曹操身側,勸慰道:
“曹公,人死如燈滅,萬望節哀!”
“請司空保重!”
徐晃等武將齊齊下跪。
曹植試圖攙扶起曹操。
“卿等不知!不知……不知孤悲慟之甚矣!”
曹操捶胸頓足,對荀攸等人說道:
“諸君年皆與孤同輩也,唯郭奉孝最少。孤原想,待他年天下事竟,以後事屬之,奈何奉孝中年夭折,無福受祿,可惜!可歎!可哀啊!孤何舍諸君先孤亡歿?況奉孝與孤輾轉軍旅多年,為人忠誠,甚知孤意,而今棄孤而去,此為命也夫!”
崔纓恭謹上前,沙啞著聲音,一五一十地將郭嘉的話轉達給曹操:
“祭酒臨終遺言,欲葬於臨渝古城城郊,墳向西南,日日可得望潁川故鄉……”
可曹操看都不曾看她一眼,隻閉上眼,麵容戚戚,沉默不語。崔纓隻好悻悻地退回靈側,隱在暗處,黯然神傷。
不知君臣哀悼了多久,忽而一陣秋風吹入靈堂,幔帷飄飄,崔纓低頭閉眼,用力扯緊了白衣。
……
北方局勢已定,曹操與郭嘉密議還軍,正是利用了這特定的形勢:倘若曹操大軍繼續北上東進,攻擊遼東,遼東公孫康必然會與袁尚兄弟聯手拒敵;可一旦曹操撤軍,表露未有侵占遼東之意,公孫康即刻便會自斬袁首,送來臣服。
此欲擒故縱之計,可謂老謀深算。
可惜曹操唯獨算漏了郭嘉會死。
建安十二年已近尾聲,建安十三年即將拉開序幕。世界上最了解曹操臨敵製變、禦臣駕勢的人已經不在世了;可世界上最知曹操心狠手辣、詭計多端的人猶在遠方等候著,等某個十六七歲的女子,不遠千裡,奔赴而來。
曹軍即刻便將還師南下,一幅新征程的畫卷,正在崔纓眼前徐徐展開。
畏於曹操聲勢,遼東公孫康不單送來了袁氏兄弟的頭顱,更有速附丸、樓班、烏延等虜寇賊首,烏丸餘眾紛紛請降。至於幽並二州那漢人閻柔統轄的一萬多落烏丸部眾,曹操則將他們全都遷到了中原定居,並讓烏丸各部的侯王大人及其部眾,隨閻柔一起征伐作戰。
後來,三郡烏丸成為了天下名騎,當然,這些都是後話。
不論如何,曹操此役之後,已坐擁青、幽、並、冀、兗、豫、徐、司八州,擁兵數十萬眾,虎據中原。在曹操心中,天下早已為囊中之物,至於西涼馬騰、荊州劉表、江東孫權、漢中張魯、西川劉璋之流,不過困獸猶鬥,遲早束手就縛。
所有人都沉浸在勝利的喜悅之中,曹營文武僚屬無不自信昂首,對前景充滿無限期待。而通過半年多以來的軍旅相處,崔纓已經以郭嘉侍從學徒的身份,和一眾文武僚屬照麵熟識。前世本就格外喜歡曹魏文臣武將,今生混跡其中,崔纓愈發覺得,他們每個人都真切可親。
然而,斬不斷的愁緒又時時纏繞她心頭。
這些在營中爽朗歡笑的將士,將來不知有多少會犧牲在赤壁烈焰中,又不知多少,會在後來的漢中之戰、南陽之戰、樊城之戰等等戰役中丟了性命,受儘戰場風沙的磨礪。
憑借她孤身一人之力,當真可以改變赤壁曆史嗎?
可如果加上楊夙呢?
崔纓一激靈,突然籲馬勒韁。
對啊,楊夙的主意可比她多得多!
可楊夙出獄後,還會願意再為曹氏賣命嗎?
“子嚶,怎麼了?”與崔纓並駕齊驅的曹丕,見她忽然住馬,也勒緊韁繩,回頭問道。
崔纓搖搖頭,假笑罷,繼續驅馬上前,從曹植和曹丕二馬之間穿了過去。
時值重陽,秋風瑟瑟,木葉飛卷,天高雲濃,馬蹄聲聲。
那日,曹操率領輕騎,攜著他們幾個年輕小輩——曹丕、曹植、曹真、夏侯尚和崔纓,還有張遼等數名隨行將士,正在前往臨渝沿海碣石山。
曹操聽說那兒風景不錯,可登高望海,極目遠眺。
路邊野菊正開得熱烈,他忽勒馬揮鞭,語重心長道:
“孤常聽奉孝講,燕趙盛產菊粱,菊之高潔蒼涼,英氣逼人,正是燕趙勇士寫照;粱則獨具遼闊壯美之質,它不比黃雲麥穗輕嫋,也不似穗垂頭委瑣的神氣,不過高高獨立著,在烈日下遍野碧綠,充滿勃勃的生機;以粱釀酒,那熱烈、醇厚、濃鬱的脾性,就是燕趙男兒之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