東臨碣石山(2)(1 / 1)

於是肥馬輕裘,穩步登山,穿過山腳落葉林,繞過山腰蘆花叢,再徒步山頂一段碎石荒原,眾人終於趕在太陽西斜前,登上了碣石山。

仿佛豁然開朗,天光乍現,待眾人邁上麵南的崖邊,映入眼簾的,是海天一色,是壯闊波瀾的滄海萬象:

隻見大海張開了她那遼闊的胸懷,儘情地擁抱天空,像出浴的美人,展示著無限的柔情;更像豪情萬丈的巾幗,通過層層海浪澎湃,觸摸近在咫尺卻遙不可及的天空……日光自雲端縫隙映入海麵,一眼望去,水波瀲灩,閃閃發亮,教人分不清盤旋在眼前的光圈,是金色還是紅色……遠處群群海鷗,披著墨染般的行衣,乘著秋風,掠過深藍的海麵,朝他們翱翔而來,倏而間,便齊聚在碣石山下,掀起一陣驚濤拍岸。崔纓再一仰首,但見右麵西邊,秋日低懸,與左邊東南山頭初生的皎月交相輝映,而西南角的天邊,還隱隱閃現一顆早星,幾與海麵親吻相接。

好一個三麵碣石山島相連!

好一個日月星同天相峙的場麵!

遙襟甫暢,逸興遄飛。崔纓的耳畔,盈滿了海浪翻湧騰躍、海鷗嗷嗷撲翅的聲音,海風往返呼嘯,吹響了沿海樹木,吹亂了觀者衣冠,更吹散了觀者心中不解的愁雲。

崖端高頭大馬騎著的,自東向西,依次是曹真、曹植、曹操、曹丕、崔纓還有夏侯尚。臨此美景,他們心情舒暢,精神抖擻,相為歡笑,與身後一眾將士,一睹這壯美海景。

曹操揮鞭南指,解頤開顏:

“諸君請看,此南麵海域,名曰‘勃海’,相傳‘蓬萊’、‘方丈’、‘瀛洲’此三神山者,皆在勃海中。上有茂林華實,食之不老不死。其所居,皆仙聖,一日一夕飛相往來者,不可勝數……”

眾人麵麵相覷,有些不解。平日鮮談神仙誌怪的曹操,今日竟主動提及。

曹操並不曾放下揮鞭手勢,他扶須大笑:“眾將士,渡過勃海,飛越仙山,便可直抵南部吳會了!”

收拾完了烏桓,現在該輪到江東了。

曹操言下之意已明,眾人心照不宣,紛紛笑應。

暮色蒼茫,月升日落。疾風驟起,駭浪滾滾。遠處暗礁,忽明忽現。

“昔年秦皇漢武,皆登臨碣石,不虞今朝,孤亦得幸登臨此山。此皆諸君佐助之力也!”

曹操慷慨激昂,收鞭揚袍,凝神靜望,遠眺滄海,不到半晌,便即興吟詠出那首傳響千年的名篇:

東臨碣石,以觀滄海。

水何澹澹,山島竦峙。

樹木叢生,百草豐茂。

秋風蕭瑟,洪波湧起。

日月之行,若出其中。

星漢燦爛,若出其裡。

“幸甚至哉,歌以詠誌。”崔纓默默在心底補充了一句。

一代梟雄曹孟德,此刻宛若一座巨雕,何等威風凜凜!何等春風得意!何等英姿颯颯!其匡扶天下的雄心壯誌,拳拳在握;其吞吐天地日月的野心,隱隱騷動。

“秦漢以來,得承《詩經》四言遺風,未聞有若父親者!”曹丕搶先發言道。

曹植對他父親的神武之姿崇拜不已,欣喜激動之情更是溢於言表,他緊攥韁繩於手,熱情歌頌道:

“茫茫四海,吾父康之;微微漢嗣,吾父匡之;群傑扇動,吾父服之;喁喁黎庶,吾父育之。威哉吾父!天降匡弼重任,赫立巍巍功勳!”

眾人皆和聲敬服。

曹操朗聲大笑,將馬鞭揣入玉帶鉤間,左手牽著曹植手心,右手執起曹丕之腕,將二人手掌相合,他深情道:

“向來虎父無犬子,爾等兄弟,日後定成大器,匡弼朝政,承孤千秋大業!望爾兄弟,黽勉同心,以揚棠棣之義!”

“孩兒謹遵父訓。”

丕植兄弟二人相視而笑,點頭致敬,並無多言。

好一幅父子相親、兄弟和睦的畫卷。崔纓受他們一家人歡愉的氣氛感染,豔羨之餘,不免悲戚。她垂頭暗思:

本是骨肉連根親,何成他年反目仇?

林草秋隨野火燔,焚身糜滅豈不痛?

將來你們二人,還是兄弟,但也會是君臣。多年後雍丘重聚,你們可還會回憶起今昔?

曹丕扭頭見她不樂,忙將右臂搭在她肩頭,親和一笑。崔纓怔了怔,也隻好陪笑著,眉眼彎彎。

曹操屏息,眉目舒朗,遠眺海麵,時而皺眉,惹起一絲愁緒,憶起某某。

可惜,那逝者,無法赴重九登高看海之約;那生者,也遠在許都,或寓高台,或陷囹圄。

舉頭望向無垠滄海,看天邊雲綣雲舒,聽海鷗高亢之音,崔纓深吸一氣,儘力感受著此刻這彌足珍貴的和諧相聚,感受著古人滄海一觀,天下一覽的豪傑之氣。

雄心誌四海,萬裡望風塵。

其實她多麼幸運,能親眼見證,這一難忘的曆史時刻。

沒有硝煙的漢末三國世界,景色也很美。

……

日暮已至,夕暉斜照,海平麵上金波瀲灩,若有千萬裡遙。天邊的雲霞被暈染成了秋天的顏色,恰與光禿禿的碣石山壁互為映襯。海浪翻卷,輕輕敲打著沙岸礁石群,好似在安撫著大陸因多年戰亂而不安的心。

濤浪也曾無情擊打礁石,可不知過了多少年月,臨渝的碣石山依舊赫然竦峙。

崔纓獨自坐在黑礁石上,心跟著海浪震蕩,魂也跟著鷗鳥縱橫大海,追逐夕陽而去,肉身卻不能像碣石山一樣,挺直身軀,直麵滄海。

她拿著隨身攜帶的筆墨,一塊素巾,想記錄些什麼,卻不知從何落筆。隻好試著填了首詞:

《永遇樂˙建安十二年有懷》

漢祚衰楊,朔塵暮迫,胡風寒惡。

巡狩烏桓,遠騫翥翮,跋涉盧龍漠。

塹山堙穀,八千隰澤,萬丈蔽穹巘壑。

苦行役,虺蜱毒棘,涸水井吊繩索。

遼狼曹虎,熊羆邁赫 ,驃騎驍驍戈綽。

夜襲糧輜,斫燒敵柝,中帳酣羹臛。

盧軻塚墓,柳牆城郭,素雪紛霏蕭落。

遺良策、許君一諾,坐觀弈博。

人在偌大的自然麵前,總是如此渺小無力,無法抗拒鋪天蓋地的的驚濤駭浪,更無法抵禦人世間的生老病死。無數文人墨客可以東臨碣石,留有遺篇,卻耐不過時過境遷,滄海桑田。

彼時碣石仍是碣石,故人卻不複故人。

她來此漢末世界十餘年,顛沛流離便有八九年,前世骨肉至親,興許再不相見;今朝碣石山下觀滄海,明日黃土隴頭送白骨。如之何勿思?如之何勿念?

你崔纓何人?

飄飄何所似,天地一沙鷗罷了。

“小時候/媽媽對我說/大海就是我故鄉/海邊出生/海裡成長/大海啊大海/是我生長的地方——”一首柔耳的海鄉曲,忽然從遙遠的後世傳來,感人心腸。

曾幾何時,她也想對著滄海,把這首歌兒唱給郭奉孝聽。

故人卻化海上鷗,隨風扶搖楚雲端。

心愛之人不在心上了,敬愛之人也拋舍離世,徒留她一人,對著這海麵晚風,淒寥傷神。

若不是身後忽然被人披上一襲戰袍,崔纓幾乎感覺不到在礁石上坐著的寒冷。

“歲往月來,忽複九月九日。九為陽數,而日月並應,俗嘉其名,以為宜於長久,故以享宴高會。”曹丕說著,蹲下與她同坐一處。

崔纓聞言輕笑,問他:“重九高會,相約長久,便萬事皆能長久麼?”

“那就要看‘登高者’如何使之‘長久’了。”曹丕以手背托頰,側著臉,笑眯眯地看向她。

崔纓深吸一氣,抱緊雙腿,彆過臉去,悵惘感傷。

“紙上寫的什麼,給二哥看看。”曹丕拈著那塊素絹,細讀起來,讚歎不已,“這等‘雜言’,押韻自有章法,子嚶,你進步很大。”

“多謝子桓哥。”

“猴王出世,坐觀滄海,”曹丕壞笑道,“你知道嗎,子嚶,適才我從遠處望見你一人坐在這兒,真是像極了去年你給府中眾人講述的‘石猴’呢!”

崔纓皮笑肉不笑:“若真是靈猴,隻怕此刻的我,仍被壓在‘五行山’下,還沒取完那西天之經。”

“嗬,汝年紀輕輕,背負的是何山?取的又是哪門子經?”曹丕的語氣夾著些怒氣。

但很快他又露出無奈的表情,遠眺海麵,慨然歎息。

“前日有感於北伐,二哥作了首新詩,就記在了袍角,有興趣的話,不妨一看。”曹丕輕聲道。

崔纓拈起袍角,本不以為意,字入眼那一刻,眼睛卻瞬間紅了。

“秋風蕭瑟天氣涼……草木搖落露為霜……子桓哥,你……你真的寫出《燕歌行》了?”

“嗯?妹妹怎麼知道它配的是《燕歌行》的曲?”

“……”

曹丕得意洋洋:“看看,你二哥作詩,還可以的吧?”

崔纓很努力地把心情掩飾好,可卻仍不自覺地落了滴淚。頷首低眉,用手掌輕輕摩挲過袍麵時,心底湧起不儘的酸苦與歡喜。

前世不曾喜歡上曹植前,她被曹丕一首《燕歌行》深深打動過,那時候還在高中。而在大學期間擔任文學社長時,她又在自己親自設計的宣傳單上加過這句。

曹丕的《燕歌行》,是後世留存最早的一首七言詩。

隻聽那熟悉的辭句從曹丕的唇齒間悠悠流出:

秋風蕭瑟天氣涼,

草木搖落露為霜,

群燕辭歸雁南翔。

數月所見塞外秋景,一一在她眼前重現。那時,她還與郭奉孝乘則同輿,坐則同席,談笑風生。

念君客遊思斷腸,

慊慊思歸戀故鄉,

何為淹留寄他方?

崔纓想起那位思戀心上人的年輕戰士,不知此時此刻,他還平安與否?

賤妾煢煢守空房,

憂來思君不敢忘,

不覺淚下沾衣裳。

二嫂任霜的姣好麵龐忽然浮現,仿佛一閉眼,崔纓就能看見,鄴城世子府,從夏夜到秋夜,她都一個人,在□□踟躕歎息。出征前,甄妤便又有了身孕,卞夫人很是高興。

援琴鳴弦發清商,

短歌微吟不能長。

是半年前,郭府夜半,某某敲起清音;是那夜塞外,曹丕醉酒在帳下,斜倚彈批把。朦朧中,若見一位閨房思婦,身影俏麗熟悉,卻不知是何名姓。她當帷長嘯,撫琴撥弦,聲聲悲鳴。

明月皎皎照我床,

星漢西流夜未央。

牽牛織女遙相望,

爾獨何辜限河梁?

她崔纓,會像這個時代的婦人一樣,徒坐空室,對月歎息嗎?可多年前,清河崔府,她分明在一個皎潔的月夜不眠,攬衣出戶,與曹丕在階前,秉燭夜談,暢想未來。

崔纓想不明白,曹丕年不過二十一,何以有如此複雜情愫?是出征在外,異地懷鄉,眷戀鄴下舒適生活?是親眼睹見戰火頻仍下,士卒傷亡,謀士隕落,生父嗷泣,遂藉征夫思婦之口,感歎生死無常?還是年已及冠,遍尋無知心妙齡,且於軍政籍籍無名,遂感誌業難成、理想高遙?

曹子桓,說起終日憂懼,終日愁思,隻怕你較我崔纓更甚。

崔纓摩拳擦掌,狠狠咬牙,聲音顫抖:

“他也是個凡人,跟那些犧牲在白狼山的戰士一樣,是某人的至交,是某個婦人的丈夫,更是某個少年的父親。就此猝然辭世,多少愛他的人會為他難過,為他傷慟……

“子桓哥,我花了很多年時間,才明白一件事兒:我們每個人的人生命題都不一樣,任何人的人生都是永不交織的平行線,隻是因為有共同目標,所以才有交織的瞬間。緣分儘了,再多挽留,都是逆天而為。”

“命題?”曹丕有點不知崔纓所雲,可崔纓仍自顧自地說起。

“每一個孤單的瞬間,都想過離去。有時候,莫名其妙會掉眼淚,隻是因為同情人類,哀民生之多艱。這個“民”,哪裡隻是命運坎坷的底層人民呢?我常常無端地覺得,人活著可憐,因為世界沒有永遠,再美好的人和事,也不會永遠停留心尖。

“奮不顧身飛蛾撲火是真的,遺憾決絕終已不顧也是真的。想不清楚的生離死彆,夢中絞斷肝腸的卑劣回憶,不去放在心上,便構不成威脅。一切的一切,都不重要了,真的,不重要,我隻想離開人間,去找我的自由……”

曹丕微微頷首,並未像曹植一樣,輕鬆說儘生死大道理,他露出比崔纓還要傷感的神情:

“其實,吾較子嚶,更忘懷不了這生死之事……年壽有時而儘,榮樂止乎其身。到底什麼,才能使人‘長久’?親交友朋,百戚宗族,無不一時之伴,何得天長地久?人生居天壤間,忽如飛鳥棲枯枝。上有滄浪之天,今我難得久來視;下有蠕蠕之地,今我難得久來履……”

……

聽曹丕絮絮念叨一些生死之話,又聽了《燕歌行》這篇揚世名作,崔纓頓時心情舒暢不少。於是支起身子,長籲一氣,若有所悟。她忽然意識到和曹丕聊此話題,有許多不妥之處,於是打斷慨歎,改顏笑道:

“二哥此番言語,配上此間風景,倒教我想起一位朋友。他曾贈我一句警言,如今想來,真真奇妙。”

“哦?”

在曹丕驚詫的目光下,崔纓解了披風,係在腰間,慢悠悠地脫去雙履,然後好玩似的,小心翼翼地將赤腳探入礁石下的淺灘中。

冰冷的海水刺激著神經,卻叫她享受著前所未有的清醒。

“他說,‘滄浪之水清兮,可以濯汝纓;滄浪之水濁兮,可以濯汝足’……如今的境遇,不恰巧能用上嗎?”

崔纓跳下碣石,踏著海浪,翩翩起舞,神采奕奕。

世上真正能解救你脫離苦海的,隻有你自己。我必須振作起來,不能教古人將我看輕了!我和楊夙,都是來自遙遠的世界的人,都是與眾不同,要在這個亂世活得瀟瀟灑灑之人!

奉孝,再拜先生淚如洗,振衣濯足吾往矣。

楊夙,這世俗榮華,天下富貴,於今日之你而言,早已如弊履破裘了吧。

你現在……還好嗎?

朋友啊,朋友——請不要悲傷,今夜我將入夢,不日我將拚力來你身旁,與你溫暖相擁——這糟糕的命數,不能打敗我們分毫——讓我們攜手同行,就在明日出發,遠走浪跡天涯——

海浪翻滾,潮起潮落,伴著忽遠忽近的鷗鳴,聲聲悅耳。

崔纓笑嘻嘻地拎起履韈,肆無忌憚地跳過礁石群,輕聲哼吟大海之歌,在沙灘上踏著起起伏伏的潮水,時而俯身拾貝,時而伸腳鏟進泥沙,踢滾碎石,幼稚得像個漁家小女孩。

“常在海邊走,仔細鞋履濕!”

曹丕笑著搖搖頭,無奈地跟緊她玩耍的腳步,卻怎麼也不肯脫下絡鞮,靠近潮水踏浪同行。

不一會兒,崔纓的裙擺衣袖都被海浪打濕了,可她卻仍舊童真地奔跑著,熱烈地去追逐夕陽與海鳥。

她回首望向曹丕,發現曹丕已經被她甩得老遠了,於是她笑著,開始大搖大擺地倒走沙灘,黑白色的海鷗像受到召喚似的,紛紛環繞在她身側,“啊呀呀”地叫個不停,崔纓驚嚇得作勢掩袖,正要擋下撲騰的羽毛,卻被身後一潑海水濺了一頭。

“哈哈哈——”身後傳來尖銳的壞笑聲。

崔纓轉頭自下往上打量去,隻見一個十六七歲的少年,不知從哪塊礁石後冒出,正赤腳站在水中,竟卷起行縢和袴腿,手中玩轉著絡鞮,眉飛眼笑,嘴角還帶著倆酒窩。

他笑意不減,故作驚恐狀:“哎呀,真對不住,纓妹妹,我幫你驅鳥來著——”

“公子植,有本事你彆跑!”

崔纓怎甘羞耍,下意識便擼起袖口,像從前一樣,邁開腿追著他跑。

“來,你來——”

曹植倒真愛這幼稚的把戲,他後退跑著,邊跑還邊朝崔纓潑水。

沙灘上的海鷗陣陣驚飛,他們倆就這樣拋卻身份與禮教,在沙灘上追逐嬉鬨著,互相撥弄海水,說著半玩笑半氣惱的話。從未有過的愜意湧上崔纓心頭,好似她和這片滄海已融為一體,好似她和曹植,隻是尋常的兄妹而已。

他們是大海的兒女,是大海慷慨給予了他們歡樂,這裡就是他們的故鄉,永遠的精神之鄉。

夕陽,毫不吝嗇地將金輝播撒在海麵之上,飛鳥縱情低翔,似與大海親吻擁抱。晚風拂過崔纓的麵龐,吹來鹹鹹的苦澀的海洋味。

終風且暴,顧我則笑。謔浪笑敖,中心是悼。

崔纓腳步不停地追著曹植跑,忽而憶起初相識時,曹植攜著她的手在府院長廊奔跑。此刻,他仍是頻頻回頭,還做些惡搞的表情來逗她笑,崔纓笑著笑著,悲從中來,一不留神便被一塊小暗礁絆倒,臉朝下撲在了淺潮裡,上袿與下裙皆濕透。

她按著摩擦破皮的手掌,順勢就俯首哭泣起來。

可她也不知自己為何而哭,為誰而哭。既非郭嘉,亦非楊夙。

曹植卻以為是玩笑過了頭,將她惹哭,頓時慌了神,跑上前來,將她的手掌抓過去查看:

“傷哪了?讓我看看……你怎的還哭了?”

曹植還抖著手,想替她拂拭臉上的海水,崔纓抽回自己的手,不自覺地往後退了一步。

氣氛漸漸凝固。

“植弟!”曹丕小跑過來,“你看你玩鬨,又惹禍了是吧!”

“我……她……不關我事啊……”曹植鼓起雙腮,無話可說。

“就是你!就是你欺負人!”崔纓雙手掩麵嗚咽,使著性子說完,半蹲下身子,被曹丕一把扶住。

“哎——看來我和伯仁來得不巧了。”遠遠走來戎裝的兩人,正是曹真和夏侯尚。

曹真抱臂在一旁笑著,調侃道:“咱曹家這位崔妹妹,今日可是要學那精衛填海?還是要跟滄海比‘淚’?”

崔纓趕忙收了眼淚,彆過頭去。曹丕笑了笑,推搡著她繼續往前走,呼喚眾人道:

“時辰不早了,早些趕路回去吧,父親與諸位將軍都快走遠了。”

曹丕、曹真和夏侯尚三人邊走邊說笑,曹植湊近前來,倒著行走,跟沒事人一樣,又跟崔纓嬉皮笑臉,神神秘秘地捧起衣兜。

“嘿!阿纓,彆生我氣了,你瞧——”

曹植用上衣兜著許多顏色和不同形狀的貝殼,崔纓微微吃驚,曹植索性將兜裡的貝殼都掏出來塞她懷裡,憨笑著小聲道:

“這些珍貝,是從遠處拾來的,原先我是打算回去分給府中諸位姊妹,如今儘數都贈與你啦,隨你送人!”

崔纓驚慌地接著,不好開口拒絕,眼前之人彈了彈衣襟,抿嘴眨眼,繼而將雙手靠在腦背,懶懶洋洋,昂首挺胸,大搖大擺地向前走。

此時此刻,他真的很像一朵昂首常盛的向日葵,好像什麼煩擾的愁雲,到了他那兒,都會消散似的。

潮汐漸起漸落,鷗鳥漸漸遠去,天邊星辰逐漸燦爛,落日,將他們五人的身影,拉得又細又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