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城枯葉黃(1 / 1)

漫天旋轉的枯黃劃出季節更替的痕跡,簌簌的落葉聲仿佛在為世人講述著一段千年前的故事,那是一個不需任何謊言粉飾的傳奇……

郭嘉,字奉孝,在很多人眼裡,是那個時代名不見經傳的小角色。

他沒有諸葛孔明那般聲名赫赫,卻有其料事如神的本領;沒有關雲長那般萬人敬仰,卻有其赤膽忠心的品格;沒有周瑜那般儒將英姿,卻有其風流瀟灑的個性。

其人如此鮮為人知,卻是亂世塵煙中走出的鬼才,一生短暫而儘顯風彩。

郭嘉身世簡單,沒有豪族蔭庇,卻目光長遠,一直奉行“天行健,君子以自強不息”的原則,年少便懷鴻鵠大誌,勤奮求學。漢末董卓作亂,天下將傾,郭嘉不過弱冠之齡,卻決心隱居治學,暗中結交當世英傑,不與俗世接壤,隻為他日一鳴驚人,達成扶濟蒼生的夙願。

他說,智者善選於明主。

二十七歲那年,郭嘉受同鄉荀彧推薦,從袁紹帳下投奔曹操帳下。時人眼中,曹操比於袁紹,名微而勢寡。郭嘉卻獨具慧眼,毅然指出袁紹“多謀而寡決”的致命弱點,曹郭二人見麵後,曹操更是高興地說“使我成大事者,必是此人”,而郭嘉也認定曹操就是他的明主。郭嘉知道,未來的霸主非胸懷大誌的曹操莫屬!

投奔曹營,得操賞識,官拜軍祭酒。郭嘉隨其主南征北戰,輔佐在曹操身邊屢獻奇計,猶如春秋之範蠡,西漢之陳平。拂袖沙場敵寇莫剩,可謂運籌帷幄,決戰千裡!在南征呂布時獻計掘泗水之流水淹下邳,使得“戰神”猶如甕中之鱉,束手就擒。

他又善於分析時局利害,料事如神。“江東小霸王” 孫策一統江南之際欲襲曹操後方許昌。眾人聽了皆驚恐萬分,唯有郭嘉冷靜地說:“孫策為人輕率,即便領有百萬軍隊,也不過是孤身一人來到中原罷了。若他的仇家暗伏刺客,他必定會死於匹夫之手。”果然,不久後,就傳來孫策在渡江時被許貢的賓客派刺客箭殺的消息。

郭嘉還深諳心戰鬥智,“ 知己知彼,百戰不殆”的原則每每在重要關頭發揮作用。官渡大戰序幕拉開之際,許都人心惶惶,關鍵時刻他提出“十勝十敗”,見解獨特,極大鼓舞了曹操必勝的決心;北征烏丸,他力排眾議,建議追剿袁氏兄弟,又一次精準地分析劉表和劉備兩人的性格特征,鼓動曹操發兵。

郭嘉才智之“鬼”,在其料敵心性與揣摩時局,猶如鬼神,而風流瀟灑更是其人獨特之處。

他為人放蕩不羈,與曹操關係親密,輕視禮教。“建安七子” 之一的陳琳曾非議郭嘉行為不檢,但他依舊神情自若,毫不計較,這使得曹操愈發敬重他來。

與流芳千古的諸葛亮相似,郭嘉也是鞠躬儘瘁,他將一生都奉獻給了曹魏大業。可憐天妒英才,年僅三十餘歲便病逝於北伐烏丸途中,演義中更有遺計定遼東的感人情節。

鬼才雖逝去了,其日月可鑒的輝煌事跡卻在我心中留下不可磨滅的記憶。他雖如一顆劃破蒼彎的流星,轉瞬即逝,卻永遠定格在曆史的扉頁熠熠生輝。

……

秋葉在車外簌簌地飛舞,崔纓聲情並茂的朗讀,伴隨著笑聲,縈繞在車廂內。郭嘉掩袖笑得胡子一抖一抖,時而還劇烈咳嗽起來。

世間有許多難以意料的事,就像崔纓永遠想象不到,人死之後也許還有來生。就像前世十四歲的崔纓,在中學校報發表這篇《天生鬼才郭奉孝》時,怎麼也不會想到,有一天,竟可以親口念給裡麵的主角聽。

車外仍掛著那隻熟悉的鈴鐺,車前遠遠隔著統軍鐵騎,一身戎裝的曹植正和徐晃並肩同行。

“那時候,不分‘琳’、‘群’,這是陳琳被我黑得最慘的一次。”崔纓不好意思地笑道。

郭嘉閉著眼小憩,卻抿嘴笑了。

“奉孝先生,纓兒來自兩千年後,不太會作詩,這有一首我試著寫的古體,我想念給您聽。”

“好。”

《題為奉孝漢白玉石塑》

晨曙輝落含愁睇,暮雲忽逢紫霞披。

白露仿佛昨夜淚,青苔卻似舊時衣。

高山枯枝危崖斷,綠蘿叢臥岫嵐溪。

虎狼覓我仰鼻息,十年冷暖飽嘗饑。

先生斫鬆作綺琴,徽音入我懷袍襟。

霜雪魂飛琉璃魄,清風吹搖明月心。

遙知古賢君憐意,簌聲悲泣楸葉林。

攜手函關牛車去,幽穀深山空足音。

“先生,如果有下輩子,請一定帶我離開中原。離開這個是非之地。不要留我一個人,凋零在夢裡。”

……

時光似流沙,以肉眼見可見的速度流逝在指縫間。

是夜,秋月暗淡,風急雲濃。

軍師祭酒帳內。

郭嘉獨自鶴立於下階,目光穿過帳門,望向天邊,崔纓則在上階側案執筆輕書。

郭嘉手提酒杯,久駐良久,忽而惆悵不已,於帳內踱步徘徊,念念有詞。

酒杯在他手中晃悠,人兒也跟著搖晃,念辭卻清朗明晰:

秋風蕭蕭愁殺人

出亦愁

入亦愁

座中何人

誰不懷憂

令我白頭

胡地多飆風

樹木何修修

離家日趨遠

衣帶日趨緩

心思不能言

腸中車輪轉

……

北征以來,曹軍雖然大獲全勝,但仍不免有許多將士折損。或死於敵虜刀下,或病死在行軍途中。而郭嘉,也注定是那犧牲在征途中的一員,一首樂府古辭,既是他為北疆戰士念起的一首詠懷歌,亦是他為自己唱響的悼亡挽歌。

崔纓出神地寫著筆下的詩句,連郭嘉靠近都不曾察覺。

“纓兒所寫何詩?”

“《燕歌行》,唐朝一位叫高適的將軍寫的。先生你看,首尾數句與今時戰爭,是否及其貼近?”

郭嘉振起絹布,細細地看,輕聲地讀:

漢家煙塵在東北,漢將辭家破殘賊。

男兒本自重橫行,天子非常賜顏色。

摐金伐鼓下榆關,旌旆逶迤碣石間。

校尉羽書飛瀚海,單於獵火照狼山。

山川蕭條極邊土,胡騎憑陵雜風雨。

……

鐵衣遠戍辛勤久,玉箸應啼彆離後。

少婦城南欲斷腸,征人薊北空回首。

邊庭飄颻那可度,絕域蒼茫更何有。

殺氣三時作陣雲,寒聲一夜傳刁鬥。

相看白刃血紛紛,死節從來豈顧勳。

君不見沙場征戰苦,至今猶憶李將軍。

“自古戰爭無情,多少中原兒郎,背井離鄉,遠戍邊塞,就此捐生。‘可憐無定河邊骨,猶是春閨夢裡人’……”

崔纓徘徊階下,慨然道。

“誰不希冀和平?和平亦難求。國不強則家不寧,縱然是在二十一世紀,也仍舊各種紛爭,世界仍舊不曾停息戰火。先生你知道嗎,其實,在後世,也並不乏保家衛國的英勇戰士。在一千八百年後的中國,仍有大批忘我犧牲的一線醫護人員、扶貧乾部、民警同誌、山村教師……他們都是我們這個民族的脊梁,‘我們從古以來,就有埋頭苦乾的人,有拚命硬乾的人,有為民請命的人,有舍身求法的人’!”

郭嘉聽了她的話,頗有動容之色,他放下抄著《燕歌行》的絹布,拂袖轉身,負手而立,又寂寞地吟詠起古歌來:

“秋風蕭蕭愁殺人,出亦愁,入亦愁……”

……

郭嘉的病愈演愈烈,比先前去柳城途中時還要嚴重,每日不但咯痰、咯血,還水米不進,連夜高燒不退,大軍就此停駐下來。

營地猶在塞外。曹操大軍將至臨渝,絕無回軍之可能,於是曹操派來問病的信騎一個接一個,郭嘉卻每每強作康健,喝令信騎傳訊早歸,務必使曹操繼續前軍,不可回頭。

郭嘉在榻上人事不省。

崔纓亦渾渾噩噩,夜不成寐,日日守在他身側,把頭埋進臂彎裡夢遊。她每日端持盥洗盆進出帳中,替郭嘉擦拭額間汗,明明眼睛酸得厲害,卻要忍著不哭,隻敢掀帷出帳,偷偷抹乾眼淚。

“喂——”身後忽然響起曹植的叫喚聲。

崔纓凝了凝眼眶中的淚,站著不動,也不回頭。

“郭祭酒隻怕時日無多了,你……可要做好心理準備。”

崔纓知道曹植的話並無惡意,可這幾個月,曹植幾乎沒有跟自己說過話,也對郭嘉的病不聞不問,隻穿著鐵甲橫行在軍營裡。這些,都讓崔纓隻感受到人情的風涼。

“曹子建!”崔纓赫然轉身,雙目與他直直相對,“這世上單你一人見多了生死麼?”

曹植語塞,用複雜的眼神盯著崔纓,頃刻,忽又道:

“再問一次,你為何,選郭嘉為師?你——”

語未終了,崔纓便接上他的話:“你管得著麼?”

等她正要轉身離去時,曹植卻莫名其妙笑了起來。

他倆就這樣在風中對峙著。

曹植穿著黑甲,戴起盔帽的樣子,真的很好看。

可崔纓從未想過,有一日,竟以仇敵的心態麵對曹植。

他不欠她什麼,她也不討厭他這人,隻是憎恨跟他相處的每一分每一秒,恨不得即刻將他得罪一番,跟他結下梁子,讓這個人對她越討厭越好。興許這樣,“曹植”二字就可以慢慢淡出她的世界,他年遠走江湖,或留駐廟堂時,就可落個清淨,不必承受太多痛苦的負擔。

人的幼稚思維,從不以年齡界定。

後來崔纓才明白,她到底第一步就走錯了,從鄴水河邊初遇那時起,就注定解不開今生的情緣死結了。

“公子植,我且問你,在你高貴的眼裡,郭祭酒病重,跟其他謀士病重,是一樣的份量嗎?”

“蒿裡誰家地,聚斂魂魄無賢愚。”曹植不以為意地說道。

“可郭祭酒是我拜的先生。”

“世無不死之人,我替你覺著遺憾的同時,也勸你把生死看輕些。”

“好好……如此這般,便是我當初錯付了心……”

崔纓目光黯了下去,頭也不回地走了。

太陽落下沙丘,將兩人重疊的影子拉得很長很長,隻因為背向離開,她的影子也漸漸脫離了他的影子。

……

今夜,隻有一輪如鉤弦月懸在天邊,還在雲霧中被風吹散了華光。可秋夜裡的星星,卻極其地明亮,它們漫天閃爍著光芒,仿佛要將整個夜空照亮。

崔纓凝神遙望,恍恍惚惚,若見一道深藍的光,自西南流向東北。

再一眨眼,卻什麼也見不著了。

她悵惘地掀帷入帳,習慣性地撐起微笑,踱步到榻前,將手臂搭在床沿,將頭枕在手臂上,對著那個昏迷不醒的人兒,自言自語。

“奉孝,你知道為什麼,每當天上掛滿星辰時,月亮卻如此暗淡;可當滿月時,星星卻都藏起來不見了嗎?

“哈哈,我跟你講,那是因為月亮反射的是太陽的光,而來自遙遠星球的光,在傳播過程中消耗了大量的能量,特彆是當滿月時,在月光的反襯下,更顯得陰暗不明了……

“你彆看星星那麼亮,其實它們離我們很遠,星星的光是不會變的,月卻有陰晴圓缺,正如人有旦夕禍福……所以魚和熊掌不可兼得,滿月和繁星也不可兼得呢。

“這些知識,我前世的地理老師都教過。

“奉孝,你為什麼要在曹公事業璀璨如繁星漫天時,獨自收了光芒,做那寂寞無聞的暗月呢……你知道的,我喜歡圓滿,不喜歡殘月,可偏偏這個世界總是滿月少,殘月多……”

“奉孝,這個漢末世界,孤獨得很。塞外的秋夜,總讓我想起,前世在鄉下夜間聽見風吹麥浪的聲音;還有塞外的星空,跟我們家鄉那兒的一樣美麗呢!可無論什麼時候,我們肉眼能看見的星光,大部分都是很久以前發出來的,多遺憾,我們永遠趕不上第一瞬的光……”

……

“秋風清,秋月明,落葉聚還散,寒鴉棲複驚。早知如此絆人心,何如當初莫相識。”崔纓隨手擲開酒杯,醉醺醺地癱坐在榻前,開始胡言亂語。

“郭奉孝,你好‘不治行檢’!你可知你怎的‘不治行檢’麼?

“你沒有心,你把你的心都掏給了那個高高在上的君主……你看錯了人你曉得不……他曹孟德不值得!

“當初宛城滑鐵盧,那人明明對諸將發誓,再不會輸一場仗,可他就是不長記性!他官渡打贏袁紹之後就驕傲起來,都聽不進臣下的諫言了你知道嗎?

“你說……赤壁一戰,若你還在,他會聽你的話麼?

“可你到底還是要走啊……嗚嗚嗚……”

崔纓伏在榻前,小聲啜泣起來。

郭嘉忽然在床上突然劇烈咳嗽起來,霎時便將她的酒嚇醒。

崔纓慌忙抬頭,湊近前去,卻見郭嘉麵色慘白,他努力地睜開眼睛,從絨被中伸出一隻緊縮的手,一下便抓住崔纓的衣襟,質問道:

“你……再說一遍,赤壁之戰,曹公怎麼了?”

“沒……沒怎麼。”崔纓眼睛一酸,倒逼回淚水。

“你們與嘉說,曹公……在赤壁大敗孫劉盟軍,收複江東,而後平定西蜀……可方才,吾分明聽見——”

“真沒有。”說罷,崔纓喉中若灌重鉛,一個字也吐不出來了。

“從實說來!”郭嘉急了。

眼淚再止不住,隻簌簌地流,崔纓哽咽道:“崔纓發誓!隻要我還留在曹營,就一定不會眼睜睜看著曹公在赤壁大敗!!”

“什麼?赤壁……大敗?”郭嘉瞳孔緊縮,忽然失去了光彩,倏而,他鬆開了緊抓著崔纓衣襟的手,無力地垂在了床沿。

“楊夙說的,都是假話,先生……”崔纓收了眼淚,努力讓自己冷靜,“赤壁一戰,曹公中計,輸得一敗塗地,再無力南下征服江東。劉備兵入西川,與孫權還有曹公成鼎足之勢,致使天下三分。曹魏後來也不及統一天下,便被亂臣賊子司馬懿篡權,奪去了江山。此番決心改變赤壁曆史,不獨為先生一人,更是為中原百年後安寧著想。”

於是,崔纓一口氣將魏晉南北朝動蕩的史實說出,說那八王之亂如何攪得天下大亂,說那五胡亂華如何使中原百姓流離失所,說那高平陵之變後多少無辜魏人被屠戮殆儘……

“崔纓設想,倘若能助曹公一統天下,興許後來這些事便不會發生,興許我的祖輩那時也不必因戰亂南遷做客家人……而曹公獲取天下的關鍵一仗,便在這赤壁之戰!”崔纓目光炯炯,信心滿滿地說道。

可郭嘉卻閉上了眼睛,重新安靜地躺在了床上。

“若後來沒有了後來,你又從何而來?”郭嘉腦子一點也不糊塗,向她發出致命一問。

崔纓啞然失色。

“唉——”良久後,郭嘉再次睜開眼時,眼角已噙著顆淚珠。

“孩子,莫執著罷,從一開始,曆史便注定更改不得。”

郭嘉如此確定這個觀點,以至於對自己的命運都泰然接受,卻曾有理有據地替她辨析崔纓在曆史上的“死活”。

“先生!”崔纓大聲喊道。

“請您相信我吧!相信曆史是可以改變的!您……難道就不想留下什麼‘遺計’嗎?您可以寫信給曹公啊!叫他防著司馬懿……或者……”崔纓眼珠一轉,連忙道,“您給我留一封親筆,勸阻曹公拿下荊州後,就養精蓄銳,彆再南下與江東交戰了!他一定會聽您的話的!”

“司馬懿?”郭嘉喃喃著這個名字,思緒飄到了遙遠的年月,“可是那溫縣司馬公之子?”

“對!對!就是此人!”

“吾病久矣,再不能執筆寫一字……”郭嘉長歎一息,“殺了司馬懿,就不會有‘夏侯懿’、‘公孫懿’、‘諸葛懿’麼?纓兒,聽嘉一言,萬事勿管,且縱情江湖,做一世閒人吧……”

“先生——”

崔纓垂下頭,掩麵失聲,知道郭嘉徹底放棄更改曆史的機會,徹底看透了曆史演變。

他的心,早就涼透了。

……

夜已入三更,郭嘉呼吸愈來愈沉重,再喝不進一滴湯藥。

徐晃等將軍候在了帳外,曹植則一身便服,掀帷步入帳中。崔纓隻將他撂在一旁,隻身步入內間,換上當初郭嘉送她的那件鮮亮的綠羅裙,也不顧曹植驚異的目光,翩然行至榻前,轉了轉圈兒,俯身笑問他道:

“先生您瞧,我這件裙子好看嗎?”

郭嘉唇色泛白,額間密汗細出,眼皮已無法長久支撐。

可他依舊輕鬆地笑了。

“纓兒——”他輕聲喚了喚。

“嗯?”崔纓小心近前去。

“你要保重,不可辜負這世上待你好的人,縱然奉孝不在,纓兒仍須奉孝。纓兒總說,自己像隻麻雀,怎麼飛也飛不出小樹林裡,可縱然是一隻小雀兒,也有屬於她的一片藍天呀,天下之大,總會有你的安身之處……”

郭嘉扭頭看向曹植,淒然一笑:“公子,令妹仁善賢良,切不可……不可負。”

“付什麼?”曹植迷惑地追問道。

郭嘉不再看任何人,他星眸流光,眉頭舒展,隻釋心自語:

“想吾少年時,也曾任俠騁性,卻比纓兒少許多分憂愁。人死不可怕,可怕的是心死。你們這些後人,不必為嘉難過,沒有什麼遺憾的,天行有常,嘉此生得遇曹公此良主,已不負來此人世走一遭。

“你們該為嘉歡喜的,疾病的折磨,至此夜方休,嘉,終於可以睡個安穩的長覺,若明日清晨,曹公要來催促郭某醒來,批閱公文,恕嘉再不能奉命咯……”

郭嘉說著說著竟然愉悅地笑了起來。

崔纓已無法忍受腹腔內的痛楚,幾乎在一瞬間就要哭出聲來,但仍勉強地擠出微笑。

“奉孝先生,您可不可以再等一等,冬天就快到了,陪我看一場雪好不好?我們一起去看海呀,你知道碣石山上那海有多美嗎?你還記得,跟曹公的重九之約嗎?”崔纓揪住他的袖口,顫抖著聲音,“奉孝,再堅持一下,司空他很快就要回來了……”

郭嘉閉上了眼,歎惋道:

“及至與世長辭,嘉猶未能等曹公至。我死之後,請將我葬於臨渝古城城郊,選一處荒涼貧瘠之地,墳向西南,教我日日南望故鄉之處,如此,魂歸泰山矣。纓兒自可取吾舊時衣冠,攜回許都郭府,交與我家夫人。叫她,為我在陽翟東城郭外立一衣冠塚,塚邊種上柳樹,年年都要來給我祭酒……”

“郭奉孝,你個大騙子!”崔纓臉部扭曲,痛苦無比,捶床頓首,終於放聲大哭,“我才不要幫你呢!我才不要帶你回家!”

曹植見狀,趕忙上前,欲穩住她,卻被她一把推開。

“日出暘穀,入於虞淵。夕陽與秋雁皆有家可歸,唯獨那些不能馬革裹屍還的將士啊,犧牲異鄉,魂魄難歸故裡……”郭嘉微微張了張睫毛,卻從中落出一滴濁淚來。

努力了很久,他終於再次睜開了雙眼,眼中血絲密布,且好似蒙上了一層薄霧。

“青蘋……青蘋……”郭嘉急促呼喚著這二字,繼而吐出一口氣,“呦呦鹿鳴,毋食我蘋……”

不知這死寂的氣氛持續了多久,他忽然眨著紅腫的眼,輕聲說道:“纓兒……代為師最後再吟唱那首《子衿》吧……為師想奕兒了。”

“好好……”

崔纓誤以為郭嘉想聽《短歌行》,於是將硯台、案幾和燈盞都搬來榻前,取出頭上的白玉簪,把三者當作樂器敲奏起來,就像當初郭嘉給她演奏的一樣,現在敲給氣若遊絲的郭嘉聽。

燈油已快燃儘,敲出的聲音,好像沒有以前那樣清脆了。

曲調響起時,郭嘉皺眉道:“不,錯了,是那首《子衿》,是你們姑娘家喜歡的子衿……”

於是崔纓連忙一邊重敲,一邊開始唱《子衿》。

可開首一句“青青子衿,悠悠我心”,本應接著“縱我不往,子寧不嗣音”的,崔纓唱著唱著就唱成了“但為君故,沉吟至今”。

“錯了,錯了……”崔纓停下敲樂,哽咽道,“先生,請允許我重來一次……”

“辭對了,曲卻不搭,到底二者不可兩全,星月難同天,”郭嘉歎了歎氣,“纓兒,人生路走錯了,可再無重來之機。”

崔纓俯身頷首,身軀跟著啜泣一抖一抖。

“彆哭了,纓兒,嘉給你講個故事吧——”郭嘉的聲音已經很輕很輕了。

崔纓趕忙挪動雙腿,把耳朵湊前去聽。

“從前啊從前,中原有個任俠放蕩的少年……”郭嘉笑著慢慢垂下眼簾,“後來啊……”

崔纓屏著呼吸,靜聽了良久,都不曾聽見下文,急忙抓緊他的手,追問道:

“後來呢?奉孝?後來呢?”

郭嘉沒有回答。

可他一截一截冷下去的手臂告訴了崔纓答案。

後來的後來,少年再沒有了後來。

……

說著奇怪,那時,崔纓反倒一滴眼淚都沒有了,像流儘了似的。

她隻眨著眼睛,看罷郭嘉漸漸泛黑的臉龐,腦中一片空白,身軀如墜入冰窟,從腳到頭都開始發冷,仿佛死去的人不是塌上之人,而是她……四周什麼聲音都聽不見,隻有曹植一聲輕輕歎息。她看見,郭嘉那滴濁淚還未乾,那安詳躺著的人兒啊,臉上還掛著笑容。

麵肌僵硬,崔纓擠不出任何表情,隻是不停地眨著眼睛,伴隨著急促的呼吸,伴隨著牙齦緊繃到神經的聲音。

忽而,一雙大手伸在她前頭,捂住她的眼睛,替她擋住那殘燈照耀的光明。繼而手主人一把將她攬入懷中,令我彆過臉去。

“彆看了,阿纓——”

曹植一句不冷不熱的話,頓時將崔纓從冰窟裡拔出,讓她釋放出心底巨大的悲傷,若有萬箭穿心,崔纓痛苦地閉上眼睛,伏在曹植的臂彎下失聲痛哭。曹植亦與她一般哆嗦著,卻努力替她遮擋著死神的邪氣。

淒厲的哭聲很快便招來久侯帳外的將士,耳邊響起琅琅的鎧甲片撞擊聲,繼而是接二連三的跪拜聲。

崔纓背對著病塌,癱倒在曹植懷裡,不知哭了多久多久,隻隱約記得在昏厥前,她用她那雙黑暗的眼睛,看見了一場夢……

夢中若有青衣持傘

穩步朝我她替我拭乾眼淚

可他笑了笑

便轉身負手離去了

他悄悄地走

正如他悄悄地來

他揮一揮衣袖

拂儘一生瀟灑風流

背對她做個再見的手勢

終已不顧

那日春雨如絲

她沒有撐傘

獨自

彷徨在

悠長悠長又寂寥的雨巷

她沒有遇見

一個穿著青衫

笑眼盈盈的少年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