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夙?活著?許都詔獄?
大腦嗡嗡地響,半晌後,崔纓方回過神來,目瞪口呆地問道:
“如今已是建安十二年,很快就是建安十三年了……先生,你跟我說,楊夙他……還活著?還在許都地牢?你是說……我最好的朋友,他……整整被關了近八年!?”
郭嘉悲戚地閉上眼,微微點頭。
“這些年……他是怎麼過來的啊?”崔纓沙啞著聲音,淒愴地喊道。
郭嘉長歎一息:“建安五年,官渡之戰前夕,那是我與叔夜最後一次相見,他將他的來曆都告訴了我,他還跟我提起了你,他說,他最想見的人是你,他……很想跟你說聲對不起。”
為什麼楊夙會覺得對不起我?
那時崔纓無暇多想,隻聽郭嘉講了大段大段的話:
“先前瞞了你,是因為不願你卷入其中,惹來殺生之禍。可這幾夜,我常常夢到叔夜,他在牢裡快不行了,卻忍著什麼話也不說……他是你的朋友,更是與嘉交心知底的好兄弟……嘉思量再三,不若教你一個法子,去將叔夜救出。出獄後,爾二人即刻離許,勿要乾擾任何戰事,去江湖逍遙,做一世閒人吧。”
“先生不必多慮,即便您沒指這條路,我崔纓也一定會去把楊夙救出來的,哪怕拚了這條命!”
崔纓眼睛重新亮起來,仿佛又看見了彩色的世界,她堅定地說道:
“楊夙,是跟我同個地方來的,他。就是我在這兒的唯一親人……萬幸萬幸,他還活著!”
崔纓悲喜雜陳,一時緩不過來,強裝冷靜道:“可是,當年如何又說‘腰斬’呢?”
“是曹公於心不忍,留了他性命。”
“我不信。”
郭嘉臉色蒼白,輕笑一聲,臉上總算有了些氣色。
“纓兒,你變聰明了。”
崔纓覺著心酸又好笑,直接挑明想法:“是楊夙對曹公來說……還有可用之價值吧?”
崔纓突然想起蔡琰曾與她提起的“兄弟”是“弘農人氏”。
難道!?
“楊夙是弘農楊氏出身?”崔纓扭頭驚呼。
對崔纓來說,這個身份信息量太大,操控三國亂世的,不就是世家大族的利益糾葛嗎?這樣的話,漢末時代關於楊夙的一切“傳說”都情有可原了。崔纓旋即又聯想到另一個“楊氏神童”——楊修。
“他楊夙,竟是第二個雞肋……”崔纓低下頭,喃喃自語。
“雞肋?”
“對,雞肋,‘食之無味,棄之可惜’。”
“此譬喻……倒也不假,”郭嘉很快便聽懂了,“叔夜與曹公的恩恩怨怨,將來你自去問他吧。你們會有機會重逢的。”
“重逢……”崔纓反複嘟囔著這兩個字,思緒紛飛,一時心底慌亂。
天哪……她竟然……還有機會見到“老鄉”,那可是比今生親人還親的老鄉啊!她真的……不是在做夢嗎?
眼中噙著淚,嘴角卻高高揚起,崔纓連忙起身下階,鄭重地給郭嘉磕了一個頭。
“先生,纓兒代楊夙謝謝您!感激涕零!懇請先生再教纓兒解救之法!”
郭嘉看著她,猶豫了半晌,終於說道:
“北方將平,曹公已複辟汝南太守滿寵為許都令,他是個難糊弄的人物,若缺了一人之佐助,無論如何,你都救不了楊夙。”
“誰?”
“尚書荀令,荀文若。”
崔纓驚愕住了:“令君也……”
郭嘉歎息著,閉了閉眼,又睜開了。
“當世猶知楊護軍存世之人,不過我和曹公二人而已。當年未能勸阻曹公,我與文若,心裡到底是虧欠於他的。軍師祭酒,不過參掌戎律;公達新遷中軍師,執掌軍國選舉及刑獄法製,與我交情不錯,我會傳信與他,以磨礪為由,叫他薦你去許都大理任一文職。你謁見文若之後,將我的遺書予他,他定當會助你一臂之力,教你全身而退之法。”
大理亦稱廷尉,列位九卿,彙總全國斷獄數,主管詔獄和修訂律令的有關事宜,凡郡國讞疑罪,皆處當以報。廷尉秩為中二千石,其屬官有:廷尉正,主決疑獄;左監,管逮捕;左平,掌平詔獄;還有派往地方鞫獄的廷尉史、審判案件的奏讞掾、奏曹掾等。廷尉權歸台閣,處理案件有時須聽命於尚書。若遇有重大疑案,則廷尉與尚書共同審判。
楊夙被囚禁於詔獄,而荀彧正是大漢守宮尚書令。
“隻是,嘉有一惑……楊叔夜,他,還會認你嗎?”
“這是什麼意思?”崔纓皺起了眉頭。
“你還記得楊夙的模樣嗎?”
崔纓仔細回想了一下,仿佛前世發生的一切,前世所見的人,都在很久以前的夢中,變得越來越模糊了。
“十五六年了,早忘了。”她很不自信地回答道。
“纓兒,叔夜與你不同,他來這兒要比你早上許多年,他很多性情,都已和我們相近。你對他而言,興許隻是遠方來客,未必再是親友。”
崔纓聞言一怔,渾身發冷,旋即反駁道:
“不,他還會認我這個朋友的!一定會!他不是那樣的人!”
“但願如此吧……”郭嘉又麵露愁容,他兀自低語著,“嘉也願相信,叔夜還是當年的叔夜。歲月劃在他臉上的道道傷痕,也不得教他赤忱之心更改半分。”
過了很久,郭嘉才緩緩補充道:“纓兒,救叔夜出獄之後,他一定會護你周全。你定要告誡他,勿要覓機尋仇,以卵擊石。”
“如果我真能救出我的朋友,曹司空會不會……想殺了我?”崔纓冷冷地問道。
郭嘉笑了笑,拍了拍她的肩膀:“纓兒可自問於心,司空可會殺如今的你?”
“現在定然不會!”崔纓頗為自信。
清河崔氏女的身份,又有這一兩年聲名加持,崔纓顯然會在曹操心中與眾不同。他每次打量崔纓的眼神,與其他曹氏女都是不同的。
“沒錯,嘉知曹公,曹公不會把纓兒如何的。可曹公是君,君有君道,隻要你未將一些暗下之事擺於明麵,不曾觸怒君威,他絕不會重責於你。其實,曹公的心腸,有時也很仁慈,隻是形勢所迫,使他有時不得已做出某些選擇。
“纓兒救叔夜出獄後,要好生待他,你們可去江南避亂,記得給他……去尋個好的醫官……這八年來,他一定過得很不好。”
崔纓那時並不曾想過,這“尋醫”二字背後的隱情,隻是想到楊夙一人在那暗無天日的地牢足足受儘折磨近八年,她就深感窒息,眼淚不覺間又落在郭嘉的衾被上。
郭嘉咳嗽了幾下,苦笑道:“纓兒,且改了這愛哭的毛病吧。我知你心智之堅不弱於男兒,隻將哭泣當作宣泄之法。郭某這病自己清楚,並不會一日兩日便要了性命。至於叔夜之事,多想無益,事情已然發生,便不可更改。當下你能做的,就是準備好一切,徹底立下與楊夙遠走的決心。”
“遠走?”崔纓眼神空洞洞的,“沒了楊夙,我當真就無法生存嗎?”
“纓兒不如叔夜,叔夜從不輕易落淚,跟叔夜走,是最好的選擇。”郭嘉毫不猶豫地說道。
崔纓背對著郭嘉的床榻坐下,偷偷抹乾眼淚。
“好了,好了……以後纓兒,不在先生麵前流淚便是。”
暢聊了半日,郭嘉好像心情舒暢不少,病情也有所好轉,他竟開始打趣起來:
“嘉觀纓兒與植公子相處甚洽,若按纓兒所說之史,將來所嫁夫君,即是此人。而今纓兒要與他人遠走他鄉,可有不舍?”
郭嘉的話瞬間戳中她心窩。
是啊,她前世那麼喜歡曹植,萌生過助他擺脫後半生噩運的想法,甚至跟他關係鬨僵後,還保留著最初的那份敬仰。將來就這麼跟楊夙走了,他會娶誰做妻子呢?就像郭嘉說的,也許《魏晉世語》那段記載根本就是野史,曹操壓根沒殺那崔氏女,那她……還舍得拋棄曹植,拋棄那群一起成長的夥伴嗎?
這誘惑對崔纓來說太大了。
郭嘉見她走神了,笑眯眯地又問:“平素,植公子待你好嗎?”
崔纓反應過來,這才羞紅了臉,佯怒道:“不好!他從來都不像子桓哥那般順著我,凡事都要與我對著乾,可煩人啦。”
“四公子天資聰慧,又勤苦治學,頗有曹公年輕時的風采。隻是性子偏執了些,依我看,這一處,倒與纓兒十分相似。四公子前途不可限量,他年朝代更迭之後,應是大魏肱骨重臣吧?”
崔纓聞言鼻酸,沉思良久,方回答道:
“他是圈養在一座名叫‘銅雀台’上的金絲雀,他多才多藝,與曹公還有丕世子在文學上都頗有建樹,被後人稱為‘建安三曹’,由曹家父子領導的鄴下文人集團,更是成就了赫赫有名的‘漢魏風骨’,對後世影響可大著呢!可曹植此人,前半生風光無限,被人捧上了天;後半生卻落魄潦倒,被人踩進了塵埃裡。他的命……很苦,我很想幫幫他。”
“纓兒對植公子有意嗎?”
崔纓吸了一口氣,輕聲道:“從前有,如今……應是沒了。”
郭嘉的笑明媚得像初升的太陽,他質疑道:“當真?”
……
時光如白駒過隙,轉瞬便過了半月。
半月裡,崔纓對救楊之後遠走的計劃猶豫不定,並非全因舍不得崔、曹兩家的人,而是不知該不該告知郭嘉曆史真相——曹操並未平定天下,魏國也並未長久!
半月裡,崔纓與郭嘉一路相隨,陪他在案牘前,捱過一個又一個孤燈難眠的秋夜;陪他車輪輾轉,行過大片荒漠平原,聽著風沙在車窗外嘶吼;陪他共禦病魔,在他咯血後不住地換湯換藥……終於,郭嘉拖病堅持到了柳城。
不知什麼緣故,到了柳城之後,郭嘉的病像是有轉愈的征兆,他精神抖擻,能自己走路了,整個人看起來還十分健朗,一直笑嗬嗬地迎接賓朋,不曾在曹操麵前露出一點病懨之態。
曹操克定柳城已久,早在柳城等候郭嘉。自白狼山一戰,胡、漢降者二十餘萬口,遼東單於速仆丸及遼西、北平諸豪,悉棄其烏丸族人,與袁尚、袁熙逃奔遼東。
曹操私下與郭嘉商議,決定佯裝撤軍,迷惑遼東眾敵。
大軍即日南下,沿濱海道路出發。
誰曾料想,一路秋風大作,沙塵漫天,所行之處又皆是荒原,鮮有河流。時月近冬,遼西之地天寒地旱,致使軍營缺食少水,不少戰士足膚皸裂,在營中叫苦連天。軍士們鑿井取水,竟然挖了三十餘丈才得地水,出水那刻,軍中亂作一團,紛紛大呼“有水”,擠攘上前。
再次遭逢軍旅磨難的崔纓,顫巍巍地扶著郭嘉,立於莽原之上,回首遙望密密麻麻的士卒,迎著凜冽的北風,愈發真實地感受到,何謂饑寒交迫,何謂口乾舌燥。
距離東南沿海城邑臨渝又還有好一段距離,曹操卻已下令殺死數千匹馬來充饑了。
連日飲食不繼,天氣嚴寒,郭嘉疾病複發,不能長途跋涉,急速行軍。原本曹操想留郭嘉在身邊,教大軍減緩速度的,可郭嘉堅持讓曹操早些踐行那個秘密計劃,勿要以他為拖累。
“機不可失,時不再來。若逡巡不退,遼東必生疑心,使內勾結固壘,彼時再要遠征遼東,可謂勢之失矣!曹公勿慮,嘉自可為我主殿後,既防後襲,又令大軍按計南行,更無後顧之憂!”
於是,曹操仍派郭嘉和徐晃留守後軍,決定整軍先行,又放心崔纓不下,便派四子曹植留下看照。
那日,風聲急促,正是陰雲密集。
崔纓和曹植並肩牽著馬,曹郭二人則漫步於軍前,相約臨渝古城再見。
“奉孝,半月後即為重陽,孤平生素不信神仙事,然嘗聞人言‘九月九日,佩茱萸,食蓬餌,飲菊花酒,可令人長壽’。此去不遠,臨渝轄區,有一碣石山,想來,孤與奉孝臨風飲酒,坐賞菊英,倒也不失為一件樂事!彼時登高賦詩,被之管弦,觀滄海茫茫,睹草木豐茂,豈非良辰美景?”
郭嘉微微欠身,淺淺一笑:“今生得與曹公相逢,嘉雖死無憾矣。”
“奉孝啊奉孝,莫將那字常掛嘴邊,孤可是記著,此行之後,你還欠著孤一杯碣石山的濁酒啊。”
崔纓那時,多想告訴曹操,請他不要走,因為今日,注定會是最後的訣彆。
可惜她不能,郭嘉更不能。
……
及彆,曹操忽然眉頭緊鎖,心事重重,他拍了拍郭嘉肩膀,語重心長地說道:“今此一彆,你我君臣再相約,奉孝定不可負約!”
“曹公保重,”郭嘉笑了笑,緩緩道,“嘉此番……應不……赴約了。”
“好好!”曹操未曾聽出話中隱晦之言,隻勉強地笑著,步履沉重地登上戰車,不再回頭。
“曹公——”郭嘉忽然朗聲喚道。
可曹操的背影漸行漸遠,他再沒有轉頭。
“一路保重——”
車隊啟程,塵土飛揚,隻留下一個不住咳嗽的青衫先生,悵惘凝視遠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