病篤無可計(1)(1 / 1)

“司空進去多久了?醫官怎麼說?”

崔纓上氣不接下氣,急忙問帳外守衛。

“姑娘放心,醫官說郭祭酒隻是小病,並無大恙,司空已進多時,特傳姑娘入見。”

“小病?無恙?”

崔纓欲哭無淚,手足無措,心裡似發瘋一般。正要掀帷入帳,卻撞上曹操出帳。

曹操長舒一氣:“纓兒,奉孝並無大礙,他身軀向來孱弱。此番急行軍委實辛勞,你要好生照顧郭祭酒,若病情有變,隨時告知與孤,切記!”

“記……住了。”說完,崔纓上下齒都在打顫。

他向來孱弱多病?還不是官渡以來這七年,隨你輾轉四方的緣故?曹孟德,你那知心人已經病入膏肓了,你知道麼?

曹操走後,崔纓掀帷入帳,靜悄悄地走近,卻見郭嘉,正閒適地靠在榻上覽閱書卷。

“纓兒,你來了——嗯?怎麼還哭鼻子了呢?”郭嘉唇色有些蒼白,卻笑得十分明朗。

聽到郭嘉這樣發問,崔纓淚落漣漣,忍不住直撲跪在他榻前大哭起來:“郭奉孝!我不想你死——”

死?郭嘉緘默了。

“這不是小病啊先生……那個醫官不會診!他診錯了,很多絕症是你們這個時代的大夫看不出來啊……”崔纓哽咽道,“先生,你聽纓兒的好不好?我這就去尋司空……讓司空給先生再請一個更好的醫官,我們回鄴城吧……”

“纓兒!”郭嘉一把將她拉住,神情冷漠,聲音卻有些抖,“這世上,有許多事,不是你想,就能做到的……”

“可先生你怎麼忍心,讓我……讓我就這樣看著你被死神帶走啊!”崔纓啞著聲音,掩麵而泣。

“纓兒說的是,是為師自私了……為師會想辦法,讓司空派人送你先回鄴城的。”

“不要!不要!”

崔纓慌忙擺手,再次跪伏於塌邊,拽緊郭嘉的長袖,抽抽噎噎道:“纓視君如父,父有疾,女焉能不奉湯藥於榻前?我崔纓……前世已作不肖女,今生怎可又複如此……我真的不願,不願再受那穿心刺骨的死彆之痛……”

崔纓將臉埋進臂彎,全身發抖:“先生,纓兒害怕生離死彆,我一直在害怕,在恐懼,可是……這一天還是來了,怎麼辦,我該怎麼辦……”

郭嘉回過神來,歎息著,輕輕拍著她的頭,分明還強作笑意:

“天命不可違。這,就是軍營中,最好的醫官;這,就是我郭嘉,最終的結局。”

……

未能阻止郭嘉抱病隨征,崔纓成日耷拉著腦袋,夜夜不成眠,愈發沉默寡言了。

大軍還在急速行軍,二百裡追擊烏丸殘寇。沿著白狼水,軍隊越行越北,天氣越來越涼,時常一抬頭便能看見齊排的南歸雁隊。

沒有人注意到,那個緊跟在曹操身邊的高高瘦瘦的謀士,近來咳嗽的聲音越來越渾濁,次數越來越頻繁。因為那個對自己沒心沒肺的傻子,向來把自己的痛苦掩藏得很好。

更沒有人能懂,那個瘦弱的謀士身邊的小姑娘,為何脾氣古怪,終日鬱鬱寡歡,對旁人越來越凶悍。

那年,曹營還沒有禁酒令。

於是她趕了一天的路,偷吃了曹操賜給那個謀士的藏酒,在帳中一番爛醉。為此曹操還當著眾人的麵,將她好一頓訓斥。唯有曹丕心思細膩,看出來點名堂。在曹操訓話之後,還敢攜著一壺美酒來送給崔纓。

秋夜清涼,星漢燦爛,塞草枯黃,曹丕未曾卸甲,隻躺在荒原上仰望穹宇,吹著晚風。篝火堆頂正熱著醪酒,在明亮的月光下,崔纓抱著琵琶彈了一首不成調的曲子,不好吹牛跟曹丕講“葡萄美酒夜光杯”是她寫的,隻笑說是當年涼州之亂皇甫嵩將軍填的曲子詞兒。

“郭祭酒也愛吃酒,可這酒……如何不能讓人長久呢?吃醉了人生這碗酒的人,是這天底下最清醒之人;醒了人生這碗酒的人,竟又是最可憐之人。”

三巡酣飲後,曹丕把眼淚都笑出來了。

崔纓紅著臉,舉杯遙敬荒原清風明月——

“將軍百戰身名裂。向河梁、回頭萬裡,故人長絕。易水蕭蕭西風冷,滿座衣冠似雪。正壯士、悲歌未徹。啼鳥還知如許恨,料不啼清淚長啼血。誰共我,醉明月。”

“子嚶,你對郭祭酒可是有彆樣的感情?”曹丕雖已酩酊大醉,說話卻一點兒也不含糊。

“醉臥沙場君莫笑,古來征戰幾人回!哈哈哈……來,子桓哥,我再敬你一杯——”

“不必瞞著了,我和子建都猜著了。”曹丕故意試探地問。

“師徒!師徒之情……”崔纓臉色泛紅,認真糾正道,“我須得喚他一句‘先生’……你曉得不,郭祭酒他不怕死!可我不要他死……他偏不聽我的……”

“嗯……”

“二哥!你要救救他……救救郭祭酒……也救救我……好不好?”

“好好……”

那年塞北的秋夜,多麼美好,風兒是清涼的,月兒是皎潔的,人兒也是純真的。

可崔纓那顆滾燙的心,從始至終都是苦的。

……

次日,軍大帳。

她和曹丕兩人各跪在地上,被曹操往臉上各潑了一杯冷水,恨鐵不成鋼地臭罵一頓。

“子桓,汝為兄長,怎可同她一起胡鬨!?”

“飲酒喪德!該禁!該禁!”

“纓兒啊,你為何總令孤失望呢?此番隨征,你是以奉孝之徒的身份出來的,近來他身體抱恙,孤叫你好生看照,你卻吃得爛醉,可知你在做什麼嗎?堂堂公府及笄女子,飲酒不節,成何體統!”

……

在曹操的罵聲中,崔纓不爭氣的眼淚簌簌地流,她也不知道自己為何而哭。曹操正無可奈何地捶胸頓足,帳外忽傳小兵聲:

“報——”

“進。”

“曹公,郭祭酒病重,不得下榻。”

眼看著曹操疾步掀帷出帳,消失在軍營中,崔纓的視線逐漸模糊,她幡然悔悟,心底充滿了愧疚。

我為什麼……為什麼一直在躲避?崔纓啊崔纓,你不是應當儘全力陪伴與守候的嗎?說好的陪伴呢?說好的珍惜呢?如果當初你畏懼死神,為何又要隨軍出征,受儘這般磨折呢?

崔纓支起身子,拔腿便跑,也不管曹丕在身後呼喚,隻邊跑邊抹眼淚,回憶著這段日子與郭嘉相處的總總。思來想去,她這個郭奉孝之徒,根本比不得他的曹公半分!

奔入內帳,卻見曹操麵有淒色,坐於榻前,執起郭嘉蒼白的右手,與之深情相視。顯然,郭嘉的病情加重了。

崔纓頓時站住了腳步,再一恍惚,便愈發覺得自己與這兒格格不入了。

“奉孝!奉孝!可否聽見孤說話?”

“奉孝?”

……

郭嘉病情格外嚴重,麵色慘淡,雙眼緊閉,呼吸微弱,聽見曹操喚他,睫毛輕顫,但仍過了良久,方得以半睜開眼。

崔纓單是遠遠望著,便已讓濁淚自臉頰滑落衣襟,她腳底不穩,幾欲栽倒在地。

她明白,眼前病危著的,是她前世崇敬過的古人,是比曹植還要早喜歡的古人。可是那個人,如今脆弱得就像一張薄薄的紙,仿佛輕輕一吹,就能飄走。

荀攸等一眾文臣,都陸續著來了,還有曹丕、曹植。所有人都隻能在一旁觀望著,什麼也做不了。湯藥端來,曹操扶起郭嘉,親自執匙。

“奉孝,這是怎麼回事?為何今日病情驟變?可是近來飲食不佳?孤即刻將你的公文移交他人,你且暫將這病養好了!”

郭嘉劇烈咳嗽著,露出痛苦的表情:

“曹公……嘉此番,隻怕不能與君凱旋同歸了……”

“胡言!”曹操拍腿急眼道,“休再說此不吉之言!”

“嘉與曹公,相與周旋十一年,阻險艱難,皆共罹之。天下人相知者少,今生得遇曹公,得君重用,委以重任,實乃嘉之幸也。今當早故,離君遠去,獨往茫茫地府,豈不痛惜?

“臣死以後,董昭可繼臣職。文若、公達、仲德、文和,此皆君之肱骨良臣也,可助君一統河山大業,望曹公棄私從諫,匡扶危巢亂世,使民得生路,各安其所,田壟彌煙,雞犬相聞,阡陌黃發相嬉,垂髫怡然聚樂。如此,嘉再無憾矣。”

眾人聞言,莫不流涕。

曹操隻是雙手緊握住郭嘉的手,什麼話也不講。

……

自探病後,曹操一度憂心忡忡,擔心急行軍會加重郭嘉病情。郭嘉卻又勸曹操兵貴神速,教曹操引軍先達柳城,追剿殘寇,而他自甘殿後,護守輜重。為了顧全大局,曹操不得不從諫。於是,曹操率大軍繼續北上行軍,留崔纓隨侍郭嘉身側,留徐晃將軍護行。

臨行前,曹操還跟郭嘉相約:“奉孝,半月後,你我君臣柳城見。”

“曹公放心,嘉定不負約。”郭嘉笑著應允了。

時值深秋,草木搖落,白露成霜。後軍攜著輜重,時緩時急地行走著。郭嘉的病情一日比一日嚴重,開始隻是咳嗽,午後和傍晚會低熱、乏力,夜間還常常盜汗。後來幾乎不能下床,不單咯痰,還咯血。

醫官束手無策,說是突如其來的軍旅病,可若非常年累月的艱辛,怎會如此心力衰竭?

崔纓不離不棄地守在郭嘉病榻前,端湯送藥,陪他聊著天,說著後世那些有趣兒的事,講寓言故事和笑話,聊宇宙如何產生,聊那些日月星辰如何運轉,聊後世那些驚奇的發現和發明,聊後世英勇的華夏兒女,怎樣一次又一次擊退外族侵略者……崔纓一心隻想彌補前世遺憾,卻發現怎麼補,時間都不夠。

郭嘉仍堅持加速行軍,希冀早日抵達柳城。

崔纓悲痛地揮手,將空藥碗打碎於地,怒斥道:

“郭奉孝!你非要如此踐踏自己的身體嗎!?”

說完她便意識到對病人大吼大叫是多麼無禮,崔纓又羞又惱,遂失態放聲大哭,將長期以來的酸苦都傾倒而出。

“我該怎麼辦……奉孝,怎麼辦,如果我連你的命運都改變不了,那我該怎麼麵對自己的命運呢……”崔纓低頭跪坐著,雙手撐地,任憑大滴大滴的淚珠砸在地板上。

郭嘉半躺在榻上,疲憊得沒有力氣再安慰哭泣的她,隻抬了抬沉重的眼皮,不住地歎息,過了許久,方緩緩道出一句話:

“嘉故去後,纓兒,你當如何自處?”

一言風輕雲淡,卻透著長者的關心,教崔纓頓生剜心之痛。她哽咽著,雙手抓著頭發,一句話也說不清楚。

“纓兒,你年紀不小了,該懂事了,生死之事莫要看得太重。淚,乃世間至純至珍之物,不可輕易拋舍,不可教人覺著你軟弱可欺……”

郭嘉眼神迷離,望向帳頂,忽而蒼涼地笑起來。

“你們都為嘉感到難過,可郭某自個兒卻並不覺得悲哀……雖有‘呦呦鹿鳴,食野之蒿’,然‘蒿裡誰家地,聚斂魂魄無賢愚。鬼伯一何相催促,人命不得少踟躕’啊……”

崔纓愈發止不住眼淚了,仰麵望著他,咬破了嘴唇,絕望地問道:

“先生若走了,我崔纓還能去哪?曹家不屬於我,我遲早要離得遠遠的……”

“你孤身一人,怎可在亂世立足?你學的那些武藝,你讀的那些零碎的書,根本無法護你周全,”郭嘉急了,“纓兒,聽為師的話,留在曹公身邊,哪兒都不要去,尤其是戰場,那是男人去的地方。”

崔纓哭著拚命搖頭:“那樣隻會是悲劇結局……我不想被親近之人殺死,我不是那個崔氏女,我不要史書上被賜死的下場,我不要……”

“且住,你所謂的‘史書’,可是官修?”郭嘉忽而沉靜一問。

我愣了愣,搖了搖頭。

“若你並非崔氏女,那先前的崔氏又去了何處?”

“我……不知。”

“孩子,永遠不要對自己失去信心,你說的那段記載,興許隻是稗官野史,隻是你越逃避,越可能促成那樣的結局。纓兒,你好好想想,你如今不是很討曹公的歡心嗎?至少在他眼中的你,和尋常女子是不同的,可見你有不同於旁人的路要走。沒有什麼比活著更重要……”

“纓寧為鄉野浣女,也不願做那金室貴婦!”崔纓情緒激動,直接打斷郭嘉的話,更複啜泣,“先生!楊夙被他們殺了……那是我最重要的朋友您知道嗎!?我恨死勾心鬥角的政治角逐了,這個肮臟的地方,不屬於我們‘後世人’!我必須逃出去!”

“既然來了,還以為能回去麼?你以為,你真能獨善其身麼?”郭嘉冷不防拋出兩問,令她心中震動。

她悲慟地掩麵大哭,完全失了儀態。

郭嘉以手撫額,閉目靜思,不知過了多久,像是忽然下定決心。

“彆哭了……纓兒,你聽著,楊叔夜還活著,就在許都詔獄。”

崔纓驚得即刻停了哭聲,紅著眼邊,屏住呼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