於是前軍整裝,以田疇率眾為鄉導,避開泥濘水道,登上徐無山,直出盧龍塞,逆濡水東北分支而上,塹山堙穀五百餘裡。
第一次“出塞”,崔纓也曾期待過,想象中奇異瑰麗的“塞外風光”。
可事實上,塞外道絕不通,儘是重巒疊嶂,山穀騎馬難行,多數時候是以步代騎。崔纓自問身體素質尚佳,可從季夏六月到初秋七月,他們都在深山溝壑裡緩慢前進。
山穀兩岸林木高聳,隱天蔽日,悶濕叢裡常有蛇蟲出沒,每天都有很多兵士染上怪病死去,崔纓膽戰心驚,惶恐不安,可曹操、曹植他們早習以為常。
第一次,如此真切地感受到行軍打仗的艱辛。
崔纓一路沉默寡言,隻拄杖跟緊郭嘉的腳步,讓自己儘量不為拖油瓶,即便體力殆儘,即便癢痛難忍,即便汗濕身背,也不敢喊累,也不敢抱怨一句。她反複誦讀一首《苦寒行》,腦子裡儘是想象的,去年曹操出征攀越太行山的畫麵。
北上太行山,艱哉何巍巍!
羊腸阪詰屈,車輪為之摧。
樹木何蕭瑟!北風聲正悲。
她從未有過這樣感受一首詩歌的心境,若教此刻的她,回前世去做高中語文詩歌鑒賞題,她一定能將這首《苦寒行》鑒賞出幾百上千字來!
經過白檀縣,地勢漸緩,軍士們精神漸濟,再越過平岡境,他們沿著白狼水東行,悄然涉入鮮卑境庭。大軍終於在風急天寒的秋八月,逼近白狼水兩源彙流的白狼縣。
此時距離柳城隻差二百裡。
“報——”哨騎忽從後軍趕來。
眾將皆勒馬停步。
“曹公!袁尚兄弟與蹋頓、遼西單於樓班、右北平單於能臣抵之等,將數萬騎於西南凡城駐軍!正往我軍方向逼近!”
“凡城?”曹操略微吃驚,“敵軍距此地還有多遠?”
“不過一百裡。”
“再探!”
“唯——”
諸將紛紛騷動,曹操眯了眯眼,望向西南方向山脈,細索自語:
“莫非敵寇已察覺孤軍背襲,竟傾巢而出?”
“曹公,輜重在後,軍中披甲者極少,恐難以中原布衣兵士以禦烏丸悍猛甲兵。不若循循後撤,待與輜重隊會合,再一舉攻破敵軍!”荀攸進諫道。
“萬不可退軍!”郭嘉急忙勸道,“曹公,敵軍當是不日前趕至,且不知我軍虛實,隻聞有襲軍,輒倉皇將數萬騎逆軍,否則,定不使我軍順白狼水而東進也。”
氣氛緊張到了極點,曹操正拿不定主意。
張遼上前抱拳道:“曹公,末將以為,此正危急時刻,愈是如此,愈不可退,退則自明虛實。若引兵自退,敵虜兵馬強盛,須臾之間,便為追及,不如迎戰,儘早設伏!”
“曹公,成敗在此一舉!望曹公速作決斷!”郭嘉又言。
曹操點頭,揚鞭西南一指,於馬上下令:
“張遼!”
“末將在!”
“遠處五十裡,彼山曰白狼,連綿相接,長約四十裡,山勢高峻,便於設伏,登其高峰可四下遠望。若急速行軍,則天黑可至。今以孤持麾授汝,汝與張郃二人,各率本部勁旅虎豹騎先隱於東南山隅,等待號令!”
“遵命!”
“眾將士聽令,即刻掉頭,沿白狼水溯回,向西南前進!”
“遵命!”
響亮的應戰聲大大振奮了眾將之心,崔纓更是與曹植遙遙相望,激動與緊張都寫在了兩個少年臉上。
於是大軍沿河而下,往白狼山方向疾行。曹操行軍經驗老成,果真天黑不久,他們便抵達了山隅。
曹操領諸將潛行,登至山頂,教弓弩手做好準備。
崔纓遙望西南方向平地大道,隻見隱隱有大片甲兵伏行,行軍速度並不十分迅速,顯然,是他們的候騎已探知曹軍臨近。
“曹公請看——”郭嘉指道,“虜騎雖有萬眾,但軍伍不整,且逡巡徘徊,猶豫不前,可知彼確不知我軍虛實,此時正是最佳戰機!吾觀此白狼山高穀深,可教一部軍士布於群山之腰,戰端一啟,擂鼓呐喊,憑回音造數倍勁旅之勢。”
曹操稱善,即刻點兵候備。
敵寇略有小動,說時慢那時快,隻聽曹操一聲喝令“點火”,滿山伏兵皆舉起火把,放火箭的放火箭,衝鋒殺敵的喊殺!張遼與徐晃率伏兵自山壑殺出,分抄其敵軍前路與中路,攔腰截斷虜騎,敵軍惶惶應戰,陣型大亂。
曹操見時機到了,即刻命眾將驅兵掩殺。
四周鼓聲大震,喊聲衝天,回蕩在山穀間,仿佛四周山隅間儘是曹軍鐵騎!
崔纓激動不已,緊張得滿頭是汗,首次見這等壯大戰爭場麵,怎能不震撼?是震怖與驚駭!萬箭齊發,騎兵相撞,火光閃現,兵戈與刀劍相擊,鏗鏘聲不絕於耳!
張遼所率軍隊已縱入敵軍深處,黑夜裡看不甚清,可轉瞬之間,虜騎旗幟紛紛倒下,隻遠遠聽見張遼大吼一聲,如同霹靂:
“蹋頓已死!單於已死!賊虜速降!賊虜速降!”
然後便是軍士們也喊,漫山的鼓兵都在在喊,敵寇頓時節節敗退,自相踐踏,屍體遍野。領將張遼身披銀甲,舐血野戰,猛如白狼,曹軍士氣大漲,情緒點燃到了極點。
曹操與眾謀臣皆大笑,曹植更是興奮地翹首張望。
唯獨崔纓不自覺地後退,全身打著哆嗦,最終蹲在地上。
因為,血腥味已飄得漫山皆是,空中彌漫著驅散不開的煙霧,仿佛要將所有人都吞噬一般。這種味道和感覺,讓崔纓十分熟悉,仿佛瞬間回到當年,那在荒野被屍體包圍的歲月。
真是司空府過於安逸了,她竟快忘了當初流浪時的味道。
明明周圍都是人,她卻讀懂了唐人李華赫赫有名的《吊古戰場文》。
浩浩乎,平沙無垠,夐不見人。河水縈帶,群山糾紛。黯兮慘悴,風悲日曛。蓬斷草枯,凜若霜晨。鳥飛不下,獸鋌亡群。……屍踣巨港之岸,血滿長城之窟。無貴無賤,同為枯骨。
崔纓忽然意識到,山下那是數以千計的性命,竟在一瞬間曝屍荒野!她所站立的地方,不是一座功勳卓著的白狼山,而是生靈塗炭的骷髏山!
胃中忽起巨大的不適,崔纓拚命捂住嘴巴,不想呼吸這裡的一絲空氣,幾近窒息……一個沒忍住,胃酸翻湧,將原本空虛的胃吐了個乾淨。
曹植著甲按劍,連忙上前將她擋在身後,扶她起身,暗聲道:“快起來!莫要教父親看見你這副模樣!”
崔纓吐完之後,仍是全身發抖。
“第一次,我也曾這般,以後習慣了,自然就好。”曹植的聲音冷得讓人心寒。
“這樣的‘第一次’,我情願不要再有……你不必‘好心’,我這‘懦弱的’模樣,教司空瞧見了也罷!”
“真是不可理喻,我們曹家兄弟,哪個不是自小就跟著父親在外南征北戰,見慣了這些場麵的呢?”
“見慣了生死又如何?很值得炫耀麼?”
崔纓甩開曹植的手,隻想一個人靜一靜,剛才吐得眼淚都出來了,好在黑夜裡不易被人看見。一抬頭,郭嘉已經站在了麵前,他劇烈地咳嗽著。
“纓兒,你可還好?”
“先生放心,我沒事。”
“拿水囊喝點吧,好受些。”
見此情狀,曹植撇撇嘴,按劍返回了曹操身邊。望著曹植離去的背影,崔纓沮喪地接過郭嘉遞來的水囊,隻敢在背地裡小心漱口。
眾人皆在偃旗息鼓中,慶賀這場來之不易的勝利,唯獨崔纓苦笑著,覺得自己太另類,不知該如何融入這群古人。
他們是古人,難道你就不是嗎?
腦中忽又響起這句話,崔纓的心咯噔一聲。
…… ……
初戰告捷,袁尚兄弟和烏丸殘眾往北奔逃,曹軍還要乘勝追擊,故而數日不曾停歇。而後,曹軍稍紮營於白狼縣外,暫作休息整頓,點兵清理,恰巧傳來後方輜重隊已至的好消息,群將振奮,始設宴歡慶首戰之捷。
那時方得探清,當日原是白狼水下遊路道未曾阻塞,早有虜騎把守,故而烏丸得訊,單於蹋頓親自臨陳,與袁尚兄弟二人共拒曹軍。可首戰便大敗,單於蹋頓被虎豹騎團團圍住,張遼挺戈,一下便將他搠死。烏丸虜騎見元首被斬,自然作鳥獸散。
崔纓暗歎:在中原赫赫布衣曹軍雄師麵前,區區烏丸之眾到底還是烏合之眾。
宴飲正酣,曹丕卻提著酒壺,拉著夏侯尚和崔纓走出帳外,帶上衛大哥,說要去尋人。
他們並肩而行,曹丕一路問個不停,無不是斬殺單於蹋頓的相關話題。未嘗親臨白狼山一役,他大呼遺憾,於是反複向夏侯尚詢問,曹純部下的虎豹騎是怎麼困住單於蹋頓的……看得出來,他頗為懊惱不能親眼一睹那壯觀的戰爭場麵,而他對張遼的崇拜之情,更是溢於言表。
崔纓跟他們走過戰俘營,行至傷兵營,隻見一處支起的四角帳下,一位將軍未解甲卸盔,正蹲下地慰問受傷的兵士。
“張將軍,酒未過三巡,輒不見了將軍蹤影,原是在這兒尋了個好去處呢!”曹丕笑著微微一揖。
張遼回首起身,恭敬抱拳:“見過二公子!”
傷兵們紛紛拜見曹丕。
“各位軍兄弟,不必多禮!你們出生入死,連日與烏丸作戰,辛苦了!”曹丕招呼著笑道,“伯仁、子嚶,你們瞧,我說對吧,若要尋張將軍,到這兒總沒錯!”
崔纓朝張遼欠身行禮:“張將軍體恤兵士,久聞不如一見。”
曹丕笑著搭過張遼的肩膀:“張將軍,這邊請——”
四人一邊在傷兵營附近踱步,一邊閒聊起天。
“張將軍,可否詳述那夜白狼山激戰?”
“張將軍,你是如何於萬軍之中取那單於首級的?”
“張將軍,快快教我震喝敵寇之秘訣吧!”
……
曹丕雖已二十出頭,此時卻高興得像個孩子一樣,對張遼讚不絕口。
在崔纓看來,他跟曹營老輩將軍們的關係好像還不錯,聽他與張遼對話,仿佛是跟久彆重逢的老友交心,肺腑之言傾瀉而出,也不管張遼麵色尷尬與否,他自個兒從頭到尾都是神采飛揚的。
崔纓和夏侯尚自然成了‘燈泡’,被撂在一旁,互談歡笑。
忽而瞥見不少包紮休息的軍士,於是崔纓斂起了笑意,歎息罷,發問道:
“張將軍,此一役,也算是險中得勝,不知折了多少兵士?”
張遼停下腳步,側身負手,靜靜地看著那些孱弱的傷兵,良久方歎道:
“此役雖是大勝,我部尚有數千戰騎,然一兵一卒之損失,亦足可惜可憫,他們是翁母之兒,是婦人之夫,也是稚子之父,如今戰死北疆,卻因山高路遙,卻不得殮屍還鄉啊……”
“‘青山處處埋忠骨,何須馬革裹屍還’,將軍可試過燒骨成灰,將戰死邊疆的將士們以甕罐攜歸?”
曹丕連忙喝道:“子嚶休得胡說!”
好吧,她想起了,古人向來敬重逝者,怎麼可能願意像後世一樣將逝者燒成骨灰呢。
張遼倒不怎麼介意,隻感慨道:“此法不可行,即便我們能做,那些戰亡將士的遺屬也不會同意的。”
崔纓垂著眼,望著帳下橫七豎八躺著敷藥喊疼的兵士們,深感氣氛沉悶壓抑,憂從中來,於是不自覺地靠近,俯身問他們:
“諸位兄弟,北征已數月,你們……想回家嗎?”
傷兵們麵麵相覷,繼而齊齊點頭。
“能跟我聊聊,你們家鄉是什麼模樣的嗎?還有你們家鄉的家人嗎?”
“俺是清河人,俺們家鄉的菜豆腐可好吃了!”一個留著髭須的傷兵,約摸三十來歲,眼神卻亮亮的。
“巧了!我也是清河人氏!咱是老鄉呢!”崔纓笑盈盈道,“哎——大兄弟,那你可知這菜豆腐的來曆麼?”
那人搖了搖頭。
“說起這菜豆腐,那可來曆大著啦!聽說是在新朝末期,那會兒的天下跟現在一樣大亂。咱世祖光武皇帝,有一回打仗,被敵軍追殺,逃到清河一位老婦家中,想吃頓飯。老婦家裡窮啊,隻好盛一碗豆腐,拌進黃豆跟菜葉。誰承想,咱世祖皇帝吃了,直呼天下美味呀!後來登基了,世祖皇帝不忘救命之恩,還下了一道聖旨,大大封賞當年那個老婦人,還將菜豆腐封為貢品呢!”
傷兵們臉上開始洋溢著喜悅之色,聽崔纓添油加醋的傳說聽得十分入神。曹丕抱臂在旁,忍俊不禁,跟夏侯尚互換眼神。
“還有俺!俺家在青州,有俺娘和俺爹,俺們青州的蜜桃可有名了。”一個四十來歲的軍士說道。
“您是當年司空帳下的老兵了吧?”
“你如何曉得的?”
“哎呀,當年曹司空麾下勁旅‘青州兵’,可是馳名天下呢!”
崔纓又把目光轉向一位吊著臂膀的年輕軍士,他看起來不過二十出頭:“你呢?”
“俺是魯國人,入伍兩年了,俺想寫一封信給那與俺有婚約的姑娘……叫她不必等俺了。可遠在千裡之外,哪還能帶音訊回家呢?”
很平淡的語氣說出的話,倒叫崔纓鼻尖一酸,她抿嘴笑道:“魯國啊……那兄弟你可不用寫信了。”
“為啥?”
“不曾聽過嗎?相傳幾百年前,你們魯國有個叫尾生的人,和心愛的女子相約在橋下見麵,女子許是有事沒來,尾生就一直在橋下等啊等,直到漲水溺死,他都一直抱著橋柱不肯違約。兄弟你既與那姑娘有約,我想,她定然會一直等著你,所以你也不能違約,仗很快就會結束的,你一定可以把心愛的姑娘娶回家的!”
“真的嗎!?仗快打完了?”年輕軍士激動得跳起來,連忙問一旁的張遼,“張將軍,此話可當真?”
周圍傷兵也紛紛亮起眼睛,情緒激動。
張遼有些為難地握拳輕咳,崔纓連忙訕笑著起身:“大家要對曹司空有信心,白狼山一役已重創敵寇,有咱們的張將軍在,殘虜定當望風披靡!”
眾人皆笑。
“誒,小姑娘看著麵生?”傷兵營中一個年紀稍長的軍士問道,“莫非曹司空又收編女將軍入伍了?”
崔纓暗想:果真,影視劇都是騙人的,即便她一身男裝也會被人一眼看出是女人。
“豈敢豈敢,老伯您抬舉了,就我這身段,哪有當巾幗將軍的本事?”崔纓笑著拱手謝道。
“你倒還挺有自知之明。”一直沉默的夏侯尚,雙臂環抱,忽而壞笑道。
崔纓瞪了他一眼,複作笑臉以迎軍士:
“我叫崔纓,我倒是想參司空軍事,當個帳前小吏也好,如今卻隻是郭祭酒身側一侍童……這一路與各位軍大哥跋山涉水,共臨險境,我方曉得大家從軍是多麼艱辛!
“當年,大將軍霍光遣三萬騎出遼東追擊匈奴,卻直搗烏桓老巢,一舉擊殺三名首領並部眾六千餘人,大勝而歸;後來更有伏波將軍馬援,率三千騎兵出高柳,先後巡行雁門、代郡、上穀等地,烏丸望風而逃;如今各位隨曹司空出塞擊寇,於白狼山一戰成名,同樣是百年壯舉啊!馬革裹屍為守家園,此乃丈夫之舉!”
傷兵們聽罷,群情振奮,紛紛在曹丕麵前表露誓死效忠曹操的決心。張遼笑著朝崔纓抱拳道:
“姑娘豪情,我等不及也。”
這次換曹丕笑得合不攏嘴了,崔纓跟他相視一笑,正要還禮謝過張遼,身後忽然傳來一個小將的呼聲——
“崔姑娘!郭祭酒病倒,曹公有令,速傳喚姑娘。”
病倒?
這一天終於來了?
崔纓全身觸電般一震,趕忙辭了眾人,狂奔回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