度月如日,轉瞬間,便到了夏天。
軍師祭酒府已有聲聲蟬鳴,彼時彼刻,崔纓正在堂上,一邊拿著戶扇給郭嘉吹涼,一邊與他談話。
“王師修整時日已足,這幾日,司空府隻怕須有不少廳議,屆時汝隨我同去。”
“又要打仗了嗎?”
“嗯,若不儘早除去袁氏餘孽,隻怕後患無窮。”
崔纓把頭低下:“先生,您當真……決定了不留守鄴城嗎?”
“曹公北征烏丸之意久,其受董昭之建,已暗通二渠,以備北伐輸糧之用。遼西作亂之焰正熾,趁此平定燕地,恰是良機。隻是軍中文武,怕有不少人會阻攔,他日議會,嘉定然是要力勸曹公的,而主戰者又必隨曹公出征。”
“先生可知,並非所有‘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的人,都稱作‘勇士’……”
“隻要能助曹公完成大業,飛蛾撲火,在所不惜。”
“……”
崔纓忍著傷惱,欲言又止,還是沒辦法告訴他赤壁之戰曆史的真相。
郭嘉見她不再發牢騷煩他了,樂嗬嗬道:“纓兒,汝可知,人為何而活?”
崔纓搖搖頭,又點點頭:
“在後世有個宇宙學家,他畢生都在研究黑洞理論,他說‘人類為什麼要去尋找黑洞?——因為,它就在那裡’。民生多艱,人是為了活著而活著,先生問的問題本身已經給出了答案。因為有我愛的人在這個世界,所以活著有了意義。我們為什麼要去找到活著的真理?因為真理就在那裡,這就是我崔纓堅持要改命的原因!”
“欲求魚和熊掌兼得,可焉?”郭嘉正色,苦口婆心勸道,“天行有常,不為堯存,不為桀亡,我郭嘉從不信命,但既知結局已定,此時走與那時走,又有何區彆?”
他長歎一息:“士為知己者死,女為悅己者容。這幾月,纓兒同郭某說起後世那麼多詩詞,隻有一句,我是真喜歡。”
“何句?”
“報君黃金台上意,提攜玉龍為君死。”
崔纓擲下戶扇,兩腮鼓鼓的,將頭扭了過去。
“纓兒,本朝不比你那世界,這兒禮教甚繁,對女子拘束猶苛,一些為人婦之道,學在心裡,終歸無妨。嘉與世長辭之後,你可要好好聽你叔父的話,慎勿觸曹公之威,記住了嗎?”
崔纓默不作聲。
……
四月月底,曹操接連召開會議,與群臣商議往後軍計。
隻是郭嘉沒想到,除了他一個,其他文武大臣皆擔憂荊州劉表會趁曹操北伐之際,偷襲後方許昌。於是郭嘉力排眾議,堅決支持曹操北征烏丸計劃。
一時間,議廳爭辯不休,如此激烈的文武舌戰場麵,崔纓還是頭一回見。與此同時,丕、彰、植、尚、真等公子皆在場,年輕後生們,無不眼睛發亮。
崔纓聽聞戰事將啟,蕩寇將軍張遼早已從臨潁屯兵而還。雖說那年自南皮還鄴,也曾粗略見過他一麵,此番卻是首回細細盯量。
果真一身英雄氣!
崔纓前世久仰張文遠大名,今日竟有幸遙遙望彼風姿,覺得太不可思議了。
隻不過,今天,他與南征派站一隊。
“天子於南許,四方諸侯莫不虎視眈眈,而今,公卻要北向,遙征燕地,若劉表遣劉備襲許,據之以號令天下,恐公大勢將去矣。”張遼拱手上前進諫道。
“道遠深入,非完計也。望曹公三思。”領軍史渙附議。
“張將軍此言差矣,嘉知諸君心中所慮,不過荊州背襲之患。諸君且複聽嘉言,再決心意不遲——”郭嘉負手振袖,朝曹操一揖,娓娓向眾臣道來:
“曹公今雖威震天下,然胡恃其地遠,必不設備。因其無備,卒然擊之,可一舉破滅也。此破敵良機,機不可失;且袁紹嘗有恩於胡虜,而熙尚兄弟猶存。今北方四州之民,徒以公威暫附耳,曹公德施未加,舍而南征,若熙尚依烏丸之資,招其死主之臣,胡人一動,民夷俱應,恐青、冀非己之有也。北地未穩,後患未除,談何南征?願公深思熟慮之。”
分析時局,反將一軍,郭嘉讓在場群臣皆沉默。
曹操摩拳擦掌,還有些顧慮:“劉備非池中之物,其手下關、張二人皆萬人敵,如若襲許,為之奈何?”
郭嘉輕笑道:
“武將雖勇,孤掌難鳴,譬若善樵之夫身居茫海,遍無柴薪。劉備此人,於司空而言,是‘非池中之物’,於劉景升而言,未為不是。荊州劉表,坐談客耳。自知才不足以禦備,重任之,則自恐不能製備;輕任之,則備不為其所用。此番北伐,雖虛國遠征,公無憂矣。”
郭嘉對人性的預判,又一次引得曹操連連稱善。
韓浩表示讚同,對史渙說道:“今公兵勢強盛,威加四海,戰勝攻取,無不如誌,不以此時遂除天下之患,將為後憂。且公神武,舉無遺策,吾與君為中軍主,不宜沮眾。”
荀攸等謀臣欲言又止,終已作罷。
不知是何緣故,曹植忽而跳出來反駁道:“父親,孩兒以為,此行征遼尚有不妥之處。”
諸臣目光皆集聚在少年曹植身上,曹操眯了眯眼睛:
“哦?植兒且說來。”
曹植也無懼色,像是即興作文,心高氣傲地說道:
“且不論那山高路遠,天寒地凍之境,於行軍多有不便。父親自官渡以來,東討西征,揚威八方,敵寇莫不束手北麵。小子敢問祭酒,今袁氏殘黨已成末路,勢之大小已明,假以年歲,自當崩解就擒,何必興師動眾,以小易大?不若勸課農桑,修我王師,屯我許田,先定荊楚,北塞自應望風臣服。”
崔纓不樂。這如何能忍?我家奉孝好不容易勸動的人心,怎可被你動搖?
“纓有一言!”她連忙起身喊道,向曹操與諸臣行禮罷,與曹植四目相對。
曹植斜視了她一眼,嘴角輕揚。
“敢問兄長,可曾記得劉、項故事?”
“自然知曉。”
“劉、項之不敵,兄所知也!項羽昔日雖強,七十餘戰而未嘗敗北,然一朝失勢而身死國亡者,雖有恃勇無謀之故,亦有縱敵養患之故也。如今袁氏餘孽流竄燕北,正是一舉殲滅平複之機,如何可等?”
“舉國遠征,跋涉千裡,得不償失!”
“戰還未戰,你怎知得不償失?”崔纓緊緊逼近,“初,司馬錯與張儀爭論於秦惠王前,司馬錯欲伐蜀,張儀曰伐韓,張儀以蜀‘戎夷之地’為由,急進謀策;司馬錯則諫曰‘欲富國者,務廣其地;欲強兵者,務富其民;欲王者,務博其德’,此誠先見之明。今王師若舍燕伐楚,他日劉表、孫權外陰結遼東,共抗我軍,更將何如?”
“妹妹也記得司馬錯諫伐蜀之事?”曹植笑道,“秦軍伐蜀,可得饒地富民繕兵;燕地乾寒,縱拔其城,亦不足補三軍之失。二者怎可相提並論?妹妹以此例駁‘急進謀策’,卻不知誰是‘司馬錯’,誰是‘張儀’!”
儒生辯論成了孺子辯論,且爭得麵紅耳赤,見此情境,許多文武屬臣都掩袖失笑了。
“可平定遼東,得二袁之首,怎麼也不當‘得不償失’啊?”
“平遼東?得二袁?”曹植笑得前俯後仰,“好妹妹,二袁在遼西,你到底曉不曉得何為‘三郡烏丸’啊?”
這次不僅文武屬臣,連曹丕、夏侯尚也忍俊不禁了。
口誤,真的是口誤!你們信我!
崔纓又羞又惱,隻好用眼神跟曹植較勁。
“宜將剩勇追窮寇,不可沽名學霸王!”
情急之下為壓曹植的氣勢,崔纓竟將此句脫口而出。說完她自己都愣住了。
議事堂鴉雀無聲。
曹操突然大笑,指著他倆說道:“好一出兩小兒辯戰!哈哈哈!”
曹植還想上前同她辯上幾句,郭嘉卻將崔纓拉回一旁。
“四公子,臣有一言,不知可解公子心中疑慮否?”
“願聽先生指教——”曹植也不正視郭嘉,隻傲慢地虛作一揖。
郭嘉抿嘴,躡步上前,侃侃而言:
“公子先前所謂北塞自將‘望風臣服’,恕臣不敢苟同。
“昔,三郡烏丸承天下亂,破幽州,擄掠漢民十餘萬戶。袁紹為穩冀地,儘立其酋首為單於,以本族女為已女妻之。當年袁氏於北狄之恩惠,並不在少。遼西單於蹋頓尤強,嘗得袁紹厚恩,故熙尚兄弟歸之,數入塞為害。司空今已初定冀州,若不能徹底鏟除北狄禍害,如何還幽燕太平,如何使民心臣服?
“幽燕伐狄,師出有名;地雖貧瘠,猶可作藩翼。‘故拔烏丸,而天下不以為暴;利儘西海,諸侯不以為貪。是我一舉而名實兩附,而又有禁暴正亂之名’。公子啊,天下戰局瞬息萬變,若無碾壓之勢,二袁的頭顱,可不會憑白捧到司空麵前。”
曹植啞然良久,終究拜服,他恭敬一揖,訕訕退下了。
郭嘉拂袖轉身,正色道:
“曹公,恕嘉多言。‘一日縱敵,數世之患’,若非當年曹公輕易放縱了劉備,怎有今日劉備之後患?嘉鬥膽諫言,賭那劉表斷不會出一兵一卒。願明公及早定計,勿失良機,空教二袁羽翼漸豐,遺數世之憾!”
崔纓在郭嘉身後暗歎!
從分析局勢到分析對手,現在又揪住曹操的心病,直接挑明關係利害!這郭嘉洞悉世事、分解兵事的本領,她可算見識了。好一場揣摩人心的賭局,好一個郭奉孝!你處處為了曹氏著想,竟不惜搭上自己的性命作賭注啊!軍旅苦寒,易染疾疫,你那麼聰明,怎麼可能沒有算到?你隻是避開不提!
“奉孝所言極是!”曹操拍案定議,即刻下令,部署北伐之事。
曹操走下階,一手拉著郭嘉,一手拉著張遼,麵朝眾臣,笑道:“諸君,孤有奉孝文遠,遼國之事可定矣!”
眾臣皆笑。
“孩兒請命隨軍,與父親同在!”曹植連忙跪請道。
“子桓亦願同往!”曹丕亦跪於前。
“還有我!”崔纓也笑著湊到曹丕右手邊。
曹操撫須笑吟吟,連連點頭,把目光投向曹彰:“彰兒,那此番,就交由你來守這鄴城了。”
曹彰一臉懵然,摸著腦袋,還沒反應過來,從軍幽燕的機會已經被搶光了。
崔纓在眾人歡笑聲中偷偷仰視郭嘉,隻見他麵有怡容,所有目光都傾注在他曹公身上。
於是低眉歎氣。
北征烏丸,戰端一開,意味著郭嘉的壽命已進入肉眼可計的倒計時間。
崔纓,你真的做好心理準備了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