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纓努力地忘卻失去摯友的哀傷,開始全身心投入郭府修課習業的日常。
郭嘉給她製定了嚴格的習業計劃。
早起練劍仍舊是必須,不過實話說,她的拙劣劍術,還比不上郭嘉這個文弱的謀臣。開始幾天,郭嘉隻叫她誦讀漢朝各種典章製度,弄清各種官職名稱以及奉邑幾何;然後便要讀熟漢朝律法,學會甄彆刑案;最後才能接觸軍規軍紀,學著抄錄文書。
“字寫得不錯,可惜慢了些,卿可自問,當世誰願辟汝作記室?”
“先生,我都可以學嘛!”崔纓歪著脖子,癡癡地笑,“纓兒隻願做郭祭酒的記室。”
“貧嘴,該罰!”
郭嘉雖沒奢望她能學得有多快,但在教導方麵卻是一位嚴師。他與外賓常常談笑風生,可一旦言歸正傳,便端正地像個老謀深算的世儒。
崔纓原本想著,她文科出身,雖然學武不行,但背書記憶還算可以呀!
可事實上,光背書也起不了多大作用,因為行軍用兵,還是要腦子靈活,善於應用所學,她好像……真不是搞兵法的這塊料,沒有任何實踐經驗,怎麼學都像紙上談兵。為此,沒少遭郭嘉批評。
“外麵的人都說,你郭奉孝‘體通性達’,殊不知君乃‘外儒內法’,深諳治人之道呢!”崔纓撂下筆杆,伸了伸因為抄寫一天而酸痛的腰,跟郭嘉慪氣道。
“姑娘確實較叔夜遜色許多,”郭嘉笑著搖了搖頭,“當年他像你這般大時,已能參透古今兵法叢書,領悟布防之機妙了,是難得的將帥之才……”
崔纓暗暗地吐舌。
哦,曉得咯,我哪能跟楊大才子比,人家學霸來玩這場三國遊戲,簡直跟開掛沒區彆嘛。
隻是勤能補拙,為了郭奉孝,為了將來的前途,我什麼苦都能吃。
崔纓開始白日埋頭苦讀,夜裡新添燈油,在微茫火光之下,請教郭嘉軍政之事。
十數日後,司空府新令出,正是封賞功臣令:
“昔趙奢、竇嬰之為將也,受賜千金,一朝散之,故能濟成大功,永世流聲。吾讀其文,未嘗不慕其為人也。與諸將士大夫共從戎事,幸賴賢人不愛其謀,群士不遺其力,是以夷險平亂,而吾得竊大賞,戶邑三萬。追思竇嬰散金之義,今分所受租與諸將掾屬及故戍於陳、蔡者,庶以疇答眾勞,不擅大惠也。宜差死事之孤,以租穀及之。若年殷用足,租奉畢入,將大與眾人悉共饗之。”
封賞事暗藏玄妙。曹操令由己出,可司空府竟消多日方謄出表文,傳令各府,崔纓聽郭嘉說,是因為還要捷書快馬抵達許都,等候朝廷回奏。
崔纓笑了。
曹孟德,戲都是做給你自己和百姓看的,當今天下,許都哪還有什麼覽折的皇帝呢?
曹操帳下二十餘人儘皆封侯增邑:
尚書令荀彧增邑至二千戶;軍師荀攸增邑四百,並前七百戶,轉為中軍師;軍師祭酒郭嘉表為洧陽亭侯;夏侯惇增邑千八百戶,並前二千五百戶;曹仁封都亭侯;曹洪拜都護將軍;張遼封都亭侯;於禁增邑二百戶,並前千二百戶……
“洧陽亭侯,洧陽亭侯……”崔纓暗想道,“洧陽……未央……今日始覺此封號如此不佳。”
封賞之令既下,曹操於建章台設席大宴百官。
是日初晨,門樓下,崔纓端著手,趨步跟從郭嘉前往赴宴。拾級而上建章台,殿內宴中,除了文武百官,更有諸位得寵的公子。崔纓端手低頭,侍坐於郭嘉傍側,抬頭便與曹植四目相對。
數日不見,曹植的精神狀態愈發差了。
剛離開曹府不久的時候,崔纓便聽聞孫姬之子曹上染了流感,府吏告訴她,昨日午後人便沒了,而曹植那自幼體弱多病的胞弟曹熊,也發了高燒,已昏迷三日不醒。
崔纓心想:曹熊是卞夫人最小的兒子,此刻卞夫人,隻怕已在床頭垂淚到天明。剛經曆曹整出養之痛,又曆異胞兄弟早殤之哀,曹植心裡,肯定很不好受吧。
可高台上的曹操,仍舊強顏歡笑,繼續操辦著這場約定好的封侯慶宴,而群臣亦是神情自若,可見曹操並未將公子上的喪事外傳。
崔纓將這些事悄聲告訴郭嘉時,郭嘉並不意外,並準了她去內府探望的請求。作為曹操的近臣,這幾日發生的事,他都知道。
而當崔纓悄聲說出曹熊早夭的曆史時,他隻是滿是憐憫地望著高台上,那個舉樽與群臣共饗的曹公,不覺間已有一滴清淚滑過郭嘉鬢角。
郭嘉任何一個異樣的神情,都逃不過曹操的眼睛,曹操隻笑問:
“奉孝,何故如此?”
郭嘉笑答:“世人多畏病,南方有疫,吾往南方,則不生還矣。春夏之交,鄴城流疫盛行,曹公可要多添厚衣。”
曹操聞言大笑,向郭嘉舉樽問道:“既是如此,奉孝,孤這北地,可保汝一生無虞!如今河北已定,區區南人傳來的疾疫,何足可懼?”
郭嘉抿嘴,拱手進言:“話雖這般,然嘉猶望曹公,早日惠施仁政,力揮王師,克定蠻荊。荊襄九郡,四方通衢,得之則江東無憂矣。”
立刻就有一眾謀臣稱善附議,曹操成竹在胸,笑語盈盈。
崔纓知道,目前,曹操還有更要緊的仗要打。
她起身離席,去內府看望卞夫人與曹熊畢,歸來的路上,恰巧碰上曹節。
數日不見,小曹節清瘦了不少,她走在廊道上,耷拉著腦袋,臉上還有淚痕,遠遠見到崔纓,便撲在她身上,抱著她的腰嚎啕大哭,口齒不清:
“阿姊,阿姊,鶯姊姊……阿翁……傻了……嗚嗚嗚……”
崔纓並不知曉發生了甚麼事,隻以為曹節淘氣又被曹操訓斥了,於是撫著她的頭笑道:“什麼傻不傻的,你纓姊姊哪裡傻啦?”
“不是傻,是殺。”
身後突然傳來一聲冷冰冰的男聲。
崔纓頭皮一陣發麻,警惕回頭看去,隻見夏侯尚從另一邊漠然走來。
他告訴崔纓,住在司空府高閣上,那位歌喉婉轉的美姬來鶯兒,前日被曹操以“恃寵而驕”的罪名賜死了。
原來,曹操不在府中的這段日子,來鶯兒一直在為曹府訓練一支精湛的歌舞隊。曹操曾許諾,倘若來鶯兒能夠調教出聲色與其等同的歌妓,她便可獲自由之身。歌舞隊裡麵的姑娘,都是卞夫人派人去江南,采買回來的十三四歲的妙齡少女。
來鶯兒散儘自己私囊,辛勤訓練,終於調教出了一個名喚“巧兒”的出色歌妓。可當歌舞隊練成後,曹操卻出爾反爾了。
過去一段時間,小曹節和來鶯兒走得很親近。來鶯兒被絞殺時,她恰巧撞見,自那日後,小曹節每日都在悲泣,說話也變得結結巴巴的了。
“阿姊,那可是我的阿翁啊……他,他怎麼可以,輕,輕易就奪走了我,我朋友的性命……?”
被夏侯尚說起的傷心事刺激到,小曹節哭哭啼啼地跑遠了,崔纓喊都喊不住。
看著她瘦弱飛奔的背影,崔纓的心一截一截地涼了下去。
天寒風起,宴飲不過一個時辰,天空又飄起雨絲來,且愈下愈大。崔纓輕步回到郭嘉席側,心有餘悸。
門外忽有侍衛,潛近曹操身側,悄聲說罷某某事。曹操莞爾,清聲對眾人說道:
“諸君,故中郎蔡伯喈女在外求見,何不請其一見?”
眾皆驚愕,扭頭往門外望去,傳令之後,隻見一個蓬發跣足的婦人,行三跪九叩之禮,自殿門口一直拜到階前,崔纓定睛一看,正是不久之前教我書禮的蔡琰。
可蔡琰素來愛清淨,是曾給她講女子儀容的蔡氏貴女蔡文姬呀!
崔纓看著她凍得通紅的雙手雙腳,鼻子酸澀不已。
“家夫猥蒙屯田都尉,犯法當死!妾身蔡氏,固不當求法外開恩,然實感董君娶幸不棄之情,故忤逆前來,請為解罪,求司空念妾孤老之身,輕刑寬宥家夫……琰已二失其夫,無願再複失董!妾身死罪!頓首!”
蔡琰慷慨悲涼的喊聲,傳遍了筵席每一處角落。
後來崔纓才聽說,蔡琰所嫁董祀,原是屯田校尉,掌管一方軍士屯田事宜。因軍國多事,刑法為苛,曹操北征後期,治田政績不佳,供糧不濟,故為咎責問罪。
蔡琰淚如雨下,聲音清晰,卻飽含深情,攜著不少悲痛之調,滿座之客,皆為之改容。
不知為何,看著蔡琰這身與曩者截然相反的束容,崔纓腦中昏昏沉沉,浮現的竟是而立之年的曹植,身戴枷鎖,披頭散發,對著殿堂高坐的兄長皇帝,赤腳而跪,滿麵泣痕。
她猛一回神,卻見曹植仍舊是少年模樣,穩坐在他父親曹操的側席,目光全在蔡琰身上,若有所思。
從容旁觀客,應料想不及,將來有一日,己身也當如此狼狽卑微模樣吧?崔纓歎息。
荀攸笑道:“曹公,前不久雨中剛來了位濕漉漉的女公子,緣何今日雨中又來了位濕漉漉的‘新婦’呢?霖雨碎靡,大廈可庇,以攸觀之,明公恩澤廣潤如沐,亦可號令天時,使老少婦孺之宅,雲散雨霽,複以白日耀之矣!”
荀攸一語雙關,不僅替蔡琰求了情,還令曹操聞言甚悅。
“夫人所述,誠足可憫,然孤文狀已下,若因夫人之故而廢,法不信於天下,如之奈何?”
蔡琰再拜:“明公廄中馬匹,數以萬計,熊羆武士,赳赳成林,何吝一騎千裡之馬,而不濟垂死之命乎?”
原本董祀便罪不至死,眾將順勢紛紛求情,曹操遂收死罪令,改從輕發落。
生死,果真隻在君主一念間。
崔纓偷眼瞄著曹操,感慨昔日溫存不複,她似乎已對“臣”這個字的本意有了更深刻的體會。
“謝司空盛恩!”蔡琰轉悲為喜。
曹操頓了頓,又細聲問道:“孤聞令尊多藏墳籍,而今猶能憶識否?”
蔡琰平心靜氣地回答道:“吾家舊時墳典,原本不可計數,然悉以初平贈王公之孫粲。至於昔日亡父所賜副本四千許卷,儘經流離,罔有存者。今可誦憶,不過四百餘篇耳。”
曹植忽然很難得地興奮叫起來:“王粲?可是那荊州王仲宣?令尊藏書果真儘在此人手中?”
“植兒,不可無禮!”
曹操作思忖狀:“唔——王粲,孤有印象,乃漢故司空王暢之孫,當年在京洛頗負神童之名。夫人既能誦記四百餘篇,良可貴也。今當遣十吏就夫人寫之,不知夫人可得暇否?”
蔡琰恭敬複禮:“司空有命,不敢不從,況司空恩赦家夫,妾身當竭力為司空效能。然妾聞男女之彆,禮不親授。琰一人足矣,乞給紙筆,真草唯命。”
崔纓突然有些懷疑曹操赦免董祀的動機。
曹操慨然,眼神示意罷:“賜夫人頭巾履韈,看座——”三五侍婢唯從。
蔡琰連忙道:“罪臣之婦,不敢據尊位。”
“夫人無須多禮,今日孤宴請賓客,本當為夫人設一席。”
曹操笑著抿了口酒,招呼著樂舞續演,蔡琰遂與侍婢往內室梳洗著履。
宴會恢複之前的熱鬨,眾人喧嘩聲再響起。崔纓實在困倦得不行,聽著催眠的樂府鐃歌,幾欲閉目打盹,卻被曹操忽而擊案一掌嚇醒。
樂府鐃歌戛然而止,文武眾臣皆愣住,麵麵相覷,不知何由。
曹丕左顧右盼,倏而,厲聲喝道:“樂官,何人教汝奏此歌詩?”
一個高冠樂師從笙笛管樂隊伍中灰頭土臉爬出,伏地叩首:“小人該死,小人不知,望司空恕罪!司空恕罪……”
崔纓一臉懵然,隻見曹操摁著太陽穴不耐煩道:“罷罷罷!《思悲翁曲》,亦是孤自選入鐃歌的,退下罷!換另一凱旋之曲……”
“請司空點目。”
曹操閒逸地坐著,不知喜怒地沉思良久,忽而發言道:“可為《將進酒曲》,作之。”
“唯——”
蔡琰這時恰從內室走出,聽罷那三字,她臉上分明變色,可旋即又恢複如初。
崔纓不曉律呂,樂府牌調她是不知,但《將進酒》對後世任何一個大學生來說,可謂再熟悉不過了。宴飲之歡,恰巧應景,那與之所對的《思悲翁曲》,應是消極之樂,難怪曹操會動怒。
可是,楊夙最喜歡的詩人是李白,尤其是以樂府舊題作的一首《將進酒》。而蔡琰上次同她說起的“天生我材必有用”,正是出自那兒。
如今蔡琰要聽著這首漢樂府鐃歌,笑臉以應眾人,豈不是重揭傷疤,心如刀割?於她而言,該是怎樣的折磨,崔纓不知道。可對崔纓而言,在知道楊夙的往事後,還要看著滿殿的曹家人,在《將進酒》曲中觥籌交錯,談笑風生……簡直令人雙拳緊握,咬牙切齒,敢怒不敢言。
可蔡琰很快便出席行禮,對曹操說道:“妾嘗從先父學樂知律,略通琴簫,請為司空吹《將進酒曲》,以助宴飲之興。”
曹操似乎很吃驚,但很快便打住,他點了點頭,揮一揮手,樂官們便捧上一支短簫。
於是蔡琰禮謝眾賓,申禮自持,豎起短簫,在其他管弦的伴樂中,悠悠揚揚開始演奏《將進酒曲》,她的氣流穩長,從低亢到高昂,格調流宕,全然不似柔弱女子能吹出的宴飲激樂。
有幸聽到漢樂府古曲,崔纓對李白《將進酒》中的豪邁飛揚之情的理解,更上一層。
可是,為什麼,她在這般歡樂的曲調中,聽出了悵惘和絕望?
時過境遷,昔日故人,是多麼威風恣意,後來又是多麼淒慘悲涼。
蔡琰仍舊是淡漠的神色,淡漠得讓崔纓心寒。能在簫聲中傳遞如此慷慨悲涼的心境,卻在表麵上不起絲毫波瀾,是何等隱忍的人物!是曆經了多少紛紜世事的亂世佳人!
曲罷終了,許多曹營老將都沉默不語,而曹操更是低垂著眼,眉目間,儘是隱晦的哀思,與無限的疲憊。
這首《將進酒曲》,在楊蔡曹之間,一定有特彆的故事。
崔纓悄聲問郭嘉:“先生,楊夙當年……是否常在軍旅吹簫?而且吹的就此曲?”
郭嘉抿了口酒,微微頷首。
崔纓既覺著傷感又覺著好笑,於是沉著臉又把冷冷的目光投向曹操。
曹孟德,你是曹植的生身父親,是郭嘉口中的明公,更是給予我關懷的義父,這些日子以來,我心裡充滿了許多對你的感激,比前世還要更加仰慕。可為什麼,為什麼……我最好的朋友成了你屠刀下的亡魂?他究竟做了什麼,讓你厭惡至此?不惜動用腰斬極刑?
明眼人都看得出,你聞音思人,他楊夙既令你如此掛念,他楊夙既是你曾經最信賴之人,怎可能會反叛?我不信,我不信……我的朋友,他那樣優秀,絕不會賣主求榮。是什麼樣的仇恨,讓你決心要抹殺曹營中有關楊夙的所有記憶?
崔纓來鄴城這麼久,從未聽家仆們談論過當年楊夙的事。郭嘉似不願跟她多說,隻隱晦地告訴過她:
楊夙少時便聞名京洛,後來還成了一方諸侯,然後才歸附曹營與曹操親密無間的。可崔纓想知道,最後,他楊夙又是怎麼牽涉進叛亂的?楊夙與蔡琰之間的糾葛又是怎麼一回事?為什麼郭嘉說楊夙因為“改史”而抱憾終生?
到底在她來三國之前,發生了什麼事情?
一曲終了,如偃旗息鼓,勒馬收戈。
“善!善!”曹操鼓掌笑道,“夫人不愧為蔡中郎之女,簫聲慷慨,使人如見沙場征伐,如聞凱旋之音。”
蔡琰謝揖淺笑:“司空盛譽。此曲若有琴簫合奏,更當出神入化。”
曹操那時並未聽懂蔡琰話中之話,隻笑嗬嗬道:“好好,這世間女子,除卻夫人,當無人於古琴有此造詣。”
蔡琰暗暗冷笑,恭敬行禮退下。
緊接著退下的蔡琰進來的,是個傳話的小吏。小吏神情緊張,麵色如土,去曹操身側時還被台階絆了一跤。曹操在聽了小吏傳話後,原本掛在臉上的笑意漸漸褪去了,群臣察言觀色,也都寂然無聲,不知發生了何事。
隻是還有何事能讓曹操變色呢?崔纓暗想道。
無非是曹熊早殤的死訊罷了。
思綿綿之弱子,悲餘生而有涯。
“無事,諸位,且請續觴,儘興莫歸!”曹操掩飾著真實感受,改顏歡笑,安撫人心,於是群臣添燈仍複歡宴。
……
回府的路上,坐在馬車裡,崔纓見郭嘉閉目無言,不知喜怒,便不敢多問,隻是在車上搖搖晃晃了許久,郭嘉忽然睜眼,輕輕吐出一句話:
“曹公,從未忘卻叔夜……”
崔纓垂著疲憊的眼皮,終究沒有多話。
歸來不久便天黑了,崔纓侍奉郭嘉處理公文,在一旁研磨裁紙。郭嘉那件素青色的長衫外麵,還蓋著一件薄薄的披風,可他實在太專心於燈下看書了,連披風滑落於地都毫無知覺。
崔纓歎息著,將裁好的麻紙堆疊在案側,起身替他重新披好外衣。而後關了紗窗,便靜靜地坐在他書案旁,托起雙腮,盯著明亮的燭光下那張憔悴的臉。
已而迷離了雙眼,崔纓忽而開口低吟:
青青子衿,悠悠我心,縱我不往,子寧不嗣音?
這一句,想起昔日曹植在房中為她彆上發簪,轉眼卻在世子府與劉楨飄然而去。
青青子佩,悠悠我思,縱我不往,子寧不來?
這一句,想起那日雨巷,有個姑娘淚漣漣,眼看著青衫持傘,慢慢地走遠了。
挑兮達兮,在城闕兮,一日不見,如三月兮。
這一句,想起猶在前世,楊夙和他眾多夥伴在笑聲中,與她漸行漸遠了。
郭嘉笑眯眯著說:“姑娘此曲,還是念給他日可托付終身之人罷。”
“托付終身之人?”崔纓低下頭,“此生不會有了。”
郭嘉歎息,放下毛筆:“你在你們那個世界時,也是這般愛掉眼淚麼?”
崔纓搖搖頭,沮喪不已:“我隻是覺著難受,明明什麼事都知道,卻什麼也做不了,什麼都,改變不了……”
郭嘉不再說話,他起身從屏風後取出一個朱紅匣子,置於崔纓身前,崔纓抬起頭,兩眼汪汪,正對上他盈盈笑眼。
崔纓顫抖著手去打開紅匣,發現裡麵是一件織工精美的綠羅裙。
“這……是先生送我的?”
“承蒙姑娘歡喜,處處為嘉著想,無以為報,誠有愧焉。嘉本自由身,平生來去無牽掛,少時生性輕浮,迨近不惑之年,始覺人間頗有憶戀。姑娘屈身嘉側,不辭辛勞,甘與郭某共患難,嘉特教鄴地繡娘趕製此裙,聊表嘉心,嘉……不知姑娘最喜何色,姑且擇取嘉常著衣色,望姑娘笑納。”
崔纓撐起那件綠蘿裙,起身比樣,高興得不得了,背對著郭嘉,暗暗落淚,連連答道:
“喜歡!喜歡!隻要是先生送的,我都喜歡!”
郭嘉笑吟吟,像父親一樣拍了拍她的右肩:“其實,崔姑娘,你穿女裝也同樣颯氣。”
崔纓將新裙緊緊抱在懷裡,蹲坐下來,努力按捺住自己的心。
“一曲《子衿》,悠悠我心……先生捐生棄世,豈徒崔纓一人傷懷?曹公有一《短歌行》流傳後世,纓每每吟誦於口中,便不覺思及你郭奉孝。可惜我不通樂府,無法嵌詞入曲,為君吟唱了。”
郭嘉笑道:“煩請姑娘念辭來。”
於是崔纓一字不差地將曹操登上後世語文課本的《短歌行》背了出來。郭嘉聽罷,靜思良久。
“《短歌行》乃古樂之題,屬相和歌平調曲。凡相和,其器有笙、笛、節歌、琴、瑟、琵琶、箏七種。”他說著便取下自己的發簪,把硯台、案幾和燈盞都當作樂器敲奏起來。
玉器撞擊鐵器、銅器還有木器的聲音,玲玲盈耳,清脆鳴鳴。
崔纓托著雙腮,低垂著眼眉,靜靜地聽郭嘉奏響一曲《短歌行》。
“如此清商樂,嘉既敲罷,身死之後,姑娘若從彆處聽見此曲,切莫忘了郭某才是。”
崔纓破涕而笑,可是沒有眼淚。
其實眼淚,早就掉不下來了。
青青子衿,悠悠我心。但為君故,沉吟至今。
呦呦鹿鳴,食野之蘋。我有嘉賓,鼓瑟吹笙。
癡癡的姑娘,徹夜都在吟唱這幾句詩。
簡易的曲調,也盤旋了一夜,從此深刻烙印在某某心底。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