摯友的死訊(2)(1 / 1)

郭嘉默然,將目光投向了彆處,過了許久,方悲戚地說:

“叔夜品性純良,寧捐身以成道義,乃當世英雋風流。他也曾試圖乾涉本朝曆史,兩次皆未遂,那被司空自匈奴贖回的蔡氏女,即為叔夜之義妹。當年,叔夜不曾出手相助,致使自身憾恨多年;後來宛城一戰,他又想救下長公子和典韋,卻險些將自身性命搭進去。”

崔纓驚愕不已。

原來……蔡琰口中所說待她極好的兄弟,竟是楊夙。

郭嘉歎惋:“楊夙聲名赫赫,那都是很多年以前的事了,可惜後來,造化弄人,他狂悖恃權,牽涉叛案,縱然無罪,君臣已相忌,如今身死業覆,為天下笑,豈非剛正易折,逆天拒勢所致?後來曹公下令,禁止軍中再論叔夜其人,諸臣便不再提。今日你在堂上所引孟子之言,正是楊叔夜曾憤懣說與曹公的話。”

難怪當時說完,曹操眼神都不一樣了。

“連他楊夙……都落得這般下場麼?”

如鯁在喉,崔纓頹唐不已,眼巴巴地望著跟前之人。

“可是,郭先生,我真的很想救你,我不能眼睜睜看著你去死啊……難道我們什麼都不做,隻能等死嗎?”

“不,還有一事可做。”

“呃?”

“活在當下。”

郭嘉拂袖回身,目光如炬,負手而立,巍巍似高崖之鬆。

“如今,曹公平定北方在即,軍國多事,北伐袁氏兄弟迫在眉睫,嘉自知時日無多,更當殫精竭慮,為我主分憂。

“崔姑娘,恕嘉不能留你,你與叔夜,皆是異界之人,本不屬於這裡,莫再蹚這時局渾水,說什麼為他人改命的話了,姑娘自身難保,還是安安穩穩做一世貴府女公子吧!”

崔纓歎息道:“郭先生,您還不明白嗎?自從我投胎轉世來此,便已入這天下棋局,難以脫身。這場劫難本為遊戲,隻是敗了,便再無重來之可能。先生可以不聽我勸告之言,但切莫趕我走……”

郭嘉搖搖頭:“非嘉不願教授姑娘學識,隻是權謀機術,非女子可輕易參會其要也。”

“纓自知不如楊夙,然……我亦心懷熱忱,欲學兵法一二事,承繼先生輔弼曹公遺誌!崔纓不才,懇求先生指教,學取安身立命之策。”

“姑娘心思簡單,然執念深固,此則運謀大忌也。嘉明日,便向司空請辭姑娘回府。”

崔纓聞言惶恐,急忙伏拜郭嘉:

“郭祭酒,‘士彆三日,即更刮目相看’!您說什麼我都可以改……前世崔纓年少時,惛愚無知,唯君如光,點亮青春芳華。而今我已長大,遁此人世,來近君側,輒應換我為君守候,報君前世恩澤……先生,彆趕我走,可否?”

安靜的廳堂裡,久久縈繞著啜泣的聲音。

郭嘉嗟歎不已,隻能又將她扶起:“姑娘若非要拜郭某為師,甘作一刀筆女吏,嘉……允你便是。”

“先生此話當真!?”崔纓破涕為笑,緊緊抓住他的雙袖。

“當真。”郭嘉點點頭,“隻是接下來,郭某所訓誡姑娘之言,務必牢記,終生恪守。”

“先生請說!”

郭嘉讓她在側座坐好,自己方方正正地坐回席座。

“嘉先詢問姑娘,來此拜師,以何身份?”

“軍師祭酒的故人。”

郭嘉笑:“何意?”

“凡後世實意仰慕先生者,皆曾與先生神交,崔纓廿五年前便認識先生了,隻是先生不認得我。如此算來,我於先生,也是半個故人。”

“嗯……”郭嘉啞然失笑,“話雖如此,嘉誠欲誡告姑娘,拜郭某為師,當首之事,便是知曉入此郭門,再無什麼司空貴女,隻有師生之義。

“其二,欲為謀謨策算之事,且打碎往日理想光景,認清人情世故,謹言慎行,洞悉人性,方可無往不利。

“其三,姑娘及笄取字,已為成人,須知為臣之忠,為人女之孝悌。工於算計,卻隻會施諸親朋,此為愚人。

“其四,身居亂世,善惡模棱,量度行德,無須拘束小節,徒使心為形役……”

……

春夜悄悄,偌大的郭府,隻有前堂燭光明亮。

崔纓悲喜雜陳,前世盼了又盼了人兒,此時此刻,竟真的就在她眼前,跟她秉燭夜談,聊起天文地理、曆史軍政。

他們從陰陽五行聊到讖緯方術,從河圖洛書聊到伏羲八卦。從孫武、吳起兵法聊到三韜六略,那人還認真地聽她講起後世的《三十六計》。

崔纓趁機接連向郭嘉拋問:

“占據江東數郡的孫策,你是如何知道,他必死於匹夫之手的?”

“知己知彼,百戰不殆。曹司空麾下的暗探,怎會屍位素餐?”

“史書不曾有先生身世記載,你是否與那郭圖一樣,皆是潁川大族?”

“諂主媚上,顧己利而失大義的爭權之徒,嘉恥與同族。我確實是潁川郭氏,但已是族係末枝,煢煢寒門。”

“入曹營之前,先生與荀令君是何等關係?”

“鄉黨故交,同窗習業,以兄弟稱。”

“先生的‘十勝十敗’是否曾作腹稿?”

“腹稿?”郭嘉忍不住笑了,“是很早就常跟文若談過的話題了。以少勝多之役,自古有之。天時不如地利,地利不如人和。時袁氏勢大,兵力雖勝,卻內隱患無窮,下心離異,徒有其表;曹公善以機變,集汝潁文武臣屬,上下一心,故不戰而勝負已分。曹公何等明主,心中怎無分曉答案?我等謀臣,不過捧袂順言,助君雄焰耳。”

崔纓思忖片刻,小心說道:“最後一問,尊夫人……與先生,是如何認識的?”

郭嘉莞爾:“這便不是小姑娘你該問的了。”

“我不小了,我已及笄,先生日後喚我子嚶便是……”崔纓扭過頭,悶悶不樂,“隻是,崔纓還是……想代尊夫人問先生一句,‘君隻身去為曹公赴死,奕兒他日若問阿翁何在,將何辭以答’……”

郭嘉神情黯淡,默不作聲。

“郭先生,這府內那麼冷清,你就不怕孤單嗎?”

郭嘉仍是不語。

崔纓長歎一氣,垂著眼又問:“克定鄴城之後,曹公大興土木,為群臣依功次造第,各屬官大都舉家徙居。你郭奉孝,是曹操最親近的謀臣,為何偌大的軍師祭酒府,隻有你一人和少數仆侍?”

“等司空平定幽州,萬事塵埃落定,再舉家遷來鄴城,為時未晚。”

“可是……你不是已經知道自己的宿命了嗎?”

“傻孩子,人生一世,終須有些希望的嘛,眼中不可隻剩結局……興許,嘉能大難不死?”

郭嘉笑了笑,繼而撫額閉目,露出十分疲憊的神情:“北方未定,未可安家。況冀地乾寒,易生疾疫,是個是非之地。軍師祭酒?嗬嗬……嘉早知性命不久,這軍師祭酒一職,在我之後,仍有人繼之,屆時曹公便不必為新主擇府煩憂了。”

崔纓聞言鼻子一酸,沙啞著聲音問他:“北方乾寒,你怕你妻兒得病才不搬的,可你自己呢?”

郭嘉無言以對了。但他仍滿是精神地說:“其實,不曾舉家遷鄴之人,不唯有郭某一人。”

“先生是說——荀令君?”

郭嘉點點頭。

“荀令君與先生不一樣,他是……”崔纓頓了頓,很難把某些曆史結局的話說出口,隻好改口問他,“纓前世也同樣愛戴荀令君,隻是深表遺憾,令君似與曹公有不少分歧……先生想知道荀令君的歸宿嗎?”

郭嘉看向她,她卻把頭又低了下去,說道:

“位極人臣,卻終究是抱憾離開人世的……”

郭嘉並未追問,似乎對很多世事都看得淡了,他拂袖起身,負手徘徊在堂下。

“嘉確與文若不同。文若肩上背負的東西太多,嘉則孑然一身,生平所求,不過成全曹公定亂之夙願,海晏河清,還天下以太平罷了……

“世有多少被褐懷玉之士,或未遇其主,未展平生之誌,鬱鬱而終;或是明珠暗投,未得佳木而棲,身死人手,為天下笑。是曹公當年,予嘉一個施展抱負的機遇,他於亂世拔舉之寒門賢士,不知其數。知遇之恩,何足之貴,況流水知音,爾汝之交。

“曹公常讚,嘉為性情之臣,其雖貴為人主,卻不尚威儀,更是真性情之主。曹公於我,既是伯樂,亦是伯牙。如此明君,誠乃嘉畢生之幸,何得使人忘之?何不教人寤寐思服,披瀝肝膽以相報?

“至於文若……蓋命有定數,禍福相因。然嘉堅信,終其一生,令君對曹公的赤忱之心,都未曾有絲毫變易——如同當年的楊叔夜一樣。”

心若被刺,崔纓哽咽難受。

“好個……‘鞠躬儘瘁,死而後已’,”我強顏歡笑,眼中充滿了光芒,“崔纓終於知道,當初為何會對先生那般癡迷了。原來……從童年傾慕諸葛先生,到少年眷戀郭祭酒,我崔纓,從未變過。”

郭嘉回身,笑吟吟地走近:“如卿之言,令人想見諸葛先生其為人,可惜,郭某餘生,再無緣與天下俊傑結識了。”

崔纓悵惘不言。

“好了,崔姑娘,接下來,該郭某來詢問你了。”郭嘉笑著坐下了。

“先生請講。”

郭嘉溫和地笑著,像個十八九歲的少年一樣,臉上恍若泛起了紅暈:

“嘉自出仕以來,並未有何豐功偉績……千年後的世界,當真有許多人,記著我郭奉孝嗎?”

“有!可多著呢!”崔纓也努力地笑著,暫時拋卻憂傷,眼珠子骨碌碌地轉,“雖然有些營銷號的捧殺,但大體……你郭奉孝是值得那麼多讚譽的,先生與曹公的佳話,可謂永世美談了。”

“那麼,嘉真實麵貌,與你們所想象的,是否出入甚大呢?”

“還是比較符合後世人審美的吧,至少在我看來,你郭奉孝,確擔得起‘漢魏風骨’之譽。”崔纓咧嘴笑道。

郭嘉笑眼盈盈,目光投向了堂外,心思卻遙飛去了未來世界:

“千年後的九州大地,應是再無硝煙彌漫,再無白骨露野罷?”

“沒錯!”崔纓眼前一亮,興致勃勃地同郭嘉講起21世紀的模樣:

“我們那個世界可美了,有汽車、高樓大廈、手機、電視、電腦、飛機……網絡將整個世界連成一個村莊,東村的人可以隨時在網上與西村的人聯係。人們住的房子像山一樣高哩!科技使世界天翻地覆,人們可以在天上飛,還能在海裡遊,還能在路上坐高鐵,那高鐵是好家夥,跑得比獵豹還要快呢!從鄴城到許都半個時辰都不用!”

郭嘉並沒有崔纓想象中的驚詫,隻是微笑著點點頭,緩緩問:

“那時的漢國,可還會受外族侵擾?可還有百姓流離失所?”

崔纓即刻頹喪下去:

“實話說,郭先生,魏晉之後,唐宋元明清,朝代興亡代廢,直至清末,我們被外族欺淩得十分慘痛,西方列強競相蠶食我泱泱大邦,東方的倭國屠戮秣陵城無辜男女老少,更在遼東投毒迫害生民,慘絕人寰如煉獄一般……

“但百年血拚,我們終於迎來了光明和平的年代……再沒有封建皇權,再沒有階級尊卑,人們提倡男女平等,有的是歡歌笑語,有的是幸福安詳,儘可能讓每家每戶都房子住,讓每個小孩兒都有書讀,讓每個老人生病都能被治療……

“也就是你們古人說的,途無餓殍,路無拾遺,頒白者不負戴於道路,老少皆衣帛食肉,黎民不饑不寒,‘天下為公,選賢與能,講信修睦’,‘老有所終,壯有所用,幼有所長,矜、寡、孤、獨、廢疾者皆有所養’……”

還沒待我說完,郭嘉便笑著打斷我:“姑娘莫不是在唬我,你們那兒,當真有那麼好麼?”

“真的!雖非大同,猶在路上!”

崔纓神采飛揚起來,作思鄉狀:“雖然沒有絕對的完美與公平,還存在很多不足,但我們一代又一代漢人,真的很不容易,都還想再造個大漢盛世。我實在不知道,還怎麼形容,我前世那二十三年的幸福生活……”

郭嘉好一頓感慨:“當年楊叔夜,不過寥寥數言。他說,‘官渡之戰,曹公能贏,但你郭奉孝會染病早逝,在建安十二年跟隨曹公北伐烏丸之後。你死之後,曹公很惦念你……好在後來,軍隊節節連勝,曹公在赤壁大敗孫劉盟軍,收複江東,西征張魯,平定巴蜀,曹公位尊魏王,總算替你郭奉孝看清這江山結局。再後來啊,丕世子代漢自立,建立大魏四百餘年基業,百姓亦得四百年和平’。”

我聞言默然,暗自思量:

曹操最後對楊夙那樣,楊夙竟然還給郭嘉善意的謊言,不曾將赤壁定三分的曆史真相說破……

嗬,‘大魏四百餘年’,倘曆史上真無那動亂的魏晉南北朝便好了,若無司馬家篡權,曹魏四百年還天下清淨,倒還真是一個美夢。可惜,曆史沒有如果,可惜曹家人,守不住這萬裡江山啊……

“假使楊夙未曾告知先生結局,先生還願相信,曹司空能統一天下嗎?”

郭嘉思忖了片刻,旋即眼神中充滿了堅定:

“吾信!荊州劉表,自守之賊耳,與當年的袁術一般無二,不足為慮;江東孫權,以及劉備,雖不可預料,然其勢並不及曹公,勝算十之有七;至於西蜀、漢中,隻需曹公北方一統,順流收複江淮荊楚,而無大敗,邊陲自然俯首稱臣。嘉知曹公,嘉信曹公!”

……

秉燭夜話,穿越時空。

崔纓時喜時悲,卻從未今夜這樣放鬆,與古人聊儘肺腑之言,將積壓多年的秘密傾吐而出,是無以言表的暢快淋漓。

她和郭嘉二人,就這樣一夜未眠,暢聊到天明。

卯時末,她方洗漱就寢,然一夢千年,夢中儘是與楊夙中學同窗時光。

那個少年,還是那般愛笑,爭著搶著在語文和曆史課上發言,鋒芒畢露,崔纓坐在第一排,覺得好玩極了,於是暗暗地笑。

如若不是睜眼又見掛著香囊的四角鬥帳,她幾乎以為自己真的回家了。

這個夢來得合情合理,卻令她悲傷不已。

眼角淚痕未乾,一想到楊夙已被她這個世界的“養父”曹操殺戮,崔纓便忍不住將臉埋進被裡,痛哭流涕。

前世已經事事都要比他慢一步了,為什麼今生仍要比他晚生多年?為什麼我趕不上去救他性命啊……楊夙,這場遊戲你真的輸了麼?如果你的回合結束了,那你現在又在哪啊?

及至今日,雨已連下三日,在郭府聽見的雨打窗欞,與曹府所聞,並無甚區彆。睡意闌珊,崔纓支起酸痛的身子,喚來侍婢,方知日近黃昏。

“先生辰時便又去處理公案了,還特意叮囑奴婢們,勿要攪擾了姑娘。”

崔纓換好束袖男裝,輕步推門,行至前院。

屋外雲銷雨霽,天邊晚霞片片映入眼簾。

院裡的桃花落了,崔纓一眼便見著郭嘉一人站在庭前花下。

暮春已至,桃花飄零,零落成泥。清風乍起,春燕飛簷。故人青衫,獨立黃昏下,駐足凝望遠方,緘默無言。

可崔纓分明看見,他抬著的右手掌,緊緊握著。

不知握的,是灼灼花瓣,還是滾燙濁淚,還是他的赤忱之心……

落花人獨立,微雨燕雙飛。

巍巍如鬆的背影,今生今世,是如何也忘卻不了的了。

崔纓那時,就站在他身後,靜靜地看著他,陪他看著暮色一點一點被黑夜吞噬,也不能挽留分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