繞床弄青梅(1 / 1)

那是一串剔透發亮的水晶項鏈。

水晶在現代十分常見,但在上古時期卻格外珍貴,隻有上層貴族才有的佩飾,而打磨得如此精湛,則更是少見。

曹丕冷眼帶崔纓從人群裡離開,回到主院,秦淳和曹節在榻前見她傷重見血,紛紛哭紅了眼。崔纓笑著,還沒來得及去安慰她們,便撐不住昏迷過去。

後來幾天,曹丕每日都會來看望她,還親自持碗喂她喝粥吃藥。夏末的涼夜,已有不少寒意,在溫衾中有人遞來一口熱粥,這份溫暖,讓崔纓感動,讓她刻骨銘心,一輩子都不可能忘掉。

可那人,不是曹植,而是曹丕啊。

為了避嫌,崔纓屢屢婉拒,更因鬱鬱寡歡,將內室反鎖不見人。

一直以來,她都不受曹府眾人待見,原來有沒有曹丕關照,都是一樣的。曹植姐姐曹銀對她的討厭,更讓她倍感打擊。

就這樣渾噩了幾天後,崔纓終於頭腦清醒了一些,再回想當日發生的首飾丟失案,總覺得許多古怪:一則,是任霜當日反應,實在太過真實自然,完全沒有扮演的痕跡;二則,曹銀素來以持家獲譽,幾乎不可有意針對他人,也就是說,任霜可能真丟失了首飾。可是,倘若那串珠鏈真的對任霜很重要,她怎麼可能不去榻下搜查呢?怎麼可能會漏掉任何一處空間呢?

為了解開心中的謎團,崔纓決定去找任霜,坦誠跟她交談。

正是長身體的時候,傷口愈合得很快,休息了幾天,崔纓便已然能下地活動。當她披著長發,係著外衣,在院裡閒步時,有落葉垂在她肩頭,抬頭看去,卻發現樹上棗子早已落光,而成熟的梅子還剩三成。

夏天就要過去了,冬天還會遠嗎?

正當她惆悵之時,忽聽女婢來報,任霜登門拜訪。

思蕙和文蘭都緊張起來,崔纓安撫住她們,不許任何人將這消息外傳。隨後打開院門,熱情將任氏迎進院內。

任霜對崔纓恭敬的態度頗為驚愕,看著她缺少血色的臉龐,任霜張了張嘴,似乎想說些什麼,終究保持沉默,冷漠地與她擦肩而過,緩步來到井邊石凳坐下。

已是傍晚時分,天上雲層厚積,陣陣晚風自屋簷拂下。那凋落的碎葉,也並未枯黃,而是正值沃若青翠。不知為何,崔纓忽而覺得這陣晚風,格外清涼。

“我素來嗜酸,最喜青梅,可西園太遠,早梅也並不儘如人意。唯有你院中的晚梅,是這季節還有的。你尚未入府時,年年我都來此院中摘梅,算算日子,已是第三年了。”

崔纓定睛看著她,道:“我也嗜酸,不好甜。”

任霜仍舊坐在石凳上,目視遠方,自顧自地說起:“可有些人,他們覺得日子過得苦,吃點甜的,心裡就會好很多。但我不一樣,偏是酸的吃食才勾得起胃口,每日都有些酸酸的滋味,那才是真正的甜。”

說罷,任霜悵惘地仰望,目光投在那樹上最後三成的梅子上。

“梅子熟透了,也許就甜多了,可一旦熟透,也容易掉在地上腐爛。”

崔纓站在一旁,看著那張妍麗的側臉,聽她感傷此言,頗為觸動。

任霜,其實很美,一點也不遜色於甄妤。看得出來,她的少女時代一定是熾熱而奔放的性格,隻是如今卻愁容滿麵,精神不濟,讓人不免生憐。

“你可知,你這蕙蘭院,本是袁府的舊院?”

“知道。”

任霜起身,撇開侍婢,開始繞著院圍踱步,小崔纓緊跟其後。

“那你可知,這裡曾是何人的住所?”

崔纓搖搖頭:“不知。”

此刻隻有崔任兩人。任霜回過頭,微笑著看向她,一字一字說道:“是袁譚之女,袁鶯。”

脊背一陣涼意,崔纓沉默了。

袁鶯的名字,已遙遠得像是上輩子聽到的了,崔纓也再沒有將袁氏敗亡的事放在心裡,生怕回憶起數不儘的殘忍現實。

“怎麼,你不害怕?”

“為什麼要怕?”

“聽子桓說,你與袁鶯長得極像。住在這兒,就不怕天道輪回?”

“我是崔纓,我不會年紀輕輕就死去。”

話剛出口,崔纓就心虛得低下了頭。

當然,任霜不會知道她心中所想。

“我隻知道,這裡清幽僻靜,是個讀書的好地方。”崔纓把目光投向鄰院朱華館,欲言又止。

“可曹家不是人待的地方啊……你本不屬於這個家。”任霜把前半句話說得很輕很輕,而後半句卻很有分量。

崔纓聞聽此言,驚詫得一時說不出話,隻是試探性地問她:

“為什麼替我著想?”

任霜輕笑,與她背對背站著。

“我來,隻是要告訴你真相。給你施加棍刑之人,不是阿銀,是子桓。”

崔纓嘴角輕揚,頓起提防之心:“二嫂要離間我們兄妹的關係,倒也不必如此明顯。你深愛著二哥,容易心生猜忌真的很正常,可我對他根本沒有男女——”

“是他把項鏈收起來了。”任霜毫不客氣地打斷了她的話。

崔纓愣了愣,旋即篤定道:“不可能。”

“廓落帶是他故意提的,人是他故意支開的,東西是他昨夜就謀劃拿走的,我那日氣昏了頭,錯把氣撒在你身上,直到他拿出水玉串的一刻,我才明白過來,這一切,都是他自演的一出戲,你受家法懲處,你以為,他當真同情你嗎?”

“二哥予我不止一次救命之恩,我雖是個沒心沒肺的怕死的人,到底不是什麼忘恩負義的畜生。二嫂還是收了神通,彆再白費力氣了才好。”

“他就是要現在這樣,俘獲你的信任!”任霜掐按著自己的手,盯著她的眼睛,步步逼近,“他就是要讓你,對他感恩戴德!就是要讓你,今後一直都虧欠著他!以至無條件服從他!”

“對二嫂來說,人和人之間,就隻剩下那麼可悲的利益觀念了麼?”崔纓輕蔑地笑了,“可對我崔纓而言,世界並不這樣,我有人愛,有人關心,有人真正心疼。子桓哥什麼人我清楚得很,並不需要你如此‘提醒’。”

“難道我一個枕邊人,還不如你一個外人對他了解深?妹妹,你真的太天真了,和當年的我,一樣啊……”任霜笑得淒涼,她雙手垂下,有氣無力地提著手帕,搖搖晃晃地往後院走去。

小崔纓倒吸涼氣,鼓起勇氣,跟了上去,小聲詢問:“當年如何?今時今日,又如何?”

“我和你二哥,認識很多年了……”任霜來到那棵並不開花的玉蘭樹下,落寞地仰望枝葉。

“在很小的時候,我就喜歡他。那水玉珠串,是司空原配夫人,就是我姨母,送給我的嫁妝。我阿母早亡,是姨母一手將我帶大的。

“那時還在兗州,我們一起長大。他看書時,我便在一旁練習女紅,他練劍時,我便在偷偷藏在一旁。論關係,我還得管他叫表哥呢。可不知為何,他總欺負我,說我很煩,不願和我相處。那時,他隻是府中庶子之一,可我從小深受姨母寵愛,在曹府嬌生慣養,勝似嫡女,哪裡會服氣,便一直想跟他較勁。不知不覺,我的生活便離不開他了。

“我和他,是司空定下的小兒親。那時,我姨母還是一家之主,她原本並不歡喜這門親事,可拗不過我的懇求隻能答應。建安六年,我跟子桓就成了親,那年,我跟你現在一般年紀。而他,早已是臂力過人,能騎馬射箭,能舞刀弄劍的嫡公子。可新婚當夜,他竟然對我說,叫我永遠都彆後悔……

“後來我才明白,我嫁給了我今生唯一的愛,卻成了一個不愛我之人的妻。我違背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去追求我想要的幸福和快樂,卻葬送了終身的自由和青春。

“剛成婚那兩年,他與我分席而睡,根本不碰我。後來他母親插手管起了此事,還當眾駁了他的麵。那天回到房中,我本以為他會生很大的氣,可他隻是笑眼盈盈。並從此都與我同食同寢,主動給我夾菜,主動給我蓋被子,主動給我抓補藥,儘顯殷勤之能……”

“那說明……子桓哥他接受你了啊……”崔纓小聲說道。

“不,不,我太了解他。他太冷太冷了,儘管他在人前表現得多麼開朗熱情,在姊妹麵前多麼溫情脈脈,這都遮掩不住他眼極冷心極寒的事實。他一定彆用有心,他一定彆有目的……”

“可那時曹氏已經壯大,完全沒有必要再利用你們任氏一族的勢力了。”崔纓歎息道。

“我不知道,我不清楚,我隻是感覺,這麼多年的夫妻之恩,沒有一日是真實的。他是個善變之人,前夜興許還在榻間軟語溫存,次日便可能陰眼相視。我與他越來不和,越來越多爭吵,這樣鬨下去,總會有儘頭的吧……”

任霜搖搖頭,眉頭緊皺,在石凳上低頭坐著。

“二嫂的意思是,你覺得二哥待你不夠真誠,不夠愛?有沒有可能,他就是那樣薄涼之人,他對任何人都一樣,這世上他最愛的人,隻有他自己?”

“不,我也有錯,我對不起你二哥。我與他成婚七年,至今無所出,喝什麼藥也不管用。一開始,卞夫人還會幫我說話,後來漸漸地,也對我冷淡了。”

“這怎麼是你的錯呢!?”小崔纓頓時憤憤不平起來,卻努力克製住意氣,看了看四周無人,這才俯身蹲在任霜身旁,安慰她道,“阿嫂,女人也是人,從來不是他們男人生兒育女的工具啊。”

“可無所出,我便在曹府永無立身之本!”

“立身之本”這四個字,瞬間刺痛了崔纓的心。像是一道晴天霹靂,讓她認清這個時代的現實真相。

在女子經濟無保障的古代社會,談論男女平權,簡直就像個天大的笑話,就連女性同胞都會覺得你在害她的那種。崔纓如鯁在喉,再不能說出一句安慰任霜的話。

隻見任霜麵色蒼白,笑得悲涼:“甄氏入府後,他與我同房的日子越來越少。我稍稍抱怨幾句,便會被他指責善妒和狷急,並對外謠傳我身體抱恙,不準我多出院門,還買來許多藥,說能治我‘瘋病’,那些藥很苦,也不知道是調理什麼的。我每次偷偷倒掉,都會被他發現,我也常常為這樣的小事控製不住,去衝他發火,結果卻是他離得更遠了……

“姨母走後,我在曹府再沒了倚靠。後來又來了個年紀輕輕的弟妹孫氏,住在鄰院,好歹能同病相憐,相互扶持,每日隻在房中做針線,足不出戶,後來我漸漸也不愛出門,懶得去應對那些姨娘的嘴臉了。

“‘新人雖可愛,不若舊人歡’,他什麼時候才懂呢?我才是最愛他的妻啊。他們男人,都是沒良心的,說不愛就不愛了,沒了我,他還是那個司空府尊貴的嫡公子曹子桓,可我呢?隻能被禁在這小小府院中,隻能在無數個風雨交加的黑夜,期盼著房門打開,那個他能點燈進來,噓寒問暖……。”

任霜的話每一句都讓崔纓聽得十分痛苦,回憶起他們爭吵的畫麵,以及曹丕動手打她的場景,崔纓心生寒栗,直哆嗦得不行,暗暗揣測想道:

結合曆史記載魏文帝對女性的態度,曹丕很可能,就是因色生情且喜新厭舊,始亂終棄。當初迫於家族父命,不得已娶了丁氏的外甥女,後來則是迫於母命,純粹占有任氏的美色以滿足自我□□。可曹丕應始終忌恨著,當年丁氏待他母子不善的舊事,偷偷收起丁氏留給任霜的遺物就是證明——倘若任霜沒有撒謊的話。

而任霜,似乎至今還被蒙在鼓裡,她根本不知道曹丕和她姨母結下那樣仇怨,也不會明白,像她這樣單純無心機的女人,被曹丕擺布玩弄欺騙是多麼輕而易舉。任霜隻憑恃她嬌生慣養的傲氣,敢頂撞那個地位尊貴的公子,在曹府做著最後的掙紮。

眼皮突突直跳,一股奇怪的直覺突然湧上心頭。

“剛同房那幾年,他也常常抓補藥給你喝?”

“是,那時他還算有新婚夫婦的恩情,怕我覺得苦,他還會拿出自己珍藏的石蜜兌給我喝。”

“……”

不,不會的。

崔纓立刻打消了那個可怕的念頭!

額頭冒出密汗,她站起身時,對於自己麻痹的雙腿都毫無知覺。隻丟了魂兒似的往玉蘭樹下走去。

相信跟你同為苦命的女人呢,還是相信那個多次伸來手掌,救你於水深火熱之中的男人呢?我到底該怎樣抉擇?一麵之詞,有時候,到底是不是確鑿的證據?

曹丕笑起來的時候,是多麼純粹啊,跟曹植的笑沒有分彆。酒宴上、劍台上,都是他灑脫恣意的身影……曹丕即便再心狠,如今也還是弱冠青年,總該對我,對彆人,有那麼一些些真心的吧?否則,我該怎麼麵對這段跟他學武練劍的少年時光?

今日過後,我會對曹丕此人心灰意冷嗎?

我不知道,真真假假,早就分不清了。

崔纓有意和任霜保持了距離,可任霜卻向她走來,撫摸著她的後背。

“我知道你喜歡的人,是子建,不是子桓。”

冷不防一句,原本該讓崔纓忐忑心驚,可她隻是紅著眼,回頭與任霜兩兩對視。

“閨閣外之事我是不如你,也看不清他們兄弟二人今後的關係,可我懂子桓的心,一旦某人對他有利用價值,絕不會拱手相讓,好妹妹,你留在曹府,跟我一樣對公子日久生情,遲早會出事的。”

“二嫂的意思,是勸我不要再對子建有非分之想?”

“對。”

“可子建跟那個人不一樣。”

“但他們都是曹司空的嫡子,本質上並無多大差彆,這跟品性並無關係。”

“這是銀姊姊的意思。”

“不,是我自己來的。不過,阿銀確實不喜歡你。當日,你如何都不肯招供,我這才知你與尋常姑娘不同。今日來,是為致歉,更是好心提醒。”

“……”

崔纓簡直無法相信,這些天,一直都是她在暗暗憐憫任霜,如今任卻說同情她的話來,且讓她無言以對,不得不直麵自己心中對曹植那份可笑的感情。

“喜歡就等同於愛麼?”崔纓朗聲大笑,“二嫂,實話告訴你吧,我對子建的喜歡確實無法自拔,但這並不代表我就戀上他了,就非他不可了!我跟你們不一樣,我沒心沒肺得很,根本不是癡情的種!我不承認,我可以抵賴,我可以什麼都不要,我拿得起放得下,我要做的,是獨立自主,是為自己而活!既然來了,我要乾的,是跟男兒一般,叱吒風雲的大業!你且放心吧,我會知道分寸的,誰都利用不了我,誰都不能強迫我做不喜歡的事,誰都不能操控和左右我的人生!”

崔纓賭氣,大踏步走向前庭方向,就要離開這個陰暗荒蕪的後園。這次輪到任霜在身後說話了。

“你會承認的,你騙得了所有人,唯獨騙不了自己的心。”

…… ……

天已黑,崔纓留任霜在蕙蘭院用了晚膳。

飯後,侍婢端上盛有新摘梅子的果盤,以及米酒佳釀。樹下生風,姑嫂二人,乘著月光,就這麼在石案前兩兩對坐,閒談閨閣之事,好不愜意自在。

酒過三盞,兩人都已有微微醉意。

對著風吹落葉的梅子樹,崔纓愁情似海湧,忍不住眯著眼念起詩:

“摽有梅,其實七兮。求我庶士,迨其吉兮。摽有梅,其實三兮。求我庶士,迨其今兮……”

“摽有梅,頃筐塈之。求我庶士,迨其謂之。”任霜忽然也傷感地接著念下去。

崔纓驚道:“二嫂,你也讀《詩》嗎?”

“我哪裡愛讀那些?”任霜笑了笑,“僅此一首,還有你二哥寫的樂府詩。”

“嗯。二嫂,你最喜歡什麼花呢?你看我這蕙蘭院那麼多花卉,你儘可帶些回去,每日養在窗欞前,也是極好的。”

“合歡,我喜歡合歡。”

“合歡蠲忿,萱草忘憂。二嫂,纓兒還是送你一些萱草吧。合歡樹開得太過熾烈,蕙蘭院受不住,我還是喜歡平和清淡些的草木呢。”

“秋霜易逝,紅顏易老。花無千日榮,傻妹妹,這世上哪種花兒,不會凋謝呢?”

崔纓伏在冰涼的石案上,任憑酒醉臉紅到耳根,不知不覺便背起了李白的詩。前世上文學史課上,讀來銘心刻骨的樂府詩,沒想到那麼多年過去,還記憶猶新:

高樓入青天,下有白玉堂。

明月看欲墮,當窗懸清光。

遙夜一美人,羅衣沾秋霜。

含情弄柔瑟,彈作陌上桑。

弦聲何激烈,風卷繞飛梁。

行人皆躑躅,棲鳥起回翔。

但寫妾意苦,莫辭此曲傷。

願逢同心者,飛作紫鴛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