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末秋風起(1 / 1)

連月與曹丕學劍練武,崔纓的身手愈發矯捷,與前世相比跟換了個人似的,雖隻是三腳貓功夫,倒圓了她的小小武俠夢。曹丕或誇她悟性高,習武快,她卻始終覺著與土生土長的古人相比,資質實在相去甚遠。況她又是個極懶之人,若非曹丕不厭其煩地悉心教導,是決然學不會一招半式的。

曹丕從他師父史阿那裡,聽了不少桓靈時京洛遊俠的故事,便又講述給崔纓聽。故事裡的遊俠少年,總帶有許多分理想主義,無外乎是鬥雞走馬的王孫公子,幻想著不切實際的政治抱負,上演了一出又一出堂吉訶德式滑稽可笑的鬨劇。主人翁自命不凡的狂傲,加上曹丕詼諧調侃的口氣,每每令她發笑。就這樣,每日崔纓都在曹丕小院的台階上,與曹丕和他的親衛度過歡樂的少年時光。

這天,崔纓正學了新的招式,在人前展示,回劍收鞘的那一刻,掌聲四起。她笑著朝曹丕作揖,回頭卻冷不防撞上一雙似冷非冷秋水含情目。

任霜不知何時來到前庭,她倚著廊柱,拈著帕子隻笑。

任霜向來清冷,如今這番模樣,未免教崔纓心生寒噤。

“見過二嫂。”崔纓抱劍拜道。

任霜盈盈輕步踱下階,行至她身側,明明發話問崔纓,眼睛卻直勾勾盯著曹丕。

“聽說前陣子你行笄禮,你二哥贈予了一柄寶劍,你還給它取了個名字?”

“是……”萬萬沒想到這都能傳到任霜耳中,崔纓始覺大事不妙。

“何名呢?不妨說與我聽聽?”

手中青霜劍“啪”的一聲落地,崔纓慌忙告罪:“二嫂恕罪……劍名無意冒犯,隻是我一時興起。”

“一時興起?”任霜繞著崔纓轉悠,輕蔑地笑。

“朝中禮法大儒女侄,便是這般德行嗎?”她大聲嚷畢,又湊近崔纓耳畔,暗暗諷刺道,“曹氏不單以名法治國,更以名法治家,在曹家不重忌諱,你就不怕將來被吃得,連骨頭渣子都不剩?”

任霜的話讓她倒吸一口冷氣,崔纓扶額擦汗,連連道歉:“二嫂教訓的即是,我現在便換了劍名……”

“就這點小事,也值得你大作威風麼?”

曹丕邁步上前,示意崔纓退下:“劍是我送的,她取什麼名字還輪不到你來管。”

任霜惶恐,她看了看崔纓,又看了看曹丕,滿臉寫著不可置信:

“這小姑娘年少不知事,你曹子桓也年少無知麼?”

曹丕並不正麵回複,隻冷冷吐出四字:

“與你何乾?”

任霜後退半步,表情突然變得扭曲痛苦,她搖搖頭,用手指著曹丕的鼻子,厲聲質問:“女人的事與我無關,難道與你有關嗎?曹子桓,彆以為我不知道你打的什麼鬼主意!你就是看中了清河崔氏的利用價值——”

“啪——”

曹丕當著眾人麵,直接扇了任霜一巴掌。

侍婢與親衛,紛紛伏跪下庭。

崔纓被嚇得瞪大了眼睛,待在原地,還沒反應過來。

靜悄悄一陣後,任霜忽然瘋笑,笑彎了腰,笑得驚悚且淒涼,她掩袖擋著半張臉,看著曹丕身後的小崔纓說道:

“你以為,他這樣護著你,就是對你好麼?愚蠢,愚蠢!”

不知是否因為心中有愧,眼前的男人聲音突然柔和起來。

“霜兒,你該喝藥了。”

曹丕說完,回身撿起青霜劍,不帶感情地塞回崔纓手裡。

“來人,送夫人回房歇息。”

“哈哈哈……”

…… ……

回小院的路上,崔纓想了很久,很久。

很多時候,很多事實,其實大家都心知肚明,很多話隻能藏著掖著,上不得台麵,在這個爾虞我詐的世界,誰捅破那層窗戶紙,誰就是眾矢之的。二嫂任霜可能不是個好人,卻一定是個單純的人,她隻見我與曹丕無猜歡笑,卻不知我也步步算計提防,不知我自入府起,便懷揣著惴惴之心。

避諱之事,的確是我頭腦發熱惹來的禍端。安逸使人放鬆警惕,這段時日,狐假曹丕之威,雖在府中過得順風順水,確實疏忽了不少本質的禮防。任霜與曹丕的爭吵,像是平靜的池塘裡投放的魚雷,讓我這隻,在田田荷葉下乘涼的鯉魚從美夢中驚醒,並提醒我:

綠葉紅花再美,這裡仍舊是盈滿淤泥的池塘。

接下來幾天,崔纓以生病為由,不再去曹丕小院練劍,每日隻心神不寧地跟曹植去北場學騎射。聽了她的事,曹植隻笑話早不聽人言。

“那今後你這劍,還敢叫青霜麼?”

“叫‘青萍’,風起於青萍之末,”崔纓勒馬停駐,遠眺天邊,“這風起了,便從未真正停下。”

不知不覺,已近夏日尾聲。

這日午後,崔纓正與曹植在東閣讀書,忽聽窗外人聲擾攘,原來是許都來了天子的使者,送來許多賞賜,要犒勞前線戰士。

“陛下的賞賜不直接送去前線,而是送來了鄴城,阿纓,你知道這意味著什麼嗎?”曹植似乎很興奮。

“……”崔纓不語。

“意味著父親很快就要回來了!”

意味著劉協“被迫”想要討好曹操,呆子。

崔纓托著腦袋,打不起精神。

“打仗哪有那麼容易?子建,父親最早也要明年開春才能回啊。”曹丕忽然出現在門口。

“二哥,你來的正好,你我兄弟一同去前堂,去會會那許都的客人!興許還是個大人物呢!”

“我還不曉得你?你是想看那郎中楊德祖有沒有來吧?”

“哈哈,二哥知我!”

“走,換身好衣裳,母親已在前堂候著了——子嚶,可要與我們同去?”

崔纓正午後犯困,原本不想動,被曹植硬拉下了樓。

兄弟倆並肩而行,曹植一路都在整飭衣冠,生怕見到賓客失卻儀態。

曹丕納罕:“子建啊子建,以往你見外賓可從不在意這些,怎麼,這個楊德祖就這麼跟你合得來麼?”

於是曹植開始在他二哥麵前,使勁誇讚他那新結識的忘年交,逗得曹丕直笑。曹丕笑曹植,不為弘農楊氏的身份而喜歡楊修,反倒因文章之事對他感興趣,真是因小失大。

“唉!前日我新得了一副極好的廓落帶,落在房中了,可惜忘了帶來,不然,今日我四弟定當更加令賓客奪目。”

曹植聽了,露出極為可惜的表情。

想到曆史上曹植和楊修純粹的友情,崔纓心中一動,便打起精神,主動請纓道:

“我小跑回去幫你拿,你們先走,外賓我就不見了。”

曹植回過頭來,笑著拍了拍她的肩膀,她回之淺笑,隨後便折返曹丕小院方向。

午後司空府內宅靜悄悄,曹丕小院格外如是。

在曹丕寢房輕聲喚了幾句,都不見有侍婢回應,眼看時間來不及,崔纓便輕推開房門,徑直入室,掃視四周,一條鑲玉的廓落帶正顯眼地掛在木衣架上。她正要上前,一陣涼風入帷,吹散榻前珠簾,榻上立刻顯露出任霜側躺午睡的背影,驚得崔纓大氣不敢出,躡手躡腳取下廓落帶,悄無聲息地輕掩房門而去。

剛出房門鬆口氣,側道轉角便出現一個端水經過的侍婢,將她收容廓落帶的動作收入眼底。她指了指前堂方向,又指了指懷中廓落帶,不再多餘解釋,輕步離開了內院。

曹植在前堂廊道裡等候良久,見她終於拿來廓落帶,高興得不得了,但在手裡把玩一二後,又搖頭說不好看。

顧不得歇氣,崔纓幫忙替他圍上,輕笑道:“好歹是件新奇的物什,總能讓人眼前一亮,不枉我跑著給你送來,你且係上試試!”

曹植愉快地跟崔纓談起堂上出現的賓客,原來,許都的楊修沒有來,但丁儀兄弟又來鄴城了,還有一向與曹植意氣相投的劉楨。

嘮嗑了幾句,曹植便迫不及待要入堂去跟他的朋友見麵,匆匆與崔纓告彆。看著少年時代精力充沛的曹植的背影,崔纓唏噓不已,轉身,繼續落寞往東閣方向走去。

短短的狹道,不知不覺便走了很久很久。當她抬頭,迎麵便撞見兩個女使。

崔纓認得她們,是長姊曹銀院中的人。

“纓姑娘,跟我們走一趟吧。”

她問有何事,去何處,兩個女使態度也頗為不遜,隻催促著她走。預感不是很好,崔纓揪緊了心,瞬間醒了神。可現下不是散學的時辰,蕙蘭二人並不在她身邊,看來隻能靠自己應機而行了。

崔纓沒想到,女使將她帶去了曹丕的後院,從後門剛進去,門就被反鎖了,即便驚動了鄰院的女眷,也沒人幫得了她。

後院裡擠滿了仆婢,都是曹丕院中人手,曹銀與任霜,正端坐在亭中矮幾前,臉色十分難看。

詢問方知,是任霜丟了十分珍貴的首飾。昨夜還從匣中取出看過,今日午後醒來便不見了蹤影。而任霜睡眠不穩,從昨夜朦朦朧朧睡到中午,自始至終都不曾讓侍婢進來過,隻有崔纓適才闖進房中拿過東西。

而在門口遇見的女婢,見她從房中出來,急匆匆往外走,便將任霜叫醒。在此前時刻,任何開門的動靜,都是能被任霜聽見的,這便意味著,在午時到午後這段時間,隻有她一個嫌疑對象。

崔纓知道,和任霜的姑嫂恩怨,早在之前就在府中傳得沸沸揚揚,包括曹丕因她而掌摑任霜之事。而曹銀在出嫁前,一直有卞夫人不在時,代管內府之權,看今日這架勢,她是難逃一劫了。

“我有什麼必要去偷?”

被強迫跪在石地上,崔纓先聲奪人,反問在座二人。她似乎有充分理由懷疑,這是一場有意設計的局。

曹銀與任霜對視一眼,攬裙起身,走出亭外,睥睨著她:

“那你倒是好生解釋一番!為何首飾不翼而飛之際,偏隻有你一人進出?”

“巧合啊,二哥要去前堂會客,我正巧回來幫他拿廓落帶……”

“你撒謊!子桓從不用那廓落帶,他早就說那東西華而不實,不如送人的好!怎麼可能還會讓你回來取?”任霜搶白,她扶著汗額,情緒十分激動。

想到曹植之前跟自己說過的任氏遭遇,崔纓收了收銳氣,平和地解釋道:“不是子桓哥自己用,是子建,他要見外賓,二哥說新得了一條廓落帶,我便回來幫子建取。”

“方才還說幫子桓,現在又改口牽扯進子建,公子們見外賓穿戴什麼,哪用得著你自作主張?”曹銀的眼神幾乎像刀子一樣劃刻著崔纓的心,“纓妹妹,你可真是個殷勤之人呢。”

曹銀素來對她不忌男女大防而親密曹植頗有微詞,現在提曹植,簡直是火上澆油。

“每日都要跟二哥習武練劍,故而我從不愛穿戴姑娘家的首飾,阿姊,我相信你治理家事的本領,你一定不會不分青紅皂白的,對嗎?”

出於對曹植敬愛的長姊的尊重,崔纓決定忍氣吞聲,不把曹銀酸刻的話放在心上。可曹銀似乎並不買她的賬。

“哦?從不愛?那你頭上是何物?”

曹銀指的,是曹植送她的青蓮玉簪,崔纓順勢卸下玉簪,握在手心,看罷兩眼便塞進了衽中,盤好的發髻也散落在肩。

“沒偷就是沒偷,沒什麼好說的。”

“你——”

任霜急紅了眼,流了許多淚,曹銀亦拂袖作怒。

看著任霜毫無瑕疵的“演技”,崔纓隻覺心涼,便冷笑不已。

什麼東西那麼珍貴呢?值得你如此痛恨於我?

“你還能笑得出來!?”曹銀愈發憤怒了。

崔纓跪直身軀,喊話道:“浮萍寄清水,菟絲附女蘿。本無仇與怨,誰令嫂多念!”

院中仆婢相視,默不敢言。明事人都聽懂了她在諷刺任霜吃錯醋的事,可任霜似乎一心隻想要從她這兒,逼問出首飾的下落,聽她這樣說話,掩麵哭泣得愈發厲害了。

崔纓從未見過二嫂任氏這般失態的模樣,意識到當中或許有什麼誤會,頓時慌了神,可一時緊迫,也想不出任何脫身的主意。

“阿姊,阿嫂,我真沒偷啊!你們……為什麼就不願意相信我呢?”

曹銀此刻已然憤懣到極點,她罵道:

“我原本想著,隻等你招供便拘禁起來,等母親回來處置。看來不動家法,你是不會認的了。母親仁慈,無論如何都不會真罰你太重,可現下你既如此執拗,桀驁不馴,反複狡辯,我便容不得你!治一個不知天高地厚的丫頭的本事,我還是有的!今日我便代出征在外的父親,好好管教管教你這個,不知禮數的鄉野粗鄙之人!

“來人,上家法——”

很快,便有家仆搬來長凳和拿來繩索、長鞭、長棍。看著那些“五色棒”,崔纓右眼皮突突直跳,心裡更是恐慌到了極點。

“最後再問一次,崔纓,你究竟把首飾藏哪兒了?”

崔纓紅著眼質疑曹銀:“阿姊,你是要屈打成招嗎?這就是你的管家之道?”

“好,我不屈打成招。”曹銀抬手一揮,便有家仆立刻將她按在長凳上趴下。

“今日隻為讓你長點教訓,好讓你以後在府裡知道分寸,知道該如何與兄弟姊妹相處!”

崔纓分辯的話還來不及組織,行家法的仆人已將長棍高高舉起。

一下!兩下!三下!……重重打在了身上!

“崔妹妹既已成年,又會習武,這二十棍,且好好受著吧!”

日頭毒辣,蟬鳴喧鬨,四周人聲鼎沸,前十棍崔纓還能勉強支起半身扛住,後十棍幾乎快要收了她的命。每一下都讓她眼冒金星,每一下又都讓她在痛苦中清醒過來。仿佛掉進了地獄裡被反複拉扯,傷口撕裂,全身麻痹。

打到一半時,崔纓聽到了院外傳來拍門聲和呼喚聲,她聽出來了,是秦淳和曹節。可她們根本進不來。

滿頭大汗,把散亂的發絲儘皆黏在臉上,崔纓眼眶紅腫,耳鳴聲嗡嗡直響,雙手直直發抖,崔纓的頭貼緊木板,呼吸越來越急促。

她咬緊牙關死不承認,也急壞了亭中二人,她們沒想到,全程棍棒下來,崔纓都默不作聲沒喊一句疼,甚至連一句求饒的話都沒有。

棍刑畢,崔纓一動不動地癱在長凳上,早沒了力氣。聵聵瞢瞢之際,她遠遠瞧見曹丕曹植兄弟,從前院推開人群闖進。

那時奮不顧身上前的曹丕,對她來說,無疑是大救星,是在深淵絕望墜落時,有一隻大掌將她拉住,是在烈火焚身之時,一場傾盆而來的清涼大雨。

而曹植呆若木雞,隻站在原地。

曹丕將她扶起的一刻,崔纓不爭氣的眼淚終於傾瀉而下,她哽咽著,隻揪緊曹丕的袖口辯解:

“二哥,不是我偷的,不是我……”

曹丕點頭,衝著任霜高喊:“她沒偷!是你自己掉榻縫裡了!”

他手中高舉的水晶項鏈,此刻正在陽光下閃閃發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