蔡伯喈女賦(1 / 1)

轉眼就快到崔纓行笄禮的日子。

三月三原本才是這個時代統一的及笄日,且庶出女公子按府令都是湊足三人一同舉辦的。但今年全族乃至夏侯家,都隻有她一人適齡,卞夫人便將笄禮推遲到了她生辰那天,單獨舉辦,以示獨寵。

卞夫人在內房與小崔纓單獨見了麵,同坐一張半舊莞席,她握著崔纓的手,細聲囑咐了些許女兒之事。

那天,白日的亮光透過窗格,輕輕照在卞夫人那張祥和慈藹的臉上,有那麼一瞬,崔纓心裡在想啊:倘若她在這個世界,也有個跟曹植一樣的母親,該有多好,該會少去多少寒夜的孤寂呢?

隻是,倘若卞夫人知曉,曆史上將來嫁給曹植的就是我,是否會用另一種眼光將我打量?她的兒子那麼優秀,她一定期待著將來同樣優秀的兒媳吧?可我今生,有自己的路要走,再不能“本分”“守規矩”的。

聽完卞夫人的訓誡,崔纓微笑著垂下了頭。

東漢時抒情小賦尤為盛行,漢末已趨於成熟,代表便有趙壹《刺世疾邪賦》、張衡《歸田賦》、蔡邕《述征賦》、禰衡《鸚鵡賦》。為了履行寫賦送給蔡琰的諾言,崔琰雖然嘴上說著與曹植對著乾的話,私下倒也嘗試著看起他少時抄寫的漢賦,隻是看了沒多久便抱怨讀不進。

崔纓不知道為什麼,自打來了這個世界,心也變得功利冒進,卷軼浩繁,在案幾前跪坐久了,如坐針氈,悶熱的天氣也讓心底頗不寧靜,於是往往白日在房中看著看著漢賦,就以簡掩麵,倒席而睡。

夏日煩悶午後的夢,像嬰孩在搖籃中躁動。

在夢裡,崔纓忽然回到了動亂的建安初年。

夢裡,走馬燈般演繹過的,是蔡琰的前半生,從通習才藝的大家閨秀,到十五及笄束帶嫁人,從顛沛流離亂世求存,到輾轉而為匈奴人俘虜。夢裡有過洛陽街市燈光璀璨,也有寒刀冷劍下舐血胡虜,有青春年少的男女攜手歡笑,也有對著屍軀悲慟落淚的孱弱背影。

崔纓感到寒冷和恐懼,不曾經曆的過去,為何有種身臨其境的錯覺?更奇怪的是,在夢裡她竟與蔡琰相熟,甚至還有與她少年時代牽手歡笑遠去的背影。小崔纓想伸出手,腳下忽而踏空,夢便醒了。

崔纓蜷起腳,呆坐在涼席上良久,看著日光斜斜照入門戶,她思從心來,旋即騰身,鋪展麻紙,援筆作賦。

大大方方承認自己不擅長的事物,也沒什麼不好,我隻求能表示我一份心意。這是我人生第一次,認認真真的學習寫賦,我要把它獻給我最敬佩的千古才女。

從傍晚修改到第二天傍晚,終於圓滿收工,崔纓用漢隸謄抄在了珍藏已久的布帛上。她長籲一氣,正想投筆放鬆一會兒。沒想到身後突然冒出個曹植,又是一把搶過她的手稿,快速讀了個遍。奪取不及,曹植竟笑著往曹丕小院跑,於是崔纓也追趕了出去。

曹植喊道:“二哥,速來!我這兒得了篇上好的佳作!”

曹丕傍晚就在前院練劍,遠遠聽到崔纓和曹植的吵鬨聲,便停下來,笑嗬嗬相迎。

曹植在石桌前站住腳,一麵攤開布帛,一麵和曹丕暢談起崔纓寫的小賦。

曹丕用手巾拭汗畢,笑著將劍插回劍鞘:“這初作漢賦,情不可遏便是大忌,觀汝全賦,雖一韻到底,然終下筆不能自休也。”

崔纓汗顏,一旁的曹植卻以為此評甚佳!

“還有這小序,嘖嘖,除了照抄二哥的,這什麼‘崔氏女纓,年十五,好古文,六藝經傳皆通習之’?”曹植哈哈大笑,“何厚顏也?”

崔纓莞爾:“小序不打緊,遣詞才有意思呢!你們可看出什麼名堂沒有?”

兄弟倆相視一眼,曹丕納罕道:“這辭藻文風,似曾相識?”

“正是了!”崔纓撫掌笑罷,“我自知腹中藏墨甚少,便整理了蔡邕集作中的字詞,模仿其父文風作賦送與其女,不正‘適得其所’?”

“嗬,妹妹連作賦都要投機取巧,隻怕蔡夫人並不會領你的情。”曹植撇嘴。

“不,她會的。”

崔纓伸指掠過布帛字跡,娓娓說道:

“要作賦贈與當世才女蔡姬,自然要與眾不同。丁廙那些文士,都從你們男人的視角敘說,且對蔡琰自身光芒視而不見,我偏要花重筆墨在賦首鋪陳,鐫刻女子之美麗,以青春華年襯慘淡遭遇,以婦人角度敘說與幼子離彆之苦,以一人境遇控訴亂世悲哀。一如蔡琰的《悲憤詩》,那不是歌功頌德的應酬之作,是紀實,是‘詩史’。”

“詩史?”

兄弟倆顯然對這個名詞產生了莫大的興趣。

崔纓從曹丕院裡用完晚膳回來時,天色已晚,府內業已熄燈,她便預備明天一早便去蔡琰寓所。晚風微涼,將她的發絲吹上眉梢,重讀一遍自己人生第一篇漢賦,也是第一篇為女性而作的賦作,她已哽咽無言。

誰說這辛辛苦苦寫出的東西,是隻送給一個人的呢?

次日淩晨,剛洗漱完不久,崔纓便聽思蕙說蔡琰到了中庭,喜得她忙出屋相迎。

“纓兒,來——”

蔡琰牽著她的手進裡屋,小崔纓聽話來到梳妝台前,臨窗呆呆坐下。就像,當年在曹丕營帳中一樣,看獸紋銅鏡裡,映著一張模糊而清瘦的臉。

蔡琰招了招手,侍婢們便從屋外抬進一隻新皮韋笥,將其打開並呈放在階下。韋笥裡,整齊疊放著三套衣裳:素衣襦裙、曲裾深衣、大袖長裙禮服。衣服側邊還擺放著一個錐畫鳥兔夾紵胎漆奩。奩裡有三層隔層,裝著精美的角質篦、規矩紋銅鏡、桃木梳、木笄、玉簪、金釵冠以及各種胭脂水粉。雖是白日,屋內比較陰暗,華服美飾卻在搖曳的燭光下閃閃泛光,仿佛要將整個房間耀得通明。

“隨便挑件試試。”蔡琰微笑。

崔纓最喜歡那套玄赤雙色的曲裾深衣,便迫不及待換來一試,尺寸剛好合身,朱紅的衣邊緊緊環繞,與深玄的裳色交相輝映,顯得整個人都更成熟穩重了幾分。思蕙和文蘭在一旁連連誇她穿得好看。

“令慈十分憐愛姑娘,明日即是姑娘十五生辰,特命我為正賓,攜禮服儀飾至此,授以‘婦德、婦容、婦功、婦言’。女子十有五年而笄,自古而然,今日,我便先教你脂粉梳妝之事。”

蔡琰一改往日的冰冷,說著便將小崔纓從前梳的丱發卸下,她手上銜著木梳,將小崔纓過腰的長發縷縷梳理,嫻熟地綰住盤起。窗外灑進寸寸日光,與室內燭光一道,映著台前梳發的人兒。

“垂鬟分肖髻,發分兩股,結鬟於頂,並不托拄,使其自然垂下,並束結髾尾,垂於肩上,此亦稱燕尾,是為未出閨閣女子之髻樣。”蔡琰耐心地解釋,以修長的手指抵在她的太陽穴,端正她的臉在銅鏡前。

崔纓受寵若驚,好奇地問道:“琰姊姊,《禮經˙士婚禮》雲‘女子許嫁,笄而禮之,稱字’,然纓兒並未許嫁,亦可及笄嗎?”

“凡儀禮,莫不用乎人事,何必循規蹈矩。女子許嫁戴纓,笄而字之。若年過十五而未許嫁,亦可行笄禮,戴朱纓,居閨待嫁。”

“哈哈,行過笄禮,我卻未必想要‘待字閨中’呢!”

崔纓立刻明白:這場提前的笄禮是曹操的安排,盛裝禮服也是曹操的意思。

蔡琰露出不解的神情,崔纓摸著新梳好的發髻,站起身,從漆奩裡取出那條朱纓,單手置於日光線下,陷入沉思。

“琰姊姊你瞧,這朱纓即是崔纓之‘纓’。彼乃許嫁女子所戴之物,戴之則意為心有所屬,已有婚配。新婦及昏禮後,其夫君親為之去,謂為‘脫纓’。”

“是,明日禮畢,纓兒即已成人,不再是總角童子,很快也當許配人家了。”

崔纓聽了,沉默良久,彆過臉去。

“還早著呢……”心裡補充了一句:我還不想死。

蔡琰笑:“不早了,不早了,纓兒,你已十五,不久當作新婦,新婦若不知如何待人接物、如何侍奉舅姑,豈不為人恥笑?士族子女,可憐生來便為俗禮所拘,塑此華貴之軀。不獨因身份尊卑,此間之‘貴’,更非權勢財富所能換也。知書達禮,淑惠賢良,自成人間一股脫塵氣派。”

“可朱纓注定是條羈繩,將女子困於夫家禁籠,自戴上那刻起,便摘不下來了!纓兒不願簪纓於頭,隻想簪纓於矛,走出繡閣,成為自己想成為的人!”

蔡琰對崔纓的過激反應微微驚詫,斂起了笑意。

她似乎想起了某些事情,便不再談論這個話題,接著教崔纓施諸粉黛。

平日裡,崔纓都素顏麵人,此番脂粉塗抹,反令她拘謹起來,她憋著愁容,生怕那些水粉掉落,隻好強裝歡顏:“阿姊,為何這世間女子偏要飾容?我不願以此取悅男子,及笄成人後,我依舊不施粉黛,可成麼?”

蔡琰冷笑:“誰說女子嚴妝偏是要取悅男子呢?”

崔纓頓時啞然。

蔡琰繼續說:“‘心猶首麵也,是以甚致飾焉。麵一旦不修飾,則塵垢穢之;心一朝不思善,則邪惡入之。夫麵之不飾,愚者謂之醜;心之不修,賢者謂之惡’,是故……”

崔纓搶著背道:“‘是故覽照拭麵,則思其心之潔也;傅脂則思其心之和也;加粉則思其心之鮮也;澤發則思其心之順也;用櫛則思其心之理也;立髻則思其心之正也;攝鬢則思其心之整也’。這是蔡中郎的《女訓》,嘿嘿,琰姊姊,我讀過了。”

“那你,便該知我先前苦心規勸之言意了。”

崔纓不語。

蔡琰繼而溫婉地將手臂搭在她肩頭,攬著她一同在銅鏡前照看。

像極了一幅恬淡清雅的漢服姐妹對鏡圖。

此時此刻,與蔡琰安安靜靜待在鏡前的時光,是如此美妙,仿佛時間要永遠停止在這兒。倘真這般,該有多好。崔纓心想。

“所謂取悅自我,意思是,你我生而為女子,居世多有無可無奈,但求心安,那男兒居世苦辛,你我也是無法通曉的。隻是自個兒須明白,女子不單要勤於潔麵正容,更要修養心性,貌美固重,心美猶重。不驕不躁,有堅貞不移之誌,自是無愧怍於己心,又何必將須眉放在心上呢。”

那時候,崔纓並不能完全領悟蔡琰的這番話語,隻單純理解為:女子之美,不過貌美並加品德與學識,到底沒有悟出一份為人處世的靈氣。

有時,明明彆人已經把道理擺在你麵前,你竟也會眼睜睜望著自己遭受磨難,依舊對人事無可無奈。

原本是她要送蔡琰女性之賦,偏偏蔡琰先賦予她煌煌女訓。

門外驟起一陣敲門聲,文蘭去開門,隻見曹丕帶著秦淳和曹節踏門而入,驚得崔纓趕緊雙手捂住了臉。

“見過夫人!”曹丕等人行禮罷。

“哎呀!崔姊姊,你化濃妝了哩!”小曹節笑著拉秦淳一同上前。

崔纓很不好意思,卻也隻得任她們二人拉開手掌,牽到燈下周身轉著看,也拉著她們一起把玩那些精美的簪釵。新衣服新飾品,總能很好地吸引女孩們的興趣,房室裡頓時充滿了姑娘們的歡笑聲。

“節兒,你倒說說看,阿姊今日哪兒美呢?”

曹節親昵地摟住她的脖子,抿嘴笑道:“阿姊哪兒都美!曲裾美,發髻美,妝容美,連胭脂都是極美的!”

“哈哈,瞧把你小嘴甜的!”

“咦,怎麼不見四哥哥呢?”小曹節笑得神秘兮兮,“我去把他找來,胭脂水粉這些,他可最有興致了呢。”

崔纓驚得一把抓住曹節的手臂,作噓聲態道:“彆,千萬彆讓他來——”

“為何?”

“因為……”崔纓臉溫度快速上升,在曹丕和蔡琰的目光下,連連掩飾道,“你子建哥哥最近功課緊,正看著書呢,我們姐妹幾個玩著就好了,乾嘛找他。”

“阿姊,快試試這個!”秦淳替她岔開話題,笑著遞上一雙絳紫絲織履,“這是二嫂嫂親自納的,托我們給你呢!”

捧著那雙絲履,崔纓朝曹丕點頭笑道:“二哥,代我謝過甄嫂嫂了。”

“自家人,何須客氣!隻是,人間最為無用是繡履,來!瞧瞧二哥給你準備的笄禮——”

隻見曹丕卸下腰間所佩新劍,單手托在她麵前,溫和道:“此劍乃是我命鄴中上等軍匠冶製而成,望妹妹持此劍護身,終其一生,平安喜樂。”

鄭重接過寶劍,崔纓愛不釋手,激動得原地旋舞。曹丕素喜金石銅鐵,這她是曉得的,但她確實不曾料到,曹丕會對她的成人禮如此上心,看來是要教她真功夫,要教她學真劍術!

沒想到蔡琰在一旁冷笑道:“子桓公子,身為兄長,以凶器贈女弟作成人之禮,實在不妥。女子佩劍,身陷是非,容易自傷。”

“夫人多慮,我並非唆使妹妹與人鬥毆,她自有我曹家羽翼屏護,不必身陷兵戈。此劍製成工藝雖精湛,卻並未開鋒,權作一飾品罷了。”

崔纓那時沉浸在獲得寶劍的喜悅之中,並未對二人對話上心,隻癡笑著歪頭晃腦,問曹丕:

“子桓哥,這把劍有名字嗎?”

曹丕笑:“跟送你的那良駒一樣,無名,你自取一個便好。”

“嗯……”崔纓脫去劍鞘,見劍麵寒光閃閃,青凜若霜色,觸之如冰,聯想到後世某句詩句,崔纓開心地脫口而出:“就叫‘青霜’,如何?”

曹丕微笑點頭,未有一刻猶豫。

“哈哈,利劍在我掌,結友何須愁?從今天開始,我崔纓也是有武器的人嘍!紫電青霜,王將軍之武庫,乘此青霜劍,送我入雲端!”

在場眾人,見崔纓如此癲狂模樣,紛紛掩袖而笑。

小曹節天真爛漫地扯了扯她的衣袖:“阿姊,節兒聽阿母說,女子及笄便要取字,不知阿姊的表字為何字呢?”

曹丕搖搖頭笑道:“節兒,世之女子,鮮有表字,笄禮為重,取字乃可有可無之事。”

崔纓哼聲道:“才不是可有可無呢!憑何男子有字,女子便不能?我偏要取!”

曹丕笑:“好好好,都隨你!”

“那說定啦,”崔纓看了看琰姊姊,又看了看曹丕,神秘兮兮道,“其實呢,我早就想好啦!我還是最愛《伐木》‘鳥鳴嚶嚶’那句,也頗喜鳥雀林木,明日取字,不若就喚作‘子嚶’。”

曹丕點頭表示認可,但蔡琰卻無心說道:

“若是換作‘女英’之‘英’,便更好了。”

臨彆時,蔡琰仔細叮嚀:“纓兒,你好生練習及笄儀禮次序,晚些時候,我再來看你。”

曹丕則叮囑道:“子嚶,明日便是笄禮大典,母親命我作讚禮,主持此儀,你且好生準備,熟練流程,明日賓客眾多,切記不可出錯。”

崔纓小雞啄米般應下了。待他們將要走遠時,她忽而想起她那要送給蔡琰的賦,連忙追了出去。

“琰姊姊,請等一等!”

蔡琰回頭。

“纓兒也有件東西要給你!”

崔纓屏住呼吸,將自己人生第一篇賦作雙手捧上。

蔡琰讀了她的賦,沉默了許久,一陣熱風過後,忽而熱淚盈眶,將她摟在懷裡。

蔡伯喈女賦

崔纓

建安十一年春正月,漢司空冀州牧西平叛軍高幹,圍壺關城三月,拔之。乃命使者周近持玄璧於匈奴,贖其女還,以妻屯田郡都命使者。是時,鄴中文士並作詩賦以紀事,斯彬彬盛矣。崔氏女纓,年十五,好古文,六藝經傳皆通習之,始持翰羽,不拘於時,聞昔年曆曆諸事,心有憤然焉,遂述而成賦。

夫何姝媛之靜嫻,紅顏燁而舒妍。燎照麵之明月,凝冰肌之玉蓮。

稟貴宗之遺采,染墨香而若萱。性聰慧以識律,工詩書而嬋娟。

在豆蔻之華年,曜青春而光鮮。立婷婷其若蘭,行迅飛而蹁躚。

撫幽琴以盈誌,躡輕步之翩翩。舞玉臂其皎皎,擢素手而纖纖。

揚朱唇以徐言,眄顧盼而笑嫣。逞才藝而爛漫,感京洛之少年。

誠窈窕而淑麗,媲西嬙其愛憐。何運命之不濟,罹無端之罪愆。

情至深處,悲憤慷慨。左手抑揚,右手徘徊。

十指如雨,五弦撫再。一彈三欷,淒有餘哀。

嗟浮生之可歎兮,悼亂離而潸潸。痛漢祚之衰萎兮,忿奸豎之弄權。

怨親友之我棄兮,恨胡虜之逆關。傷河骸之湮塞兮,悲離鄉而難還。

陟長阪以回望兮,越縈路之嶢巒。仆夫痡而劬勞兮,馬虺隤以盤桓。

哀蒼者其何辜兮,受詈罵以棰鞭。氣憯怛以增傷悲兮,毒漢血之染毛氈。

經霜秋而過冬兮,忍大漠之肅寒。雪翩翩而盈穹廬兮,月昭昭而當戶旃。

目冥冥而無睹兮,常墮淚而漣漣。幽情懆懆而思歸兮,中心鬱悒以懷慘。

於是繁弦既抑,雅韻複揚,指掌反覆,抑案摧藏。撫胡笳以攄憤兮,發徵羽而動宮商。詠新詩之悲歌兮,似劄婦之夜泣,然後知憤思而內淒愴。

聞遠客於南國兮,心恍惚而蹣跚。倒我履以相迎兮,搴舊裳而淩亂。

胡兒追而問母兮,知永彆而無還。聲哀厲以號泣兮,攀軾軫而哽咽。

湣綿綿之弱子兮,悲兩地之難全。聽轍輪之輾轉兮,若肺腑之腸斷。

歸我鄉之陳留兮,遊魂飄乎荒阡。睹白骨之縱橫兮,見庭荊之蟠蜿。

亂曰:載馳載驅,艱以阻兮。言旋言複,我心胥兮。煢煢獨對,無親儔兮。死彆生離,言無儘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