婉順甄氏女(1 / 1)

崔纓支頤著想:

要用怎樣華麗的語言,要用怎樣純淨的心思,才能描述出司空府成長那段無憂無慮的時光呢?那時候,每天的生活都被規劃得滿滿的;那時候,好像每天都有用不完的力氣;那時候,仿佛身邊每一位親人和朋友,都是和藹可親的。

那時候,她天真地以為,她真能一直這樣快樂。

曹丕履行了入夏便教她習武的諾言。

首日辰時,小崔纓早早就起床換裝,滿心歡喜地背著桃木去找曹丕練劍,誰知他已等候多時,還罰崔纓紮了一上午的馬步。於是次日,崔纓卯時便爬起來,小跑到他的彆院裡,誰知曹丕根本沒打算那麼快教她練劍。

自小挑水、砍柴,粗活乾遍的她,仍舊被曹丕嫌棄氣力不足,說是虛力,蠻橫打人可行,真一招一式跟人動起手來,是完全處於下風的。

於是習武最初,曹丕隻命她在牆角練雙臂舉水桶,還要繞著司空內府跑個十圈以上,一練就是十日。

崔纓叫苦不迭,暗自懊悔習武事,於是每每偷工減量,能喘氣就喘氣,能偷懶就偷懶,故而基本功入門,她花了一個月還在原地踏步。

曹丕歎氣,賞她腦瓜兩板栗:“你隻道人人皆可習武,你去府裡問一圈,哪個公子不是從小練起這些的?若這點罪都受不住,還談什麼刀劍呢?”

崔纓搓搓小手:“好二哥,你就寬容寬容罷,基本功無非練的是氣力,來日方長,有的是時間嘛,我隻想學你那劍術傍身,又不上戰場殺敵什麼的。”

“寬容?再寬容你怕是隻學了個皮毛,要給以後埋下禍根呢!”

“纓兒有子桓哥保護,才不怕呢!”

話雖如此說,崔纓心裡到底為脫離曹家後的將來懷憂。

“屢教不改!今日不許用晚膳,再罰你多蹲兩個時辰!”曹丕真的生氣地走了。

那時候不通世事,崔纓並不能理解曹丕的良苦用心,反而在他苛刻的習武要求下,生出逆反之心。屢屢在曹丕小院受罰蹲馬步,也惹來曹植的奚落與嘲諷。

他從崔纓身側經過時,明知她無比渴望練劍,偏用腳尖勾起地上的桃木劍,揮了個三招兩式。

“哼!花拳繡腿!”崔纓偏過頭。

“原來你也知道自己會學成何等模樣呀!”

曹植笑彎了腰,氣得她雙腮直鼓。

自上次北場回來,每日午時三刻,她便與曹植一道在東閣上課,卻總因上午的武訓過於疲憊而發困,被祭酒邴原當眾批評,久而久之也習慣了。

可待到申時學騎馬時,崔纓又豁然有了精神,遂常在夕陽落下地平線時,與曹植歡顏笑語、並驅而還。因此夏日倆人相處時,還算融洽,彼此並不生厭。

可曹植此刻,竟生了趁她受罰之時捉弄她的心思,隻見他躡手躡腳靠近,在她懸空伸直的手臂上開始有條不紊地疊放碎石塊。

“彆動,動了可又要再蹲兩個時辰了!”

“曹子建!二哥就在前堂,等他來時,我定要告你一狀!”

“那你說,他是站我這個親弟呢,還是站你呢?”曹植笑得天真無邪。

“……”

崔纓又氣又笑,不能動,隻能任憑曹植將石子疊滿雙臂。曹植見沒處可放了,又開始壞笑著放她頭頂上。

眼看著一隻蚯蚓就要落在頭發上,崔纓終於受不住驚嚇,摔倒在地,石子也隨著散落了滿園。

“啊啊——你……姓曹的!你是屬猴的嗎?”

“本來就是啊,”曹植莫名其妙,仍舊笑,“你不也是?”

漢初平三年正是猴年。

崔纓用沾滿汙泥的手推了曹植一把,氣呼呼就作勢要去找曹丕撐腰。曹植跑上廊道,笑著將她攔住:“好妹妹,我錯了,可彆生氣,千萬彆告訴你的子桓哥哥,我可害怕著呢!”

聽著曹植陰陽怪氣的語氣,崔纓實在受不了了,伸出食指與中指,罵罵咧咧道:“早和你說過的,我對二哥沒有那樣的心思,都是你自己想的,你這人怎麼跟呆子一樣,完全看不懂彆人的心呢!”

“看懂什麼心?是你日日想著怎麼討好二哥的恭維之心?還是事事唯他是尊的順從之心?”

“哎呀,你不要說了!”

崔纓捂住雙耳,繼續往前走。

冷靜之餘,她不禁暗暗反省:近日從曹丕習武,舉止是否確實過分親密,引來不必要的猜忌?

崔纓真沒想到,因為知道曹丕是將來奪嫡勝利者這件事,她才有意與曹丕保持良好關係,可在朝夕相處的曹植眼裡,竟會被誤會是男女之情。

曹丕後院的喧鬨聲果然引來麻煩。

任氏攜女婢從廊角出現,身側還有曹銀跟隨,崔纓與曹植嬉鬨推搡的動作被她們收入眼底。

這兩人同時出現,足以讓崔纓失色驚慌,她連忙拍乾淨手上和衣裙上的汙泥,向任曹二人行禮問安。

“子建,你多大了,怎麼還成日跟她在一處胡鬨?”

曹銀似乎很不高興,她站在階台之上,隔著欄杆,將崔纓訓斥了一番。大抵是見她將汙泥弄得曹植衣袖都是,所以毫不留情麵地要替自己弟弟出氣。

一旁的任氏,倒隻是隔著遠遠的一段距離,冷冷地蔑視著崔纓。

第一次與任霜正麵對視,崔纓害怕得不行,大氣不敢出,唯恐適才言語被她聽到。崔纓怕的並非是傳言中這位嫂嫂的壞脾氣,事實上,府內不少流言蜚語,難免會讓人對這個曹丕帶回的小女孩起不小疑心。而曹操當初在崔琰麵前感歎“可惜曹丕已有正室,不能與崔家成姻緣之好”的話,隻怕早就傳入曹家女眷耳中。

“罷了,阿銀,人家是清河崔氏貴女,經不得說教,讓這小丫頭玩泥巴去吧。我們走。”

像一陣風來,又像一陣風去,任曹二人冷言冷語幾句,也便走了。

臨走時,崔纓才看見她們身後,還跟著一個怯手怯腳,比她年紀還小的姑娘。崔纓認出來了,那是曹操給曹彰娶的江東孫氏女:孫瑛。

身正不怕影子斜,在後院被任曹二人責備的事很快便被崔纓擱置一旁,她隻顧練好基本功。

仲夏五月後,曹丕開始允她練劍。

每日卯時二刻,她輒須到場,否則便會受罰。曹丕肩負監城重任,辰時便要去巡城,故而隻能教她半個時辰,其餘時間裡,他都叫府內小兵與她練習。來去數回,因崔纓不拘於女公子的身份,很快便和他們打成一片,平白多了幾個聊得火熱的兄弟。

曹丕院裡有七位近衛,都是曹操給曹丕精心挑選的一等一的武士。而與崔纓關係最好的,當屬曹丕的貼身侍衛——小衛。

小衛的拳腳功夫與劍術在七人中是最好的,且相貌堂堂,憨厚誠懇,他有些口吃,平日裡也不愛說話。但他十分樂意陪崔纓一起練劍,也愛聽她講些與時代格格不入的瘋話、胡話,彆的侍衛雖也與崔纓交談甚洽,卻都常常用異樣眼光打量著她這個與眾不同的女公子,唯獨小衛時時沉默著,偶爾微笑,給她豎起大拇指。

崔纓不知他的名姓,隻愛喚他一句“衛大哥”。

每日巳時半,是去蔡琰寓所學隸書的時辰。

蔡琰人緣關係極好,自入府後,曹氏姊妹紛紛追隨在她身側,她們都在各自生母的督促下,謀劃從多才多藝的蔡琰身上學到某些技藝。

琴、棋、書、畫、調香、裁衣,蔡琰靡不精通。可曹家姬妾最看重的,其實還是蔡琰教習禮儀的本領,她們相中的就是蔡琰“見識廣博”“技藝多樣”,以及“才女”的虛名。

崔纓在門邊常常聽到這樣的話語,諸如“蔡氏書香名門,有她作女傅日後不愁姑娘們嫁人沒有好去處啦”“可不是,女人的事她定然都能交給我們”。仿佛蔡琰不是司空府的客人,而是聘重金從深宮裡請來的教養嬤嬤。

故而崔纓時時恐懼,總要避開人群再單獨與蔡琰見麵。

蔡琰眼極冷心極熱,接觸久了,才知道她清冷的外表下,有溫柔多情的一麵,接觸久了,才真正體會到,什麼是修養深厚。

司空府禁香,可蔡琰得卞夫人特許,能在房室內熏香,熏的竟還是她自己一手調製的好香。在這個年代,許多香料都須從西域進口,極為珍貴,而能在這亂世掌握一手調香技藝之人,更是寥寥無幾。

秦淳與蔡琰十分投緣,她對熏香十分感興趣,旁的棋藝與琴樂都不上心,專攻熏香。

崔纓感到困惑:“咱們府內禁香,縱然你學得再好,將來也沒有發揮之處啊。”

“阿姊,這你就不明白了,司空禁香,難不成還禁一輩子麼?樂舞之類,平日我阿兄都有讓我學,而蔡夫人並不在府裡長住,淳兒能在短期內學到最有用的,除了禮儀,便是這熏香。”

秦淳的預料是對的,後來過了沒幾年,曹操就把禁香的戒令除了。

“那你喜歡熏香麼?我記得淳兒你是碰不得一些花粉的。”

“是,我不是很喜歡這些嗆鼻的味道……”秦淳邊擺弄香料邊咳嗽,“可是阿姊,當世少有善製奇香的女子,哪個姑娘不希望成為像蔡夫人那樣,名滿天下的才女呢?熏香有無實用不打緊,重要的是它象征著身份與地位。”

“那熏香,跟淳兒你最愛的跳舞比起來呢?”

“舞姿令人婀娜,顧盼生風,從短期來看,學舞肯定比熏香有用多嘍!”

“我不太明白你說的‘短期’和‘有用’的意思。”

“……”秦淳不應答了。

午時三刻,崔纓仍舊要跟著司空府諸公子們,去東閣上課。

夏日極易犯困,每當崔纓在窗前托掌打盹,而邴原踱步就要靠近時,曹植都會在後排拿筆戳她後脊,回過頭去看,總能見到他一臉嫌棄的表情。

哎,把力氣用在養精氣神也是用功嘛,你們的察舉製又輪不到我。

一旦邴原轉身,她就困得直趴在案前,張開竹簡拿來遮擋。

曹植倒是整天精力充沛,孜孜不倦地讀著書卷,從早到晚,從先秦子集,到兩漢文史,崔纓感覺他都要把自古以來所有書卷都讀光了。

曹植常說,閱覽以興致為先,充分利用時間,勸她少看女子力所難及的政法之書,自己卻涉獵廣泛,不放過任何一部兵政要書。崔纓發現,跟許都和鄴中文士接觸後,曹植的文章水平以肉眼可見之勢提高,整個人氣質也變得不太一樣了。

他和公子彪、公子衝、公子袞四人,常常聚在同一張書案前一起比試作文,到點沒寫完的便要罰一小塊玉。曹植往往不假思索,不到一炷香的時間,一篇小短文便似行雲流水般寫出來了,贏得圍觀諸公子拍手稱善。公子袞每每不如他,卻也不鬨,隻心平氣和地謙虛請教。

申時三刻,是去北場學騎射的時間段。

一個月下來,崔纓在馬上的技術也開始有模有樣了,能與曹植並駕齊驅,自由奔騰在北場平地上。西園很寬闊,很多荒地並未開墾,於是她和曹植、曹彪、曹衝幾個兄弟常常在西園田野上賽馬,直到夕陽西下,才會興儘折返。

一更天之後,用過晚膳,就該安睡了。

司空府各院每月的燈油分配有度,到了夜裡,一般是不準公子們再點燈的,可曹植因為善著文的緣故,竟獲得了例外。而卞夫人常擔心他暗燈看書熬壞了眼睛,便經常省下自己房內燈油,遣侍女送去東偏房。

亮堂的燈光照得西偏院的崔纓常常睡不著,便在某夜悄悄爬了後窗,想去蹭隔壁的燭火

毫無顧忌禮防的不速之客,曹植也習以為常。

崔纓湊近他身後,俯身一瞅,撫掌笑道:“真被我猜對了,你又在看枚乘的《七發》!”

“噓,小聲些,你倒真是不怕被母親發現。”

“怕什麼,我來請教兄長作賦,還不是光明正大麼?”

崔纓撇撇嘴,隨性地斜坐在草席上。

“呦嗬,大懶人,終於準備正兒八經地念書了?”

“上回你可是說好的,會教我寫小賦,不許食言!”

“縱是我有心教你,也要你肚子裡裝有墨水呀!”

“嗯哼,我看的書夠多了呢。現在是萬事俱備,隻欠——”

“隻欠什麼?”

“嘿嘿,隻欠大師教我作賦!”崔纓打了個哈哈,對曹植擺出誇張的捧誇手勢。

曹植輕笑,側過身來,隨手擲來案上幾本厚厚的竹簡。

“這是我八歲的時候,抄錄的精選枚、賈、司馬、揚、班、張賦,都被我背爛了。回去你先把你房中的屈騷宋賦弄明白嘍,再走一遍我走過的路,讀懂我注的釋,試著用自己的話將內容複述一遍,做完這些,這入門關就算你過了。”

“你這是把我當八歲小兒嗎?”

“彆,八歲小兒都比強。”

“曹子建!你太傲慢啦!”

“不是他人傲慢,是你對自己太自信了,想在這短短幾月就走完我們幾年走過的路,你真以為練武和著文是那麼容易的麼?再如此鬆懶下去,你看二哥他以後還理你不?”

崔纓並不把曹植的話當回事,反而自大地沉醉在自己內心世界。

哼,不就是作賦麼,我一個來自21世紀的大學生,還用亦步亦趨走你們走過的路?作賦有何難,漢賦最大特點就是鋪采摛文,它散韻結合,專事鋪敘,隻要典籍素養積累到一定程度,我相信我自然而然便能寫出。

曹植搖搖頭,不再理會她,仍舊讀枚乘的賦,崔纓忍不住發牢騷道:

“先漢大賦連篇累牘,辭藻華麗不實,那枚乘《七發》裡,有諸多字是我不認得的,幾次三番都記不住,唉,我是真不喜歡讀它。”

“因為你是朽木。”

“誒,你不是朽木,哪天你也寫一篇七體賦唄。”

“七體賦?”

“嗯。曹四公子寫的,肯定不會比枚乘、傅毅、崔駰、張衡他們差!我要第一個拜讀!”

“哎呦,可彆,你這樣說話,懷的什麼心呢!”

“當然是頂禮膜拜大詩人的誠心啊!”

“彆開這種玩笑了。你沒事,就自個兒在書架找本書看,彆來煩我。”

崔纓哼聲起身,徑直往書架堆裡尋書去。

“天呐,這不是蔡夫人的字跡嗎?她的書怎麼在你這兒?”

“是夫人送我的,二哥也有。”

“為什麼我沒有?”

“那是蔡中郎當年散佚的賦作名篇,全靠她默記寫出的,好東西肯定是給用得上的人嘍,哪輪得到你?崔八歲!”

崔纓沒有功夫生氣,她隻十分稀罕地讀著每一篇從未讀過的蔡邕賦作。

崔纓心中忽閃過一個念頭。

倘若蔡琰這種記憶超群,能默寫十多年前背下的詩文的本領被曹操知道了,會怎樣?

夜近兩更,崔纓讀蔡邕的賦困得直打哈欠。忽而想起不久前在曹丕後院的事,於是她挪上前跟曹植搭話問道:

“哎,問你個事兒唄?”

“何事?”

“跟二哥有關的。”

“……”

“就上回我們,不是遇見了二嫂麼?她……怎麼跟銀姊姊走得如此近呢?”

曹植白了崔纓一眼,繼續低頭看書。

“……”

見曹植不搭理自己,崔纓兀自推想起二人的關係來:曹操長女曹銀的生母劉氏早亡,曹銀與曹昂都是曹操原配丁夫人帶大的,而文蘭好像說過,任霜正是丁夫人外甥女。

“我這嫂嫂可是位厲害人物,連尹姨娘她都敢頂撞呢。”

曹植不覺得在曹府中得罪人是件壞事,反而覺得好玩,話中透露著佩服的語氣。

崔纓凝思良久,問:“那你曉得,二嫂跟二哥之間,究竟是怎麼一回事麼?”

“家家各掃門前雪,莫管他人瓦上霜。二哥跟二嫂的矛盾也有多年了,縱然我是親弟弟,也愛莫能助啊,你又多管什麼閒事呢。”曹植聳聳肩。

“那甄嫂嫂呢?你覺得她好相處嗎?”

曹植握著筆管刮了刮眉心,認真想了半天,隻說出一句話:“叡兒很可愛,算著日子,也該開口喚我‘四叔’了。”

崔纓仍舊繞回剛才的話題:“二嫂長得很漂亮,身世也清白,二哥為何如此不待見她呢?難道果真如府中傳言一樣,她常年積病,且性情狷急,不夠婉順麼?”

“你是真不知道,還是故意問的?”

“我哪有那麼無聊,我真不知道。”

“丁氏一族,按理說來,原也是我曹氏外祖家。沛國望族,除我曹氏外,還有譙縣丁氏、蕭縣劉氏、龍亢桓氏。而民間舊習‘諸親戚嫁娶,自當與鄉裡門戶匹敵者,不得因勢強與他方人婚也’。丁氏一族,俊傑輩出,觀時局而應變者甚眾,不惜以族女為籌碼,跨州越郡,常與勢強者為婚。故而丁家嫡係一派,將長女嫁與我父親,次女嫁與夏侯叔父,三女輒與樂安任氏通婚。父親初起家時,對丁氏頗有忌憚,而今丁氏俯首稱臣,諸如丁儀丁廙等族子,自然也望風趨至。樂安任氏,世為著姓,與我曹氏又結姻親,本也是樁美談。隻是……”

曹植忽然打住了。

“隻是什麼?”

曹植想了想,歎氣道:“你本非曹家人,告知你也無妨,莫要說出去便是。父親原配丁氏,這你也是知曉的,父親如今將我母親地位尊得再高,也仍舊對丁氏心有留戀,這讓二哥一直耿耿於懷。曾聽二哥說,那丁氏善妒,以前常常為難我們母子,二哥幼年時,常受她輕慢。後來丁氏出府,那丁氏外甥女又嫁給我二哥,哪裡還能相敬如賓呢?”

“那丁夫人,究竟有沒有刻薄你們兄弟幾個呢?”

“不清楚,丁氏當嫡母管家時,我不過五六歲,隻記得母親很謹慎地侍奉於她。而子修大哥,對我們兄弟幾個都很好。”

“大夫人有跟你說起過嗎?”

“母親從來不談過去的事,但建安初年,她常常背著父親,將丁氏接來府中居住,仍迎丁氏坐上位,當時二哥說了些不得當的話,都被母親好一番訓斥。後來丁氏病故,母親就向父親請命,將丁氏葬在了許都城南。許都城南是個好地方,那裡埋著的,多是這些年為曹家浴血奮戰犧牲的功臣及其親眷。”

聽完曹植的話,崔纓大概摸清了情況。

她暗想道:難怪曹丕對丁家人如此厭惡,難怪當初,曹丕當堂反對曹操把曹銀許配給丁儀,竟還有這層緣故。丁夫人性傲,將從小養大的曹昂視若己出,曹昂戰死後,她便跟曹操決裂,提出和離。崔纓記得《三國誌》裡,寫曹操臨終時,還感傷與丁氏的關係,說他無顏於地下再見曹昂,怕兒子問阿母在哪兒。

不論丁夫人在世與否,丁氏一族在曹丕心裡,隻怕都是一根刺。

譙沛曹氏與譙沛丁氏聯姻,本是門當戶對,曹操發家之初,靠的就是有姻親關係的夏侯家、丁家等同鄉宗族。青州是曹操起家時的大本營,早早替曹丕迎娶任氏族女,也是看重任丁兩族關係,以及樂安任氏在青州的地域影響。

所以不管十五歲的曹丕樂不樂意,任氏他都必須娶,就像曹操當初為了拉攏安撫孫策,必須讓曹彰迎娶孫策堂兄之女一樣。

說白了,都是為了政治利益。

至於甄妤,雖說是曹丕自己在亂軍中俘獲的戰利品,到底她背後的無極甄氏,仍是中山豪強望族。曹操默許曹丕續娶政敵之妻,也是考慮了家族背景的緣故。

任氏和甄氏對比,一個性狷急不怕得罪人,一個性婉順討姑舅歡喜。加之新婚受寵,故而甄妤在府中地位,漸有壓倒原配任氏之勢。卞夫人也是睜隻眼閉隻眼,任霜舉目無親,現下怕是隻有丁夫人帶大的曹銀願意與她相處。

而更可悲的事實是:不論譙沛丁氏、樂安任氏還是中山甄氏,隻怕,都隻是曹家發業奠基的墊腳石。曾讓曹操曲迎的丁氏家族、任氏家族、甄氏家族,如今已高攀不起權勢熏天的曹氏家族。夏侯家有夏侯惇、夏侯淵兄弟發業,已與曹家同氣連枝。

可丁家、任家、甄家的那些女眷,是將來隨時都可因個人喜惡舍棄的棋子。

我清河崔氏一族,又能好到哪兒去呢?

想完這些,崔纓冒了一身冷汗。

這亂世,分明是豪族的亂世,分明是錢和權的亂世。人人都為家族利益,人人都仰仗家族助力,族權、神權、政權、父權、夫權,已在這片土地根深蒂固。沒有誰能逃脫這張人情關係的巨網,隻能擠破頭去成為操控巨網的蜘蛛,或是淪為蜘蛛們的獵物。

少年曹丕,娶了自己幼年宿敵的外甥女作妻子;少女任霜,因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嫁給了一輩子都很難愛上自己的丈夫;少年曹彰,娶了與自家父親必有一戰的孫家族女,等將來赤壁開戰,不必說,孫瑛也會夾在孫曹兩家中左右為難。

那曹植呢?他將來成婚時會快樂嗎?還是他也同樣麻木,根本不在乎?

崔纓想起前世多少穿越小說裡,主角自以為生來就是公子小姐的命,坐享榮華富貴衣食無憂,何曾看清封建社會兒女情長的不堪一擊?何曾想過,處處掣肘,步步驚心,轉瞬便是雲泥?在權勢麵前,純粹理想的愛情,算個什麼東西?而人情社會人人趨利這件事,古今又有何變化?

耳畔仿佛還回響著,曹丕前院他們夫妻二人爭吵的聲音。

崔纓莫名落淚。

難受得想哭。

少年曹植,此刻卻背對著她安坐在案前,在油燈下困得揉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