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蓮玉簪筆(1 / 1)

送走曹丕等人後,崔纓興致闌珊,懶洋洋地癱坐在席上,思蕙和文蘭一邊端著水盆,一邊進出笑著催她多練習,於是她隻好反複排練笄禮上的動作。學了數個時辰,終於熟練掌握,她累得滿頭大汗,正坐在妝台前,重新梳理頭發,預備卸妝並換掉禮服。

銅鏡裡映出黃淡淡的朦朧人影,正攘著皓腕在鬢發間摩挲,鏡中人麵色紅潤,明眸炯炯有神,與從前判若兩人。崔纓暗想:真是不可思議,不過短短年歲,她已一改昔日枯黃矮瘦形容。不知是身在富貴中產生了心理作用,還是聽了蔡琰一番“貌美”與“心美”之辨,才對自己的容顏接納自然。

直到今日,崔纓也不曾弄明白,究竟是她穿越換走了崔氏之軀體,還是她與崔氏女的本體合二為一?鳩占鵲巢,終究該被人唾棄的,想到這兒,崔纓忽而對自己這副身體陌生起來,那張清秀的臉,也似乎在鏡中藏著另一個靈魂。

可是,你本來就是崔氏女啊。

崔纓分不清這話,是她心裡說出的還是耳旁聽到的。

正當她胡思亂想之際,門外忽又傳來敲門聲。

“纓妹妹在嗎?”

已經午時二刻了,會是誰呢?

思蕙放下盛著清水的盥皿,去給來人開門。

“吱呀——”一聲,從門檻外躥進一個人影,疾步行至階前,崔纓回首看去,隻見曹植一襲青衣,神采飛揚。迎麵撞見她尚未卸掉的妝容,曹植若有驚異之色,旋即笑著,將攜來之物揣入懷中。

崔纓笑問道:“喂,你藏著什麼好東西呢?”

曹植嬉笑著探過身:“沒,聽聞母親賜給妹妹許多件漂亮衣服,特來一觀。”

崔纓偏過頭,看著鏡中的他,嘴角仍釀起一絲笑意:“什麼漂亮衣服,不過尋常禮服罷了,我並不十分喜歡,顏色太濃了,還不如我平日穿的那件胡服呢!”

“妹妹可又說笑了,哪有姑娘家不愛漂亮衣服的呢?”曹植也抬眸,與鏡中的她對視。

崔纓晃著腦袋接上了話:“華服鮮異,不論何人穿了,麵上自然是喜悅的,在禮節場合一時穿著倒也無妨,隻是終究不能作常服,否者,則為‘喧賓奪主’。生命多姿,美麗並不獨在此處有,還在這兒——”

崔纓伸出手指了指自己的心。

“妹妹當真這樣覺得麼?”

“嗯。”

“那前次,我們隨二哥一同遊玩東市時,你曾說‘不愛華服美飾,良弓名馬也比那些金銀玉石有趣得多’,可是心裡話?”

“這你還記得呀?當然是真的嘍!”崔纓擺手聳肩,“像我那麼懶惰的人,平日你有見我塗搽胭脂水粉,穿笨重衣裙麼?”

曹植笑:“那今日妹妹,可就受得起我曹子建這份笄禮了。喏——給你的。”

崔纓愕然低頭,卻見曹植手裡捧著的,竟是那次在東市她戀戀不舍的青蓮玉簪,與曹植現在頭上戴著的,正是一對。

對於曹植這份心意,崔纓並未想太多,也根本不上心,事實上,那時彼此都年輕,思想都純粹。

她並未接過玉簪,而是側過身,在妝台前托起臉,戲謔他道:“四哥真是好本事,上回在東市,偏挑了我喜歡的買,且在人前自個兒戴上了,好不風光。如今剩了一支,又想作個人情賣與我,好讓我感激於你。若你打得如此算盤,可真錯了,反正在我崔纓這兒,有客之禮,統統來者不拒,今日你既送了我,他日我自會還你,你我並不虧欠。”

“我說一句,你也有十句來頂我,”曹植又氣又笑,“哼,妹妹忒不領情,這對玉簪本就不是什麼貴重的東西,是聽說你也不愛那些華彩的玩意兒,故而有心贈你作笄禮,也算兌現上回賭約輸掉的承諾嘍。你若不要,我自送與淳兒去!”

說著曹植拿過簪子就要走,一轉身,他便瞥見衣架上橫放著的寶劍。

曹植恍然大悟:“噢,我說你怎麼不要我的呢!原來某人早就心有所屬了。”

崔纓得意起身,從曹植手中奪回簪子,同時取下架上寶劍,笑道:“親朋間贈禮,哪有收回之理?我會將這玉簪簪尾磨得尖銳,和青霜劍一起,當作防身武器。這玉簪,一如四哥送我那組玉佩,既給了我,便不許再索還了,倘非要賴皮,便教那玉佩、玉簪碎作兩半,自此絕交。”

曹植作噤聲手勢,笑了:“話不可亂講。我曹植豈是賴皮之人?這玉簪,你收便收了,權作對你成人之祝願。”

“哦?所祝何願?”崔纓斜倚著妝台,一邊笑,一邊把玩起那支通體青翠的玉簪。

曹植抱臂在旁,站如青鬆,目光投向了窗外,他抿嘴淺笑:“數月來,你我朝夕相對,共讀詩書,也算浮萍良友,誌趣相投。此簪筆,有芙蓉玉雕,含美德之喻,可綰發為飾;去蓮蓬之首,則可蘸墨作文,吾心甚喜,願分此樂與吾義妹也。”

聽著曹植一本正經地陳詞,崔纓忍俊不禁,忽地靈光閃過,偷藏禍心,趁他出神之際,崔纓拔了蓮首,用簪筆蘸上粉盤,並起身湊前,給他唇間塗上一筆。

曹植下意識以手抹唇,傻愣愣地還沒反應過來。

崔纓笑得前俯後仰,隻問他:“說起胭脂水粉,節兒可是在我這兒一個勁兒誇你,一口一個‘四哥哥’叫著,想必從前,你是真沒少和家中姊妹玩這些了。如何,‘四哥哥’,用簪筆染的胭脂,好吃麼?”

崔纓說著,又用食指抹了紅胭脂,塗了曹植一臉。

曹植往後退了幾步,看著鏡中自己的洋相,頓時佯怒:“好你個崔纓,真是好妹妹!愈發放肆了,看我不揪你去母親那兒告狀去!”

曹植說是要告狀,其實自己也拿了一盤彩粉,笑著追著崔纓跑。室內洋溢著快活的空氣,兩個少年便這般嬉鬨,時不時還動手交拳,全然失了兄妹間的規矩。

青霜劍掉落在地,被曹植一腳踢開,眼看力氣拗不過曹植,崔纓急呼道:“思蕙,文蘭,還不上來幫忙!”

“誰敢上前!”曹植冷哼,壞笑著反扣住她的手腕,直沾了紅紅綠綠的妝粉往她臉上撲來,嗆得她直咳嗽,迷亂了雙眼。

花臉引來蕙蘭二人捂嘴偷笑,看著先前蔡琰畫好的妝被弄得一塌糊塗,崔纓真生起了悶氣,一把將曹植推開,自顧坐回妝台前,雙手托著腦袋,氣呼呼的。

曹植也半開玩笑半勸慰:“莫氣莫氣,快去洗把臉,等下我親自給你畫個更好的妝容。”

“你還懂化妝?”崔纓挑眉無語。

“是啊,很稀罕麼?要不然我怎麼那麼討人喜歡呢。”曹植笑道。

崔纓忍住笑意,在盥洗盆裡折騰了半天,又坐回妝台前。

曹植也洗乾淨了臉,他用乾巾拭手,當真一步一步教起了崔纓傅粉施朱,還重新替她綰發髻。

崔纓對曹植認真的模樣頗為動容,便有心逗他:

“哎呀——”她突然在掌心張開那支青蓮玉簪。

“怎麼了?”

“說起你這玉簪,好看是好看,可明日笄禮上我已經有一支玉簪了!”崔纓指了指頭上那支雕刻更為精美的玉簪,“你瞧——它上麵雕琢的是牡丹花,好像比你的芙蕖開得更妍麗哦!”

曹植瞟了一眼,便彆過臉去:“所以你更愛牡丹麼?”

崔纓咯咯直笑,伸手便拔了頭上那支發簪,隨手一擲,擲到妝台旮旯處。接著又將手裡那支青蓮玉簪的簪帽合緊,放在曹植手心,然後在妝台前憨笑道:

“當然不。芙蕖也是我的最愛,既是你送的,便請你親自為我戴上吧!”

曹植輕笑了一聲,也不知在看些什麼。

“你快些嘛,發髻都要散啦!”

“好——”

……

“對了,二哥送你的那把劍,叫什麼名來著?”

“青霜嘍,剛好跟我的綠影馬兒相配。”

“‘漢帝相傳以秦王子嬰所奉白玉璽、高祖斬白蛇劍。劍上有七彩珠、九華玉以為飾,雜廁五色琉璃為劍匣。劍在室中,光景猶照於外,與挺劍不殊。十二年一加磨瑩,刃上常若霜雪。開匣拔鞘,輒有風氣,光彩照人’,崔妹妹,這帝王劍之名,隻怕你承受不起。”

“那有什麼,劍是子桓哥鑄的,他承受得起就好了。”

“可你想過沒有,你這劍名還犯了府中名諱。”

“什麼名諱?”話剛出口,崔纓便想起曹丕發妻任霜。可一想到避諱之事她就煩悶,偏聽不進曹植的勸誡。

“哎呀,我最討厭你們這裡的破規矩了,真沒趣!蔡姊姊姓蔡名琰,倘若將來有個皇帝,名兒裡也帶了個‘炎’字,便不能讓天下人知道蔡琰的真名了,對麼?平日我讀書,常常見有古賢經典,因諱帝名便有意改篡,真是不可理喻。”

“不可理喻?那倘有一天,你寫字時,遇到令叔之名呢?”

曹植的話讓崔纓陷入沉默,可她隻急著看新玉簪戴上的模樣,根本不對此上心。

“好啦好啦,你還戴不戴啊!”

曹植隻好作罷,拈起玉簪繼續替她簪發。

紅燭已經快燒儘,柔和的燭光下,曹植小心翼翼地為崔纓簪上那支青蓮玉簪,生怕戳到她的頭皮。她在鏡前看得呆住了,在那模糊的銅鏡裡,她望見了兩張模糊而稚嫩的臉龐,恰在這時,曹植也抬起頭來,他們便在鏡中直直對視——

窗外日光微煦,光影照著他們的身軀,黑暗都被擋在了身後,恍若置身夢境。

崔纓走神至此,卻始終不知眼前人,可曾為此番情境動容半分……

過了良久,他忽然奇怪道:

“阿纓,你哭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