悄聲送彆(1 / 1)

“……她在醉春樓呆得時間最長,而且我為了不牽連到她,抗下這回的懲罰,她看我的眼神都是感激的。”薑恩生說:“所以我覺得她的話,可信度很高。”

“你之前在醉春樓的時候,跟他接觸過嗎?”

餘懷之搖頭。

門房幾乎時刻跟在老鴇身邊,就算不跟著老鴇,也是去做老鴇交代他的事。他在醉春樓算是生麵孔,貿然上去跟人拉關係,反而會引起對方注意。

他不能長時間耗在醉春樓,否則這起行動的後方將無人全方位盯探,所以他故意辦砸了不少事,門房實在看不下去,隨便找了個理由把他打發了去。

薑恩生點點頭,“也是,這種事就算知道也不可能跟你們說,說不準門房心裡還瞧不起醉春樓的其他雜役。”

這話餘懷之沒否認。

他被那門房踹過好幾腳。

但這事打死都不能跟薑恩生說。

“你確定醉春樓那邊……?”薑恩生心裡不安生,又問道。

餘懷之給出的答案很確定,“嗯。”

“我想……”

薑恩生話才開口,餘懷之就打斷她,“可以,東西已經給你準備好了。”

薑恩生眼底閃過一絲驚訝,作勢她就要下床。

餘懷之又攔住她,“吃了飯再做。”

薑恩生也確實餓了。

趁著餘懷之出去的功夫,薑恩生穿上外麵一層厚襖,又把搭在被褥上的披風拎在手上,起身走到圓桌旁邊,將披風蓋在腿上,然後靜靜等著餘大人把飯端進來。

馬橋也是餘懷之布在醉春樓的線人,這點薑恩生倒是真沒想到。

主要每次她去夥房,拿著東西賄賂他的時候,他接過手的動作挺自然的,看上去就跟從出生就長在醉春樓夥房燒火似的。

餘懷之推門就瞧見薑恩生已經坐好,他將食物放在桌上,轉身去把門關嚴實。

“馬橋收我的錢,往後能讓他還回來嗎?”薑恩生問。

前前後後真給了不少。

“不能。”

餘懷之折回來,在薑恩生對麵坐下。

餘懷之給她盛了碗烏雞湯,放在她麵前,反問道:“那些是你的錢?”

薑恩生不說話了。

那不是她的錢,那是錦繡城來的花魁妙妙的錢。

薑恩生悶悶不樂,沒喝餘懷之盛的湯,反而用筷子夾了塊雞肉遞到嘴裡。

她如同嚼蠟,吃不出鹹香淡辣,“那些金銀釵子,還得上交?”

餘懷之:“你覺得呢?”

薑恩生頓住,抬眸瞥了某人一眼。

餘懷之覺得薑恩生那一記眼神挺莫名其妙的。

但那些到最後都是贓物,當然不可私吞。

她好像忘記了悲傷,可她原本清澈的眼睛,此時卻像是被大霧染上了混沌。

日落西山,白晝帶走人間殘留的最後一縷暖光。

夜,

就此上演。

二皮匠都是在夜間進行縫補,世間流傳著各種傳言,有說因為夜間陰氣最重,也有說地府低天庭一截,更有甚者,說夜間最適合靈魂。

一分為二的屍塊,被一針一線縫補起來的瞬間,連帶那些損傷破碎的靈魂也能一並給重合起來。

這事她問過她爹,當時她還小,爹隻是打馬虎眼,還擺出一副很恐怖的表情嚇唬她。

後來錢狗子在人群中大肆散播這些傳言,說的神乎邪乎的,但就是有人信了,而且相信的人越來越多。

以至於手藝勉勉強強的錢狗子,縫補的生意反而越做越紅火,名聲也越來越好,而她爹薑茂德手藝精湛,卻逐漸無人問津。

那個掉下船被鯊魚咬掉胳膊而死的鹽販子,是她爹有生以來第一回做了活沒收錢的人。

原因不外乎兩個。

一是錢狗子搶了生意,他不信邪,不相信精湛的手藝乾不過花言巧語的賣弄;二是他開始懷疑,是不是因為自己隻顧得積陰德,忘了陽德這回事,老天爺才會故意讓他生意變差,以示提醒。

她圓滾滾的腦袋微微側著,後腰俯身向前,靠近木板上薑茂德的屍體。

燭光隨風搖曳,餘懷之跨步走到門縫的位置,用身體擋住鑽進來的寒風,光影飄搖的幅度瞬間變小。

她一雙巧手穿針引線,手腕處的針眼尤為醒目,每拉線時,她眉心就不自覺皺一下,才不一會兒,她飽滿的額頭就蒙上一層細密汗珠。

餘懷之眉心緊促。

他從袖口抽出帕子,腳步輕而緩慢地走上前,秀有一朵精致桃花的黑色手帕漸漸靠近薑恩生額頭。

“彆動!”

薑恩生低聲道。

她眼皮都沒抬一下,甚至穿針的動作都沒有一絲停頓,“不要靠近我。”

餘大人後退幾步。

“不要說話。”薑恩生又說。

餘懷之喉嚨發出一陣輕輕的“嗯”。

餘懷之發現,今日薑恩生縫補的時候,速度非常快,和上次縫補完全不同。

兩個時辰加一刻鐘,薑恩生縫補完畢。

她撐著木板站起來,“可以帶幾個人嗎?”

餘懷之頓時明白薑恩生的用意,“嗯。”

夜深人靜,郊外的山坡上,薑恩生筆直站在墳前,望著現刻好的石碑,她直直跪下,然後磕了四個響頭。

“爹總教我,是條龍要先學會盤著。”薑恩生淚眼婆娑,“女兒現在已經懂了,從現在開始就好好盤著,隻是委屈了爹。”

以前薑茂德跟街角的乞丐總在一起開玩笑,說等自己死了之後,一定要敲鑼打鼓風風光光的出殯。

可是沒想到,她此生來的第一次披麻戴孝是為了配合餘大人演一出戲,等到她爹這裡,她卻隻能趁著夜深人靜的時候,悄悄把他埋葬。

餘懷之心裡暗暗下定決心,卻不敢說出口。

夜已深,醉春樓歌舞繽紛的聲音逐漸被男人酒後的哀怨哼唧取代。

趙勇寧喝得伶仃大醉走出綠湖姑娘的房間,兩個扭著盈盈細腰的女人跟上去,一左一右挽著他的手臂,“爺兒~,彆走呀~”

趙勇寧拍拍左邊女人的手,又勾勾右邊女人的下巴,紅彤彤的臉上,眼神朦朧色眯眯的,雨露均沾道:“你爺明兒個再來!”

“彆呀~”

“長夜漫漫,爺舍得我們?”

趙勇寧心肝酥得快要掉渣,但也隻能拂去兩個女人的纖細手臂。

今年中秋圓月左右,他在醉春樓留夜幾乎一整月,然後被人到家父耳根偷偷嚼了一番口舌,害他被禁足大半月。

再後來,他就很少在醉春樓過夜了,除非偶爾忍不住,就隻能厚著臉皮到丞相父親麵前磕幾個頭,說幾句軟話,再提幾句母親年輕時候跟他一起吃過的苦頭,事就稀裡糊塗過去了。

酒燙的身體如同一把火在燃燒,趙勇寧一路扶牆走出醉春樓。

一陣風撲麵而來,冷的他不禁打了個冷顫。

趙勇寧拍拍胸脯,接著打了個嗝,然後揮手朝街對麵喊道:“把轎子弄過來!”

……

許久等不來回應,趙勇寧暴躁地踹了扶手一把,邁著踉踉蹌蹌的步子往街對麵走。

離了亮堂的燈籠,街對麵的小巷顯得格外漆黑,趙勇寧眯著眼使勁往裡望。

突然——!

不知從何方湧來一夥人,個個身穿沒比麻袋好多少的粗破布頭,一個積了厚重灰塵的麻袋迅速罩在趙勇寧頭頂上。

趙勇寧瞬間就吃了一嘴土,氣得他大吼大叫:“誰啊?”

“放開老子!”

趙勇寧胡亂掙紮。

“兄弟們,往死裡揍!”

衣衫襤褸的人拳頭舉過頭頂,跳著劈頭蓋臉的往下砸,好似是在提前慶祝上元節的到來。

房簷邊上,商華雙手抱臂,愜意地聽著趙勇寧的鬼哭狼嚎。

月兒高高掛起,照亮長街的路。

荒郊野嶺__

一個身穿單薄雜役衣服的人,連爬帶滾的翻滾在白雪皚皚的偏僻小路。

他腳底打滑,一不小心掉進旁邊的溝裡,一身狼狽還吃了滿嘴的雪,然後再爬起來繼續趕路。

天色徹亮又漸漸失了光色變得昏暗。

錦繡城的怡春院熱鬨非凡,酒氣中混雜著脂粉香,男人醇厚的暢然爆笑聲間隙夾雜著絲縷女人的嬌嗔。

“不好了!不好了!”

雜役被凍的沒了血色,雙腿顫抖不已,“噗通”一聲跪趴在怡春院正門口,驚得女人們紛紛驚慌尖叫著往屋裡躲。

老鴇聞聲趕來,“誰不長眼在我怡春院門前撒潑打滾啊?”

她氣得胸前一陣起伏,抬腳就把人踹到了台階下。

雜役一陣翻滾到街上,老鴇定眼一看,“這…?”

她隨手薅來院裡的雜役,手上捏著絲巾掩住口鼻,“上去瞧瞧,這人看著怎麼這麼眼熟。”

那人上前去瞧。

一眨眼的功夫,那人驚恐站起來,急切望著老鴇道:“是咱院裡派去護送妙妙姑娘去京城的小貴!”

周圍圍著不少人,老鴇眼神靈機一轉,指著那人鼻子怒斥道:“胡說什麼玩意!來人,把他給我拖下去杖責五十!叫他再胡說八道!”

一個穿著清涼的女子走到老鴇身旁,壓低聲音道:“可他確實是媽媽您千挑萬選護送妙妙妹妹去京城的小貴呀。”

老鴇瞪了她一眼,“閉嘴!我還沒瞎。”

女人自知吃癟,抿了抿嘴走開了。

怡春院偏房__

“到底發生了什麼?”老鴇麵露急切道,“怎麼就你一個人回來了?妙妙姑娘呢?派去的那麼多人呢?”

雜役裹著棉被在火爐旁邊烤了兩個時辰才漸漸蘇醒,隻不過現在還渾身發麻,沒有知覺。

他不斷地用袖口抹淚:“那日路上突降暴雪,我們的車隊被困在了路上,後來妙妙姑娘擔心我們誤了時辰,到時候醉春樓的人拿這點要挾媽媽您,所以我們隻好冒雪前行。”

“隨後我們的轎子就在半道上被人劫持了,從領隊的馬車到最後一個隨從的雜役,包括妙妙姑娘。”雜役半晌才喘過氣來,他們把我們運到一個山上,關在地窖裡,我是趁著他們不注意偷偷跑回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