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後悔了(1 / 1)

薑恩生從餘懷之臂彎掙紮開,順著他身側從上麵滑落下來。

因為動作太急,係在脖子上的披風帶子勾住旋風馬鞍,薑恩生頭小臉小,直接從披風帶子的圓弧圈裡鑽了出來。

她雙腳穩穩落地,卻在腳底板沾到地麵的瞬間,腳踝以及髕骨的刺痛讓她直接癱倒在地上。

男人漆黑眸底驟然泛起無儘的恐懼。

餘懷之抬腿跳下馬,一把將薑恩生攬抱在懷中。

小姑娘忍了一路的眼淚,卻在倒在地上的時候潸然淚下。

他知道她心裡難過,縱然皮肉之苦令人難以忍受,可心裡的傷痛才最讓人斷腸寸斷。

她緊緊攥著他的衣服,額頭抵在他胸膛,壓抑的抽泣聲讓他快要無法呼吸。

陳縣尉和林文忠見餘懷之抱著人趕來,連忙加快腳步跟過去。

陳縣尉大概是覺得眼下氣氛太過沉重,想故作輕鬆調侃一下,以緩解這種凝重感。

他看著餘懷之懷裡的人,說道:“怎麼還得餘大人抱著?不會走路了?”

跟在餘懷之身後的馬橋兩眼冒著火光,狠狠瞪著向陳縣尉。

陳縣尉上上下下把馬橋打量了個遍,“馬橋你這身雜役的衣服看起來還挺不錯的,比你穿衙門的衣服還順眼啊!”

馬橋垂眸掃了眼自己胸前的衣服布料,嗤之以鼻回道:“我看比陳縣尉身上那身官服更順眼。”

“你——!”

陳縣尉老了,聽不得彆人頂撞他,才一句話就氣得他胸前一陣起伏。

馬橋走到他麵前,趾高氣昂道:“我什麼?”

“彆以為你在醉春樓待兩天就不知天高地厚了,隻要你進了衙門這個門,就得遵守這裡的規矩!”陳縣尉開始有些口不擇言。

“我不知天高地厚?”馬橋垂在身側的手不禁攥成拳頭,“我告訴你,我在醉春樓待的不是一兩天,是兩個月零十七天!”

“薑姑娘亦是如此!”他雄心烈焰指著已經被餘大人抱著進了停屍房的薑恩生,“你知道薑姑娘為何不下地行走嗎?你知道餘大人為何要抱著她嗎?因為薑姑娘為了不暴露身份,半個時辰前剛從醉春樓密室受了銀針刑出來!她根本走不了!”

陳縣尉恍然大悟。

林文忠不禁屏住呼吸,震驚地看向背對著他們的瘦小身影,心中如被激起層層海浪。

“她又沒說,本縣尉如何得知?”陳縣尉語氣有些虛。

“既不清不明,那便不要妄下斷言!”馬橋越說越氣,“你去打聽打聽,銀針在醉春樓是什麼刑罰!”

被一個下屬這麼毫不顧及臉麵質問,陳縣尉覺得臉上沒了麵子,拂袖大怒道:“你吼什麼?當真覺得自己在醉春樓待了兩個月零幾天來著?”他氣惱地看了看一旁一聲不吭的林文忠,“兩個月零十七天是吧?”

“不要以為你在那種煙花之地待了兩個月零十七天,就真把自己當成肮臟之地的雜役嘍!”

陳縣尉轉身,大步朝停屍房走去。

馬橋氣得快要把陳縣尉的後背燒穿,林文忠走上前,拍拍他肩膀,“冷靜冷靜。”

兩人紛紛扭頭看向停屍房裡的身影。

“……此事聽你的,不管你做什麼決定,我都明白。”餘懷之望著小姑娘皺巴巴的小臉布滿淚花,眉心的皺痕越來越深。

陳縣尉走過來,“薑姑娘,節哀順變啊!”

薑恩生望著安靜躺在冰冷床板上的人。

從小到大,她床上的鋪被總是比他的多出兩層。

這人還正話反說,說是不想塞在櫃子裡被老鼠啃,讓她鋪著用是為了讓老鼠看到她躺在上麵不敢靠近。

記憶中,她沒少被爹怒罵,尤其初學縫補技術時,她心氣浮躁,不能踏踏實實坐在凳子上學。

她爹那張嘴,罵起人來喋喋不休,好在她臉皮厚,被罵了還笑嘻嘻的,被罰不許吃飯進食,也總能悄摸著從鍋裡拿幾根紅薯胡蘿卜塞袖口,然後借口溜出去大飽口福。

後來長大了,老爹還用那一招對付她,她才知道,從始至終,爹從來沒有虧待過她,嘴上說著不許她吃飯,其實她真頂風從鍋裡摸根雞腿鴨脖子,爹也當不知道。

他就是睜一隻眼閉一隻眼。

他一直都舍不得她餓肚子,每回跟他的劊子手朋友吃酒回來,總會用樹葉子把桌上剩的雞魚鴨肉帶回來給她吃。

他說死人和活人一樣,都有尊嚴。

他說不要害怕死人,因為每一個活著的人都會有死的時候。

他說要心懷敬畏。

他說縫補不得馬虎。

他說不要拿真人皮用來縫補,那樣他們就會遺留在世上變成冤魂野鬼,閻羅王最厭一個完整的魂魄被拚湊的七零八落,那樣就是四不像,有損地府臉麵。

他說要用上好的皮具。

他說一針一線都有溫度。

他說若有一天爹死了,能完完整整的最好,若是不能,有恩生親手送我最後一縷魂魄離開世上,我很滿足……

薑恩生緊咬著下唇,淚水模糊了視線,眼前那具冰冷的屍體,終成了她此生頭一次最不敢伸手觸碰的屍體。

眾人一言不發,任由悲傷將他們籠罩。

陳縣尉幾番欲言又止,最後還是開口道:“薑姑娘,你難過我們都理解,可眼下若想查清楚你父親的死,就必須要驗屍,隻有驗過屍,一切才可真相大白。”

“陳縣尉。”

餘懷之側身橫在陳縣尉麵前,聲音冰冷低沉,“今日還有諸多案件要審理,辛苦先去準備吧。”

陳縣尉站著不走,他堅定道:“餘大人,現在不是傷懷的時候。”

“薑茂德的死跟昨日夜裡的那幫人脫不了乾係,眼下正是案子的分叉口,我們必須要確定好下一步該走的路!”陳縣尉鏗鏘有力。

“本官不想與你爭執。”

餘懷之轉身麵朝淚眼婆娑,纖瘦的小身板仿佛快要站不穩的姑娘。

他放輕些聲音,一字一句說給薑恩生,“薑茂德的死確為此案關鍵,但也隻是關鍵之一,除此之外,並非沒有其他探索方案。”

餘懷之眉心微蹙,眼底布滿擔憂。

他雙手置於薑恩生手臂兩側,迫使她看向自己,掌心卻不敢使半分力道,生怕弄疼她支離破碎的身體,“本官所言,句句屬實。”

陳縣尉按耐不住,接話道,“還有什麼法子?”

“陳縣尉!”

餘懷之怒道。

薑恩生緩緩抬起頭,朦朧視線在對上餘懷之焦急氣憤的黑眸時,淚水順著眼角緩緩落下。

眼淚滾過臉頰,帶來寒風的冰霜。

他滾燙大掌捧起她的臉頰,指腹將她眼淚擦拭去。

馬橋衝上來,一把拎起陳縣尉後頸衣領,作勢就要將他拉出去。陳縣尉人老骨脆,一個踉蹌差點折斷脊椎,疼的齜牙咧嘴大口換氣。

馬橋不屑撇嘴冷笑,“這點疼就受不了了?薑姑娘昨日夜裡受的,可比這疼千倍萬倍!”

“那是本縣尉年歲已高,本縣尉當打之年,十個你都比不上我的一根腳趾頭!”

馬橋氣昏了頭,膽敢以下犯上,“英雄不提當年勇,就你那點破事,還——!”

“驗吧。”

薑恩生聲音很輕。

她望著餘懷之的眼睛,“讓仵作驗屍吧。”

“薑恩生。”

餘懷之眉頭的皺痕越來越深。

她吸吸鼻子,偏頭看向正糾打成一團的一少一老二人,“我並非要聽誰的話。”

她又看向衣服上的血漬已經凍成冰碴的薑茂德,怔怔道:“我爹不蓋被子睡覺,會覺得冷。”

狂風席卷京城,在場的所有人都震住。

薑恩生向後退卻兩步,騰出位置讓仵作上前。

天色已亮,時間卻像是被冰凍住一般,漫長到看不見儘頭。

過往雲煙一幀幀在腦海閃過,畫麵裡的歡聲笑語仿佛還在昨日。

薑恩生雙手緊緊握拳,目不轉睛看著仵作手中的刀劃過她爹的胸膛,腹腔……

夜色退卻,天空一片明亮。

她瘦小的身板倔強地站在木板側方,身後的單薄披風,被餘懷之換成更厚實的。

“那個刀口……?”

沉默了將近一個時辰的人,對上仵作不經意站直緩解腰部酸麻時候的眼睛。

仵作看著薑恩生,“確非同一把劍所為。”

薑恩生抬腳欲要走到仵作身旁去看刀口,許是一個姿勢站立久了,兩條腿跟長直了的木頭樁子一般,一時間膝蓋打不了彎,她往前邁左腳的瞬間,腿跟酥了似的使不上力氣,差點沒原地摔倒。

餘懷之眼疾手快扶著她走過去。

薑恩生掙脫開餘懷之的攙扶,俯身靠近大腿處的傷口,兩手分彆置於傷口兩端。

可以明顯看出,傷口更深處是一把略帶弧痕的銳器所傷。

商華手上那把劍,便是如此。

她轉而又看向另外其他幾處傷口,皆為鋒利平角劍所傷。根據傷口的深度可以看出,胸腔腹腔的這些傷口,遠比大腿處的傷口要深三倍之餘。而且每一刀,都是致命的。

薑恩生鼻腔一酸,淚眼朦朧地望向仵作。

她剛要開口問問,到底是死於哪一刀,隻是話聲還未從喉嚨說出,她忽然腦袋一陣發懵,暈了過去。

餘懷之把人抱回自己房裡,耐心替她脫去鞋子和身後的披風,又喚人打來兩桶熱水,浸濕帕子後敷在她的雙腳。如此反複幾回,冰涼的雙腳終於暖了些。

他又將薑恩生的水襪揣在懷裡,暖熱乎了才替她重新穿上。

男人眼角隱隱噙著濕潤,大掌輕輕將被角掩嚴實。

薑恩生,

我後悔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