門外有人喚大將軍,薑恩生聞聲,跟著管家撲通跪下。
“她人呢?”
男人中氣十足,雙足停在管家麵前,隨身而帶的勁風“呼”地一下略過兩人身旁。
薑恩生撐地的雙手緊緊貼著地麵,絲毫不敢抬頭半分。
管家兢兢戰戰回話,“夫人在房中。”
剛飄散的勁風再次衝卷而過。
薑恩生抬頭,眼前空蕩蕩一片,仿佛剛剛的一切隻是她的幻覺。
房中__
男人踱步於昂貴地毯上,幾番欲言又止後終於舍得開口,“府上這一切都是你命人大肆辦的?”
坐在鏡前的霄慧麵色平靜,慢條斯理地替自己簪好發髻,“兄長若是來問責的話,小妹勸你還是不要開口了,免得小妹哪句話沒說到兄長心坎,兄長再一腳將我府上的丫鬟家丁給踹到吐血。”
桃木簪素淨淡雅,和她由心散發的恬淡寧靜融為一體。
高大威猛的男人被堵住下半句話,氣得太陽穴青筋暴起。
“若非當初你糊塗,也不會落得如此下場,朝中多是倚仗父親的絕世好男兒任由你挑,可你偏生出那樣讓父親顏麵儘失的事情來。”男子臉色鐵青,恨不得一口將眼前這位平靜女子生吞了去,“嘗到如今滋味,小妹可還覺得當初的選擇沒有錯?”
霄慧垂眸輕笑,眸底冷意奪眶而出,嘴角那抹譏諷意味更甚,“我本以為兄長長途跋涉送關懷來了,原是來秋後算賬來了。”
“如此也好。”霄慧緩緩起身,對上霄霆斥責嫌棄的眼眸,“兄長大可回去稟報父親,斥吾婦德儘喪,令將軍府顏麵掃地,不配與將軍府有任何關係。如此,便可正大光明與吾一刀兩斷,往後再無事端引火上身。”
她鏗鏘有力,“吾是生是亡,都與將軍府毫不相乾!”
“混賬!”
霄霆怒不可遏,抬手朝霄慧臉上甩去一掌。
常年戰場廝殺的男人,僅僅一巴掌就打的霄慧原地轉了兩圈。
她噗通倒地,一片狼狽,可高高昂起的下巴,卻猶如對峙中的勝利者,“這一巴掌,真可謂是妙。”
霄慧一手撐地,乾脆提起裙擺,一鼓作氣從地毯上站起身。
她底氣十足朝門外喊道,“管家,送客!”
話音剛落,門外手拿掃把、雞毛撣子、樹枝、鍋、鏟等一眾家丁丫鬟齊聚在此,各個怒目圓瞪,仿佛看著某個十惡不赦的壞蛋。
霄霆見狀,眼底一片譏諷嘲笑,“一群狗鼠之輩!”
“恭送大將軍!”
霄慧不卑不亢,跪送霄霆離開。
待人離開,管家膽戰心驚走上來,“夫人,眼下該如何——?”
“請戲班。”霄慧目光如炬,堅定道:“咱們熱熱鬨鬨,送侯爺最後一程!”
侯府門前搭台唱戲,此前聞所未聞。
街上往來行人,路過時都不禁駐足一望,高高懸掛於府門之上的門匾上,喪幡格外醒目。
淒涼戲曲聲回蕩在耳畔,薑恩生不自覺生出一層雞皮疙瘩。
她站在一角,回望侯府匆忙辦事的下人,突然感覺自己就像一個局外人,看著眼前發生的一切,想要入局,卻又束手無策。
“餘大人!”
家丁一道喊聲,驚醒了她。
薑恩生抬眸,看著餘懷之與身後緊隨他大步走來的林文忠二人,她邁開步子上前。
餘懷之目視前方大步朝前走去,“你在這做什麼?”
“哦,”薑恩生快步跟著,“我昨天碰見紮紙家的人往侯府送東西,就跟著一起來了。”
餘懷之眉心微蹙,“你一晚上都在這?”
薑恩生點點頭,知無不言,“半個時辰前,大將軍剛來過。”
林文忠示意她少說話。
薑恩生連忙閉上嘴巴。
靈柩前,侯爺夫人霄慧筆直跪在火盆前燒紙,餘懷之簡單告慰兩句,便帶林文忠離開了。
薑恩生一臉懵,“幾個意思?”
她看著快速上馬離開的兩個人,“那我呢?”
按理來說,她現在替衙門辦事,這種情況之下,她應該趕緊跟上去表明衷心,但侯爺夫人叫住了她。
“恩生丫頭?”夫人朝她招招手,“過來一下。”
薑恩生小跑過去,“夫人有何吩咐?”
“我想拜托你一件事。”夫人示意她再靠近一些。
薑恩生一臉疑惑,但還是俯身湊近了些。
“什麼?”薑恩生震住,“不妥不妥!”
人死發喪之際,摔吉祥盆都是由長子長孫來做的,再不濟也是丈夫或者內人,就是轉十萬八千個彎,也輪不到她這個要什麼沒什麼的草民來做。
夫人眼角泛紅,眸底的晶瑩就要變得稀碎,“就當是我求你,我與侯爺膝下無子,此事於我而言,任憑誰來都一樣。”
“隻是昨日若不是你拚命相攔,我恐怕早隨侯爺去了,恩生,”夫人暖乎乎的手小心翼翼捧著她的雙手,“我知道你心腸好,定不願我相求無果。”
薑恩生有些為難,“夫人如此看得起我,是我前世修來的福氣,可是,夫人您為什麼不親自來?”
她既敢違背世俗,在侯爺去世後的第二天請戲班搭台唱戲又如何會在乎旁人的眼光。
薑恩生想不明白。
她跑了。
路慌而走。
薑恩生不知道該怎麼開口拒絕,夫人瘦小的身軀被悲傷包圍,連同她手足情深的兄長也冷眼相對,她就像站在懸崖邊上等待救助的人。
她怕自己的一句拒絕,會成為推侯爺夫人落崖的一陣風。
薑恩生拚命跑回衙門,卻被告知餘懷之下了命令,不允許她進門。
一念之間,她也成為了河邊人人嫌棄的廢物?
薑恩生哭笑不得。
她漫無目的在街上徘徊,人來人往,斷斷續續有人在議論侯府的事。
突然,王婆迎麵走來,懷裡還兜著幾顆溢出糖漿的烤紅薯,“小夥子!怎麼就你一個人啊?”
小夥子?
薑恩生恍然大悟。
先前在侯府,夫人好像喚她丫頭來著!
夫人怎會知道她的名字?還有,夫人怎麼看出她是女人的?
尤記得,昨日她隨餘懷之趕到侯府之時,她沒顧管家和餘懷之在後邊說了什麼,獨自一人率先闖進夫人房裡的。
而後,他們離開侯府之前,餘懷之和夫人說了幾句毫不相乾的話,她當時隻不解餘懷之不許她留下,卻沒注意他們到底說了什麼。
莫不是……?!
“王婆有事要找他?”薑恩生問。
王婆把懷中熱乎乎烤紅薯塞給薑恩生,“沒事沒事!就是剛烤出來紅薯,想讓你們嘗嘗。”
薑恩生謝過王婆。
王婆熱淚盈眶,緊緊攥著薑恩生的胳膊,附身到她耳邊小聲說:“要趕快抓住凶手啊!”
薑恩生喉嚨哽咽。
她對上王婆眼眶發顫的晶瑩淚珠,“嗯,會的。”
王婆嘴巴微顫,“現下城中百姓都快晝夜顛倒了,夜裡根本不敢合眼,油燈都不敢點,明明在自己家中,卻跟登堂入室搶劫的賊人沒差。”
薑恩生揣著烤紅薯慢慢踱踱又走回了侯府。
烤紅薯很香,很甜,可是她吃著卻忍不住想哭。
京城外偏僻小路__
餘懷之和林文忠騎馬飛奔。
“下個驛站已經備好馬匹,大人可在旁邊的客棧短暫休息一番,天色一黑,屬下便立即將備好的馬匹牽到客棧西行兩公裡的果園。”林文忠道。
“隻是…”林文忠忐忑不安,“薑恩生她能領會到您的意思嗎?”
畢竟前幾天,薑恩生剛在衙門吐槽過,說餘懷之打的手勢她看不懂,害她從樹上摔下來。
餘懷之一籌莫展,薄唇微張卻什麼也沒說。
林文忠偏過頭去,假裝沒看見餘懷之的猶豫,心裡卻一個勁的祈禱薑恩生能明白餘懷之的苦心。
薑恩生,如果這次你真的能領會到餘大人的用意,下次我懷裡揣幾塊燒餅,隻要你要,有多少給你多少。
侯府__
怎麼說也是當今聖上親封的孝忠侯,前來吊唁的人卻寥寥無幾。
日落後,寒風略起。
薑恩生懷裡剩下的烤紅薯早已變涼。
她一腳邁進暢通無阻的侯府,遠遠便看到火盆前單薄的身影,霎那間,她的心口一緊。
餘光察覺到有人緩緩靠近,夫人偏頭看過來。
“恩生。”夫人輕聲道。
薑恩生不禁加快腳步,她走到夫人跟前,在她旁邊的位置蹲下,“夫人。”
“你願意了,是嗎?”
夫人眼底像是生出一朵璀璨不可褻瀆的天山雪花。
薑恩生望著那抹柔和,好像快要跌進那神似母親般的期許目光。
她身不由己,卻又忍不住靠近的點了點頭。
薑恩生左右環視一圈,在確定四處無人時,才小心翼翼開口,“餘大人他,是不是跟您說了什麼?”
夫人聞聲一怔,隨即警惕地看向四周。
夜深人靜,風從四麵八方吹來,火盆的火隱隱要滅又忽而重生,自由自在受限於半弧之中。
風卷起吊唁堂四處懸掛的喪幡,堂外兩側石柱旁,偷懶家丁縮成一團在打盹。
夫人牽起薑恩生手腕,兩人貓著腰從棺材後繞過,輕手輕腳進了側門的偏房——這是孫侯爺生前時常行書思考的密室。
把門從裡邊鎖上,夫人點燃一盞油燈,“這是侯爺帶回來的一副山水畫,餘大人已經趕往這個地方,在此之前,我們要做的就是儘量把事情鬨大,鬨得越大越好。”
“夫人您——!”薑恩生後知後覺到了什麼,“所以您根本沒有打算自儘?”
“抱歉,欺騙了你。”夫人誠心道。
薑恩生連連搖頭,“……不是就好。”
不知怎地,她心裡不禁舒了一口氣。
薑恩生看向牆上的山水畫,“這個地方,遠嗎?”
“不遠。”夫人說。
薑恩生錯愕望向夫人,夫人衝她點點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