香爐灰儘(1 / 1)

“昨日從侯府回來,”餘懷之雙手背後,走在薑恩生旁邊,“下車時你想跟我說什麼?”

薑恩生緊閉嘴巴,不打算跟他溝通。

瞧她一副堅決不打算開口的架勢,餘懷之回頭掃過剛才從他們身旁經過的糖葫蘆商販,黑眸一頓,隨後大步追上去。

他把糖葫蘆遞到薑恩生麵前,聲線依舊繃著,“現在能說了?”

薑恩生狐疑地掃了眼垂涎欲滴的紅豔豔山楂果,嘴裡瞬間分泌出唾液。

她咽了口唾沫,伸出小手接過糖葫蘆,目光又落在不遠處剛出籠的熱騰騰包子上。

薑恩生昂著下巴朝那邊指去,“我還想吃包子。”

餘懷之一記冷眸掃來,“我勸你見好就收。”

“……。”薑恩生歎氣。

好吧。

路過熱鬨非凡的菜市場,薑恩生舉著的糖葫蘆一顆也沒吃。

沒舍得。

“那會兒我想跟你說,孫侯爺府上的家丁,他的左眼是隻狗眼。”薑恩生惋惜歎息,“剛才我就是在街上看到他拿著錢袋招搖過市,最後進了醉春樓。”

她埋怨似的瞥了眼身側的男人,“要不是你突然拽我,我早就進去一探究竟了。”

男人鼻腔發出一陣悶哼,“你以為我不攔你,你就能進去?”

薑恩生閉口不語。

也是,就她這身裝扮,還沒靠近醉春樓大門,就被門口那幾個壯漢給驅趕走了。

“還有一件事…”

薑恩生左右環視,發現有零星幾位行人路過,於是踮起腳尖,想要湊近餘懷之耳旁小聲說。

不等她傾身靠近,肩膀就被男人筆直手指戳著推開,“有事說事。”

“我要說的是跟案子有關的線索。”薑恩生壓低聲音道。

餘懷之挑眉,“這個聲調就正好。”

“……”薑恩生聲音又低幾度,幾近於氣聲,“我忽然想起來,草木灰可以長久保存肉類,如果凶手把殘害了的死者裹過草木灰,再放入三米更甚的地下深窖,保存一年可能都沒什麼大問題。”

說完,她目不轉睛看著餘懷之。

他麵色淡然,跟她開口說話前完全沒差。

“我剛剛說的,你聽見了沒?”薑恩生說。

餘懷之回道:“聽見了。”

薑恩生點點頭,“那就趕緊派人去查吧,香火旺的寺廟都彆錯過,尤其要注意有沒有用大麻袋裝香爐灰的可疑人員。”

餘懷之“噗嗤”笑出聲來。

薑恩生皺眉,不解。

“你在指揮我麼?”餘懷之似笑非笑,深不見底的幽眸仿佛一隻藏匿在草叢時刻準備射殺獵物的狼。

薑恩生瞬間意識到自己反客為主,連忙搖頭否認,“不敢。”

她歎了口氣,“要不我還是跟你一起回衙門吧,我就找馬夫隨便要兩捆乾草垛,鋪在偏廳不礙事的犄角旮旯湊合眯一會兒得了。”

“你懷裡揣的燒餅不往家帶了?”餘懷之警示的聲音在她身後響起。

薑恩生滋溜回頭,“你看見了?”

餘懷之漫不經心掃了眼薑恩生嘴角的燒餅碎渣,“本官果然猜中了。”

他乾脆拂袖,然後轉身離開。

薑恩生懊惱地捶打胸脯,“失策失策!”

近幾起案件都事發於雨夜,無法斷定被害者傷口處是否有草木灰的痕跡,加之薑恩生縫補過程中發現死者身首不一,根據這一線索可以推斷,此案件中受害人絕不止他們已知的這幾名受害人。

餘懷之加快腳步返回衙門。

“吱——”地一聲,薑恩生推開家門。

小小四方院,正屋窗前燭光飄動,薑恩生心中一喜,“今兒的油燈怎麼舍得燒這麼亮?”

才靠近堂屋的門,薑恩生就聞到了屋中香氣四溢的燒雞味道,她一把掀開門簾,果然桌上擺放著兩盤肉。

“爹,又攬生意了?”

靠在椅子上昏昏欲睡的薑茂德打了個哈欠,臉色似有不悅,“怎麼才回來?”

“這才剛過晌午沒多久。”薑恩生坐下就掰了一隻雞腿啃,順便將旁邊的油燈吹熄。

但雞肉是涼的。

薑恩生頓住,難以置信地扭頭望向伸了個懶腰準備去廚房的爹,“這雞是昨天的?”

薑茂德奪過她手上那根雞腿丟盤子裡,端著就往廚房走。

“衙門離家才多遠?”薑茂德不滿道,“不能回也抽不出時間找人傳個話回來?”

薑恩生掏出懷裡的燒餅,疲憊地趴在桌上,“您不知道,女兒現在是他們那的大紅人,要不是我頭腦伶俐,他們現在還二丈和尚摸不著腦袋呢!”

薑茂德熱雞回來,卻發現薑恩生趴在桌上呼呼睡著了。

薑茂德盯著薑恩生手邊那四塊燒餅,忽然笑了出來,“人家餘大人是哄你的,哪能真不給你酬金。”

他拿起一塊燒餅咬了兩口,“真難吃。”

不到半刻鐘,四塊燒餅連碎渣都不剩,全進了薑茂德肚子裡。

衙門二堂議事室__

“餘大人,這些是城中近一年以來所有失蹤人口信息。”林文忠報,“十二歲以下孩童有十九人,男童十五人人女童四人,五十歲成年人有一百零七名,六旬以上老人有八名。”

林文忠彙報完站在原地,目光有些閃躲。

餘懷之掃了眼信息,餘光注意到林文忠欲言又止,“有話直說。”

“這些隻排查了城中失蹤人口,還有城郊一些偏遠鄉村,戶部沒有詳細資料給。”林文忠說話底氣都不足。

餘懷之蹙眉,“什麼叫沒有資料給?”

隨即,他恍然大悟。

“沒有我們就自己去查!”

“是!”林文忠道。

薑恩生醒來已是半夜,趴在桌上,手臂酸的沒了知覺。

她蒙蒙登登睜開眼,發現桌上的四塊燒餅已經不見了,倒是爹重新溫過的燒雞又變涼了。

薑恩生望著麵前香噴噴的雞,腦子裡卻全是昨日連夜縫補錯的身首,一點胃口也沒有。

她躡手躡腳走出堂屋,搬來梯子,小心翼翼爬上瓦房。

踩在梯子最後一截往房頂上瞪,結果腳底打滑,最邊緣那塊瓦片直接被她蹬的掉在院裡。

漆黑夜晚,烏雲密布,瓦片“啪嗒”一分為二,清脆的摔碎聲驚醒左鄰右舍沉睡的嬰兒,孩啼聲響亮清澈,不知擾了誰的夢,那人暴躁地罵罵咧咧了幾聲,才還黑夜一片穩定。

嬰兒的哭啼聲漸漸變得慢而緩。

薑恩生一手托腮,忙著朦朧不見月色的漆黑夜空。

這排房子的儘頭,有一家院裡燈火明亮。

那是城中另一家二皮匠,錢狗子。

最近她老爹攬不著生意,有一部分原因是錢狗子朝外麵散播謠言,說他們家修補人皮用的牛皮都是死牛,可錢狗子明明跟他們用的一樣的物料,眾人卻優先選錢狗子。

薑恩生永遠記得老爹的教誨。

他們是靠手藝吃飯的,技術必須要精湛,雖說是跟死人打交道,可也要時刻記得,死人生前也和他們一樣,不要覺得外人對二皮匠有偏見,他們就自個看低自己,心有正氣的人,不論是天上神仙還是地府閻羅王,都待見。

可今天,她心中的正氣沒有先前那樣底氣十足了。

她隻顧得縫補外麵皮膚連接口,卻疏忽了表皮內部的骨頭肌肉構造。

她在拆除線腳的時候,仿佛看到了孩童和智力隻有幾歲的成年男子崩潰卻又無法訴說的痛苦臉龐。她滿心歉意可又不能停手。

她隻能眼睜睜看著死者們再忍受第三次痛苦折磨。

薑恩生吸了吸鼻子,抬手抹掉臉頰上的淚珠。

天色朦朧,餘懷之躺在床上一夜未眠,煩躁地掀開被子起身出門。

走出內宅,餘懷之遠遠瞧見,二堂院裡的偏廳台階上,坐著一個人。

他走近,看清楚那人是薑恩生。

餘懷之在薑恩生旁邊坐下,兩人目視前方,眸光透著堅定,可堅定四周又被迷茫包圍。

“你以前遇到過這種案件嗎?”薑恩生偏頭。

餘懷之道:“嗯。”

“案件有關於小孩,你如何能做到心如止水的去偵破案情?”薑恩生歎了口氣,“我一點都睡不著,以前遇到被下令施行碾刑的罪犯,全身上下皮開肉綻模糊不清,我都沒怕過。”

“你害怕了?”餘懷之問。

薑恩生搖搖頭,“不是怕。”

是凶手的殘忍程度讓她心生畏懼,她不是怕屍塊。

餘懷之對上薑恩生茫然無措的清澈眼眸,“子非魚,怎知魚心如止水?”

偏廳後廚飄來一陣飯香味,薑恩生麻溜從台階上起身,拍拍屁股上的灰塵,“那就吃了飯開乾!”

她一手叉腰,一手振臂揮動,“本姑娘的聰明才智加餘大人的運籌帷幄,我們定能在過冬前將凶手繩之以法!”薑恩生嘿嘿一笑,“最好當今聖上聽聞此事後,大手一揮,賞我一間鋪子,全城百姓聞聲趕來,我家就再不愁沒生意可做了。”

她盈盈笑眸對上餘懷之冷靜自持的臉頰。

餘懷之朝天上揚揚下巴,“彆做夢了。”

天亮了。

過冬前,天,會亮的。

後廚剛出籠的香噴噴豬肉白菜包子,薑恩生一口氣吃了十八個。

飯後和餘懷之一同出門時,薑恩生清楚看到,夥夫嘴巴嘀嘀咕咕不知道在說什麼,反正看他臉色表情就知道,肯定不是什麼好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