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首不一(1 / 1)

陳縣尉雙手背後,一副審視的眼神盯著薑恩生上下打量,眸底充滿了質疑和瞧不上,“沒事啊,縫不好也沒人怪罪你。”

圍繞在田種脖頸周圍,擺放了五盞油燈,模糊不清的死者麵部被光折射的多了幾分暖柔,站在死者旁邊的活人臉色卻暗沉肌黃。

薑恩生的注意力全部彙聚在自己手上的粗針和線絲上,炯炯黑眸仿佛深夜蹲守在鼠洞口的狸花貓,她微淩亂的發絲引雨水沾在臉頰一側,飽滿光潔的額頭上,還殘留著草帽邊沿壓著的條痕。

油燈被玻璃罩著,可還是擋不住從罩頂鑽進去的賊風。

燭光搖曳,她卻風平浪靜,手穩腳定,在場圍著七八位男士,除起初陳縣尉的揶揄,再無人發聲。

天色漸漸黯淡,窗外雨水聲時而響亮,不久又變得悄無聲息。

深夜寒氣襲來,薑恩生不禁打了個冷顫,但她腦門蒙著一層細密汗珠。

她抬頭才發覺,不知何時,屋中隻剩下了她和餘懷之兩個人。

“咕嚕——”

靜謐深夜,涼風嗖嗖,薑恩生的肚子不受控製的響了一串。

她抿抿嘴巴。

“餓了?”餘懷之開口。

薑恩生點頭,滿臉誠意十足模樣,“你也沒吃晚飯嗎?”

餘懷之沒回答。

薑恩生吸了吸鼻子,“你餓了就去吃,我大概還需要六個時辰。”

她以為餘懷之會緊接著誇她懂事顧大局,沒想到——

“為什麼還要這麼久?”

男人聲音儘是不悅。

她嘴角不自覺抽了下,擺爛似的來了一句“你行你來啊!”

果真,堵住了餘懷之格外刁的嘴。

兩人說話間,薑恩生沒敢停手。

她有個毛病,縫補的時候必須一口氣縫好一個階段後,才敢占用片刻時間填飽肚子的,然後繼續縫補,中間隻要停手的時間超過一刻鐘,再拿起針線縫,手頭上的感覺就會不一樣。

之後的片刻,四周再次恢複寂靜。

窗外的雨停了,風吹過樹,枝葉沙沙作響,仿佛天地間給予的伴奏,又好像是閻羅王派來接死者前去地府報道的差使的催促。

頭顱邊緣模糊不清,薑恩生隻能邊清理邊縫補。

忽地——!

薑恩生驟然停手,一把將手中清理的薄刀片丟到地上。

從偏廳後廚拿吃食的餘懷之,還未走近就發現了薑恩生身體僵硬地站在死者旁邊,麵色惶恐,兩手緊緊握拳。

餘懷之大步衝進來,“怎麼了?”

薑恩生清澈的眼睛裡蒙上一層薄薄水霧,水痕因她的顫抖而泛起波紋。

她嘴唇打顫,目光重落灰已經縫補了三分之一位置,“這個頭…它…它不是田種的!”

餘懷之震驚蹙眉,“什麼?”

薑恩生重新拿出一片薄刀片,小心翼翼將邊緣模糊部分清刮乾淨,“雖然死者肌膚和脖頸內部肌肉已經被浸泡嚴重,但頭部乳|突還完好無損,一個成年男子乳|突應當在耳廓後方橫徑三點五厘米左右,你再看這個。”

薑恩生跟餘懷之比了比自己右手小指的一截。

慘烈真相難以啟齒,薑恩生喉嚨發澀,“這是個孩子。”

她把刀片和縫補工具放在一旁,拖著無力雙腳走到停屍房門口,怔怔靠在門框。

雨停了,天卻沒有晴。

“即便你說的是真的,可城中近日並無人報孩童失蹤。”餘懷之目不轉睛盯著精疲力竭的女人,“如此推測下去,此頭顱定在田種被害之前,但從泡發程度來看,時間跟田種死亡時間相差不多,這你又作何解釋?”

再往前推,正是秋後秋老虎那段時間,天氣出奇炎熱。上午從菜市場買的肉沒來得及做,晚上就有餿味了。

薑恩生搖搖頭,“我不知道。”

“薑恩生。”餘懷之邁步走到她身旁,垂眸間,居高臨下審視人的意味尤重,“你既已提出觀點,就應當給出佐證,若一問三不知,憑何旁人要信你說的話?”

薑恩生對上男人質疑的黑眸,眼眶有些泛紅。

她憤怒攥緊小手,仰頭與他對抗,“我說了不知道就是不知道!反正你愛信不信!”

薑恩生大步走出停屍房。

“這就是你答應協助本官偵查案件的態度?!”餘懷之腳步紋絲未動,眼底的氣憤幾乎要奪眶而出,他衝那抹倔強小身板吼道:“回來!!”

薑恩生聞聲,雙腳絲滑轉身,細胳膊酸棗腿溜溜回到停屍房。

“把你縫過的線拆了!”餘懷之怒氣消減兩分。

薑恩生悶悶繞過餘懷之,非常謹慎的不與他產生視線碰撞以及衣服略擦,低著頭走過去。

“不許損害其他部位。”餘懷之語調又低一分。

薑恩生拒絕跟他交流。

餘懷之:“……”

餘懷之:“大人說完話,你要回屬下明白。”

薑恩生抬頭,惡狠狠瞪了餘懷之一眼。

“我又不是你下屬。”

薑恩生低頭,視線落在麵目全非的頭顱上,心中泛起層層難過。

她小聲說:“對不起,你們受苦了,姐姐會輕一點,你們要忍一忍哦,不掉眼淚的話,姐姐給你們買冰糖葫蘆吃。”

餘懷之側目,看著她輕聲細語對麵前死者說的話,心中恍惚明白,她為何麵對這些殘骸屍骨時,不會感到恐懼。

即使他們生命已逝,但她仍然把他們當成是活生生的人。

因為她打心眼裡,敬畏生命。

薑恩生已經很多年沒有在縫補出錯,然後重新拆線了,但小時候被爹爹訓練縫補拆線時被荊條抽打的痛感早已刻在身體。

她不敢將整條線一並抽出,隻能剪開一截線跡,然後抽出很短的線頭,反複如此。

拆線工程跟縫補比起來並未輕鬆很多,全部拆除完畢結束,就已過了晌午。

薑恩生走出停屍房,遠遠看到餘懷之在議事廳與其他人商議,她頂著兩隻烏青眼睛走過去,安靜聽他們計議。

不知過了多久,酸麻感像無數根藤條在腳底生根,順著她的小腿肚一直纏繞到腰部,並以極速像她雙臂蔓延。

議事結束,眾人魚貫而出。

餘懷之偏頭注意到靠在門框的薑恩生,“你怎麼還沒走?”

薑恩生:“……”

餘懷之擺擺手,“你回去睡覺。”

薑恩生扭頭就走。

從小到大,她哪受過這種氣。

一會兒要她聽他說完話回“屬下明白”,一會兒又不滿意她離開前向他稟報。

薑恩生憋著氣大步從後門離開。

不一會兒功夫,她又原路退進來,一路挪到偏廳,發現桌上還有一筐燒餅。

她氣呼呼“哼”了一聲,伸手抓起燒餅就往懷裡塞,邊塞邊嘀咕:“我吃兩個,爹吃四個,拿六個應該可以。”

薑恩生走在街上,一邊啃燒餅一邊琢磨。

昨日尋回的頭顱並非田種,如此下去,除田種和無名孩童頭顱,這中間起碼牽扯了四條人命。

薑恩生愁容滿麵,咽下最後一口燒餅,被餓了一天的肚子才漸漸有了存在感。

街道上,熱鬨的叫賣聲連綿不絕,眼前炒栗子的鍋冒著騰騰熱氣,香味襲襲鑽進鼻腔。

薑恩生除懷裡揣著的四塊燒餅外,身無分文。

她走到炒栗子鍋前,任由煙香氣撲在身上,以解短暫嘴饞。

她睜開眼睛,望著滾滾白煙,幾乎一刹那間,眼前的白煙與寺廟裡的香爐鼎的畫麵重合。

掉落在香爐鼎裡燃儘的香灰,可以吸濕,殺菌,以達到有限時間裡肉類的保存!

事用的肉類保存時間有限,可若是被殘害的死者,裹過草木灰再扔進冬暖夏涼的地窖——!

薑恩生瞳孔一震,扭頭就要回衙門將此事稟報於餘懷之。

“砰”地一下,她人被一個滿身酒氣的男人撞的腳底踉蹌,整個人差點沒一頭紮進炒栗子鍋裡。

她站起身來就要跟人討要說法,餘光卻注意到那人就是孫侯爺府上,左眼是狗眼的家丁。

還好他道德低下,幸好他頭也沒回直接走了。

薑恩生佯裝成出門逛街的人,左看看簪子,右看看撥浪鼓,一雙炯炯黑眸時刻注意著前麵一手拿著錢袋子轉,招搖過市的侯府家丁。

朝後邊瞧他手上那錢袋子,沉甸甸的,看著有不少。

一個侯府家丁,月例才有幾文錢,哪一個會像他這樣,看架勢模樣,好似盤纏富足的不行。

薑恩生餘光瞥見旁邊的小胡同,眼睛靈機一轉,側身飛速進了胡同。

不一會兒,她果然看見那個家丁進了醉春樓。

“嘖嘖嘖!”薑恩生搖頭歎息,“我就說這人有問——欸!”

她一腳還沒邁出去,衣領就被人從後麵大力扯回去。

薑恩生回頭,一下就對上餘懷之冷漠疏離的眼睛。

她不禁倒吸一口涼氣,眼底閃過一絲驚喜,“你也覺得那個家丁有問題對不對?”

餘懷之眉心緊蹙,盯著薑恩生的眼神充滿了指責。

“你不回家在這裡瞎晃悠什麼?”

薑恩生:“……”

得!

她還以為他也是尾隨侯府家丁來著,合著餘懷之是跟蹤她的。

薑恩生回頭,醉春樓門前早已不見了侯府家丁身影。

她目不轉睛瞪著餘懷之,心中怒氣憋得她五臟六腑都難受的不行。

餘懷之緊繃著的臉頰鬆舒幾分,“你隻管這次的碎屍案,其餘人事有沒有問題,都跟你沒有任何關係。”

薑恩生:“……”

“好奇害死貓,懂麼?”

“……”

“你為什麼不說話?”

薑恩生哼了聲,“我無話可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