侯府家丁(1 / 1)

“混賬玩意兒!”

從山水圖屏風後騰空飛起一隻瓷器茶杯,“哐當”一聲砸在雙手抱拳跪在地上的黑衣男人身上,浸濕的茶葉甩在男人右側臉頰,滾燙的茶水珠順著低落在他肩膀。

黑衣男人低頭繼續認錯。

屏風後怒不可遏的男人,徒手抓緊滾燙茶壺,臉頰凶狠道,“我不想再看到枝節橫生的事情發生。”

屏風外跪地稟報的男人先是一愣,隨即立馬從袖口取出一把匕首,鋒利刀尖指向自己胸膛。

“噗呲”一聲,鮮血四濺,沾汙了昂貴地毯。

屏風後傳來一陣歎息。

“來人!”他聲音迅速恢複冷靜。

門外守衛聞聲闖進來。

“收拾乾淨點。”男人抬手示意。

房間的門再次合上,男人悲憫默念“阿彌陀佛”。

秋雨沿青瓦滴落,窗外飄來陣陣涼意,空氣裡,泥土的芳香摻雜著濃重的血腥,像是黑與白之間的博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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衙門停屍房外。

薑恩生雙手托腮仰頭望天,連綿不斷的秋雨加重了破案難度,衙門裡強烈的尊卑有彆讓她難以適應,昨天一天下來,她被餘懷之罵了十六次。

也不是罵,是衝她吼。

反正都差不多。

現在還被嚴重警告,沒有他的允許,不準私自進入停屍房。

薑恩生小聲嘀咕:“當官可真好,心情不好就拿人撒氣,心情好了衝人笑笑,人還得對他感恩戴德。”

“我要求過你對我感恩戴德?”

一道陰森森男聲在身後響起。

薑恩生幾乎是彈起來的,笑眯眯望著台階上居高臨下不苟言笑盯著她的男人,“大人有何吩咐?”

餘懷之瞧這姑娘變臉速度跟朝廷上那些老頑固相差分毫,鼻腔發出一陣悶哼。

薑恩生穩重站著,雙手疊放於身前,時不時偷瞄一眼台階上的人。

安分守己卻又桀驁不馴。

一盞茶的功夫,

薑恩生褲腳就濕了大半截。

她一手牽馬繩,頭上盯著草帽,跟林文忠一左一右走在前麵,金貴的餘大人坐在滴水不露且遮風擋雨的轎子裡。

“不懂為什麼衙門裡有馬夫還要讓我來牽馬。”薑恩生心裡不平衡。

是餘懷之親自到家裡請她一起協助偵破碎屍案的,他們之間屬於合作關係,怎麼現在她好像變成任他吩咐的手下了?

林文忠嗤之以鼻,“怎麼?你還想坐轎子裡?”

聽出他陰陽自己,薑恩生嘴角一撇,“我應該趴在轎子上邊,漏水的時候還能幫大人擋雨!”

轎子裡雙手環臂,閉目養神的男人,冷厲緊繃的下頜線有一絲鬆動。

很快,轎子在孫氏府邸門前停下。

門外其中一個門子扭頭進去通報,剩下一人撐傘上前迎接,“餘大人。”

“侯爺可在王府?”

餘懷之抬手將淋到手臂上的雨珠拍落。

“在。”門子走在前側引路,“大人請隨我來。”

餘懷之偏頭交代林文忠在門外等候,薑恩生隨他一並進去。

薑恩生麵上順從點頭回應,心裡又開始犯嘀咕。

放著人命關天的碎屍案不管,這麼冷颼颼的天,飄零在身體以外的腳踝碎塊還躺在冷冰冰的停屍房,這人居然來孫侯爺府邸維係自己的人際關係。

薑恩生心裡忍不住連連嘖嘖。

餘懷之放慢腳步,低聲道,“我知道你在心裡罵我。”

薑恩生強行維持表麵的冷靜。

“但我希望你能明白,這是什麼地方。”餘懷之掃了眼乖張聽話的人。

薑恩生點頭,“謹言慎行,我懂。”

薑恩生用力咬了一下自己舌頭,冷不丁的疼痛感迅速遞遍整個口腔,拍打在肩頭的冰冷雨水,讓她漸漸平複情緒。

孫侯爺背對著正廳,聽見腳步聲愈來愈近,他立即轉身,大步衝出屋子,毫不顧及雨水打濕衣服。

他一把抓住餘懷之手腕,訴苦般地連聲歎息,“讓餘大人見笑了!”

餘懷之側身示意孫侯爺進屋再聊,孫侯爺卻激動的不行,抓著餘懷之邊走邊說,“本王就這麼隨口一說,沒想到陳縣尉還是勞煩你了。”

“無妨。”餘懷之拂袖與孫侯爺拉開距離,“舉手之勞。”

“令公子身體可有好轉?”

餘懷之掃了眼在前院漫無目的晃悠的薑恩生,冷厲目光刹時收回落在孫侯爺身上。

孫侯爺搖頭歎息,“命是保住了,可惜眼睛注定要瞎了。”

“本官冒昧問一下,夫人可知外室之子的存在?”餘懷之麵無異樣。

孫侯爺一言不發,端起手邊茶杯,連著灌了三杯茶,然後扯下自己領口。

側頸處大致有七八條醒目抓痕,餘懷之隻一眼便明白。

“她鬨得厲害,我也不好出麵處理。”孫侯爺擠出一抹婉轉微笑。

餘懷之了然於胸,“所以侯爺要本官做這個壞人。”

孫侯爺尷尬撫著胡須,“本王也明餘大人近日公務繁忙,但侯府急火也刻不容緩呐!”

眼下雨勢漸小,加上身體已經習慣了外麵的冷空氣,與其一味站在原地等冷的打顫,倒不如隨處活動活動取暖。

侯府前院栽種大片梨樹,樹上殘枝敗葉接連掉落。

她隨餘懷之進門之時,明明瞧見家丁在這邊清掃過地麵上的落葉,可這才一會兒的功夫,家丁又拿著掃把在附近逗留。

看他葉子掃了不認真,腦袋卻跟撥浪鼓似的來回扭,薑恩生不禁感歎,這侯府家丁真好做,前廳還有當家主父在與衙門官人議事,他不夾緊尾巴做人,還敢頂風偷懶。

薑恩生:“嘖嘖嘖!”

薑恩生雙手背後,慢步走過去,想跟他打聽打聽,在侯府一個月能領幾文錢。

不料那人忽然轉身,差點跟她撞上,她一個急刹車才沒直接跟人肩膀肘子碰上。

薑恩生連忙道歉,“實在不好意——”

對方左側淩亂碎發遮擋住左眼,右邊的眼睛在跟薑恩生對視的刹那,眼底閃過強烈的驚慌閃躲意味。

“院子裡那個!”前廳忽然傳來孫侯爺的怒喊,“你這個月的工錢沒了!”

那人抓起掃帚,猝不及防貼牆跑走。

薑恩生怔愣站在原地。

她回頭,細密的毛毛小雨,如同一張輕薄白紗,紗簾對麵的前廳門口,孫侯爺和餘懷之一前一後筆直站立。

隔得有些遠,薑恩生看不清他們的表情。

隻是剛才逃走的那個人,他……

回衙門的路上,薑恩生左手攥著韁繩,腦袋微耷拉著,一言不發盯著路麵上的積水。

道路兩側人群熙攘,路過城北牛倌家賣肉的攤位,對方扯著粗獷嗓子跟她打招呼,“薑恩生?我說最近你怎麼不來拉牛皮了,合著是巴結上官府了啊?”

薑恩生搖搖頭,嫌棄地指指同樣惡狠狠瞪著她的馬兒,“什麼跟什麼,就一給馬喂草的馬夫。”

穿過市場,薑恩生和林文忠一左一右坐到轎子前板,剛要拉動韁繩起步,前方突然有差役來報,說已尋到田種的頭,正在回來的路上。

林文忠快馬加鞭,陰沉沉的天空下,馬車在道路狂奔。

薑恩生憋了一路,下車後終於忍不住了。

她一把抓住疾步跨門檻的男人,對上男人急切又冷冽的黑眸,薑恩生不自覺咽了口唾沫,她吞吞吐吐道,“剛才侯爺王府的家丁,他——”

“我對他不感興趣!”

餘懷之打斷她,一把甩開薑恩生攥在腕骨的手,大步流星朝偏廳走去。

薑恩生無力歎了口氣。

她想說,那個家丁的左眼,是狗眼。

“……因近日雨水量大,死者頭顱順河而下的,我們是在隔壁下縣的河池邊發現的,所以下官推測,死者應該是被凶手勒斷脖子後,直接將頭顱拋進樹林旁邊的溪流,趁河流湍急的勁衝走,可惜對方忽略了一點。”帶回田種頭顱的下屬繼續說,“他沒想到長期浸泡在河水邊的小樹,因根係疏鬆,被水流衝走後,意外攔截了從上遊拋進河流的頭顱。”

因長期浸泡在雨後的河水中,死者頭顱已經有些囊腫,臉部表情更是完全模糊一片。

薑恩生站在停屍房門口,一步不跨進門檻。

餘大人吹胡子瞪眼警告過她,沒有他的允許,她不準踏進停屍房半步。

從餘懷之胳膊縫,剛好能看到放在板子上的頭顱,煞白煞白,像是用棉花做成的馬蜂窩似的。

慘。

慘不忍睹。

法場斬首示眾的犯人,也就死的那一瞬間是痛苦的,頭顱落地,監斬官檢查後,犯人家屬就會立馬帶先前找好的二皮匠一起,第一時間用最快速度將犯人屍首縫補,好做到死者入土為安之際也是完整一個人的模樣。

薑恩生忽然覺得很冷。

四周的空氣像摻雜了碎冰碴一樣,一點點向她靠近即使冰尖沒有紮在她身上,可寒氣仍然將她包裹得密不透風。

這是人命。

路邊的野花折斷後還有汁水,文人雅士將它們比作鮮花的眼淚,可這些普普通通的人呢?

田種幼時高燒燒壞了腦袋,已是成年人的年齡,腦智力卻和三歲孩童無差,他的人生已經夠倒黴了,如果當初他早知三十年後自己的命運走向,他當時還會繼續選擇走下去嗎?

薑恩生心裡很不是個勁,酸澀的感覺堵在嗓子,讓她有些呼吸不順。

她打小跟在父親身旁,見識過無數慘死模樣,她不應該反應這麼強烈,可是——,眼前這個屍首分離的田種,是被凶手殘忍殺害致死的。

“薑恩生!”餘懷之站在原地沒動,“進來縫合。”

薑恩生答聲不似前兩日那般鏗鏘有力,精氣神十足旺盛。

她拖著腳步跨過門檻,機械般地將自己箱子裡的縫合工具打開,並整齊擺放在手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