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時此刻,崔纓的屋內竟意外地吹進了一股清涼的春風。
崔纓恍惚了一瞬,定睛再看,曹丕已經拉著她們倆近前來了。
年齡與崔纓相仿的小姑娘,正值豆蔻華年,著一身全新的淡藍曲裾,端莊秀雅,環佩琳琅,將兩隻紅酥小手安分地疊放在腹前,再往上瞧,便是柳葉輕眉,眸若星子,膚若凝脂,頭梳垂雲髻。高鼻梁、櫻桃嘴,皆完美地鑲嵌在了她那張精致的鵝蛋臉上。
她給人第一眼的感覺,無疑是溫柔的,她低著頭,“像一朵水蓮花,不勝涼風的嬌羞”;可當她微微昂首,與崔纓雙眼對視時,卻是“美人如花隔雲端”,神情淡漠,不由得讓人產生距離感。
既有牡丹的雍容,又有寒梅的孤傲。用這句話來形容她的氣質,是再合適不過了。
而那精靈似的姑娘,年紀則小上許多,麵頰粉嫩而圓潤,藏著一雙晶瑩而溫熱的眼睛,純淨得不摻任何雜質,隻靈動地閃爍。她比曹衝略矮些,卻比曹衝還要跳脫,不僅穿著紅色的小裙,還用兩根紅繩紮著丱發,留了一綹劉海垂在額頭,走起路來,紫色的流蘇隨著她的小腦袋一晃一晃的。
她也不怕生,笑得眼睛眯成一條縫,直撲上前來將崔纓緊緊摟住,驚得崔纓後仰。
“節兒見過阿姊!”她親昵地在崔纓耳畔喊道。
崔纓受寵若驚,早從臉頰紅到了耳根,抬頭又剛好對上另一位姑娘的眼睛。
她隻緩緩施禮,微微一笑,如春波漣漪。
其實,崔纓是早見過她們的。
隻是崔纓,今日才正式睜開自己的眼睛,這才看見她們二人的美。
“纓妹,這是淳兒,是你子丹哥哥的親妹妹。”曹丕在一旁介紹道。
崔纓笑著將曹節扶起,擰了擰她那圓鼓鼓的小臉,用食指輕勾她的鼻梁:“節兒妹妹好——”然後扭頭將目光投向另一位,“秦淳?嗯。我們曾在家宴裡見過麵的。”
崔纓精神抖擻眼底藏不住喜悅:“剛從外麵回來,正預備著去找你們呢。沒想到,二哥先帶著兩位妹妹上門來了!”
曹丕抱臂於旁,嗔道:“纓妹啊,淳兒、節兒可都與你住在西偏房。入府數月以來,也不曾見你與諸位姊妹親近,如今這‘病’好全了,須得學著好好相處了,聽到了麼?”
曹丕話裡有話,崔纓抿嘴笑著,並不言語,隻暗暗與秦淳交換著眼神。
顯然,崔纓對這個神仙似的妹妹起了莫大的興趣。
畢竟她,也是曹操養女。
隻見曹丕招呼著門外的侍婢,將一個竹篾片編織的衣箱置於地上,就地敞開。崔纓從裡麵拾出一套嶄新的淡黃色絲綢春裙,裙身簡素,並無甚繡花,但卻是一針一線織就的,手感又極其地好。
“是二哥送我的麼?”崔纓開心得快要飛起。
“是!”曹丕笑,“是你甄嫂嫂繡的,你們姊妹三人皆有。”
“嫂嫂這手藝也好了吧!都快趕上司空府裡最好的繡娘啦!”
“她原並不擅女紅,是後來學的。”
崔纓一時忘記了另一位任姓的嫂嫂,隻顧著帶曹節和秦淳在銅鏡前比試著衣裳,互相稱道起新衣的美麗,不一會兒,房中便盈滿了女生們歡快的笑聲。
曹丕笑著,自去案前斟一杯茶。
“哎呀!”秦淳忽然受驚,後退數步,“這是何物?”
崔纓低頭一瞧,原是皎皎從擱置的囊中蹦出,跳到了她的繡鞋上。
“兔子!兔子!好可愛的一隻兔子呀!”曹節卻十分驚喜。
“嘿嘿,她叫皎皎,是我的好朋友,你們要摸摸嗎?”崔纓放下新衣,笑著俯身捧起白兔。
“不了,多謝阿姊……”秦淳連忙婉拒。
“沒事的!皎皎不咬人,她的頭呀,摸起來可舒服了呢,你試試嘛!”崔纓熱情地將白兔塞進了秦淳的懷裡。可秦淳卻像是觸電似的,趕忙把皎皎扔給了曹節,她側過身,輕輕拂了拂衣袖,麵露不悅。
突然意識到自己有些無禮,崔纓隻好斂起了笑意。
曹節倒毫不畏懼地將皎皎高高舉起,高興得合不攏嘴:“阿姊,皎皎好漂亮啊!你看這一身白毛,比植哥哥白馬的鬃毛還要柔順呢!”
秦淳不以為然:“兔兒跳脫,遍惹塵埃,且一身絨毛,掉得滿地都是,還有那雙眼睛,像得了紅眼病似的,夜裡看著委實瘮人。淳兒真想不明白,阿姊如何能忍受與此物共居一室呢?”
崔纓連連擺手微笑:“不會的,兔子又不是人,哪能得紅眼病呢?我呀,偏就喜歡白兔那雙眼睛,紅色很好,是流血犧牲,更是熱烈與希望。”
“可是……”秦淳淺淺笑,頓了頓,“兔兒柔順,向來都隻是獵人們的刀下美味呀。”
隻見秦淳泰然自若地踱步走起,觀賞著崔纓書架上的竹簡,還用小手撥動了其中一根書繩。
“我阿兄常用兔兒訓我,教我不要學它。說兔兒痛時隻會忍著不出聲,即便折骨,被箭矢當胸刺穿,被湯水所沃身,叫聲也是極小的。我也曾在書中讀過,相傳先人根據關在籠子裡的‘兔’,便創造出了‘冤’字。阿姊你說,這兔兒生來便是被冤枉的小獸,如何能在身邊養得長久呢?再說了,生性軟弱逆來順受,不如不養。”
聽秦淳笑著說完,崔纓默不作聲地低下了頭。而小曹節什麼也聽不懂,兀自在榻沿歡喜地逗皎皎玩。
一旁的曹丕倒興致盎然地走過來,鼓起了掌:“區區一隻兔子,都被淳兒你說出這般多些道理來,哈哈哈,崔妹妹,看來今後這府中,你和淳兒可有的聊了!”
崔纓笑著聳了聳肩,正要說些什麼客套的話,曹節突然抱著皎皎插入了他們三人中央。
“嘿嘿,崔姊姊!節兒對皎皎一見如故,以後我可以每天都來阿姊這兒逗她玩嘛?節兒下次,要給皎皎帶後廚最大的一棵青菜!”
“當然可以啦!”崔纓摸了摸曹節的笑臉,寵溺道,“阿姊對你們也是一見如故呢!”
“嘻嘻。”
“你啊你個小瘋兔,這下找到同伴了吧。”曹丕笑。
小曹節鼓起腮幫子,把頭昂得高高的:“唔……二哥!節兒才不是瘋兔呢!節兒……是像皎皎一樣的可愛可親的小兔哦。”
說著曹節便舉著皎皎與曹丕親昵起來,房內快活的空氣頓時又多了許多。
“好了好了,”曹丕打起暫停手勢,認真道,“時候不早了,二哥今日來,正是要帶你們姊妹三人出府去玩的,若耽擱了時辰,母親便不讓出去了。”
崔纓懷疑自己聽錯了,連忙追問:“此話當真?二哥!你真是來帶纓兒出府的嗎?”
“當然啦,好妹妹,你忘了,二哥答應過的,會帶你去這鄴城最繁華的市街遊玩的!”
“好耶!二哥最好啦!二哥對我們最好啦!”崔纓開心歪頭將圓臉像花兒一樣捧起,跟小曹節一起拉著手,又瘋又跳。
曹丕笑著用手指著她倆,說不出話。
這時,房外突然傳來一句:
“好啊!二哥竟要將我這個親弟撂在一旁,隻同旁人交好呢!”
小曹節笑著呼喚:“植哥哥!”
眾人皆笑著回頭,隻見曹植風一般吹至人前,他溫柔地摸了摸曹節的腦袋,扭頭燦爛地笑問:“適才我在門口可都聽見了哈。東西中三市,你們準備去哪兒呢?”
“誰說要帶你一起了呢?”曹丕壞笑。
“二哥!”曹植撇嘴不樂,“往日有什麼好玩的事兒你可從未落過我,今日這是何故?”
“哎,我這不是怕耽誤你看書,這才不沒找你嘛。不過話說回來,植弟,你可彆忘了哈,父親臨走前,可特意交代過你要作的賦文,是比彆的兄弟要多幾篇的,到時候可彆交不出來。”
“呼,我可不想一直悶著,我也要出府騎馬轉轉去。”曹植揚了揚袖,目光投向了彆處。
“不行,午後你還得上經科。”
“好二哥,你是真忘了還是假忘啦!今日放學,東閣並無夫子的課!”
曹丕搖頭無奈,隻好笑著應下:“眾兄弟中,就數你玩心最大。”
“哈哈,誰叫你是我的親二哥呢……”
不知為何,崔纓笑著旁觀他們兄弟倆其樂融融的談話,總覺著有幾分傷感。他們後來又聊了幾句學業的事兒,崔纓沒認真聽了,一恍惚,卻見曹植停下,興奮地走向了她的書案。
“纓妹妹,快將你抄的《女誡》拿出給二哥瞧瞧,多好看呢!”
曹植像是故意的,他在高聲笑!和曹丕擠眉弄眼。因為曹植知道崔纓是自創狂草寫出的“美篇”,外行人何晏可能看不出鄙陋,略懂書法的曹植可卻能笑話她一年。
“《女誡》啊——”崔纓看了眼曹丕,故意吊高聲音又放低,眼神閃躲,“都是些羈縻婦人之辭,我早就扔了……”
“嗯?”
曹植壓根沒聽崔纓的回答,自顧自地翻弄她的書案。崔纓見他從書堆裡抽走一卷竹簡,連忙去奪。
“把《李將軍列傳》還我!”
“不給!”
曹植高舉竹簡,在席上轉了個圈,騰地而起,笑嘻嘻地跑去曹丕那邊告狀。
“二哥,你看看纓妹妹!她偏愛史,不愛讀經。上回我說她幾句《詩三百》都未讀全,可立馬翻臉不認人了呢!”
小崔纓啊呀呀撲上前,將竹簡奪回,一把拉住曹植的長袖,暗中警告:
“不許在二哥麵前揭我短!不許再提從前我糗事兒!否則絕交!”
“糗事?雨亭那回麼?”曹植壞笑。
“哎呀,你還說!”
於是崔纓跟曹植兩人,隔著一個曹丕,就這麼嬉鬨成一團,崔纓用竹簡想拍曹植的腦袋,曹植卻不知何處拔來一隻狼毫,直往她臉上搠來,鬨得曹丕哭笑不得,作頭疼狀。秦淳和曹節都掩袖笑了,兩人附耳,不知在交談著什麼。
曹丕久勸良久無效,終於選擇輕揪小崔纓的耳朵,將她拎回席上。
“纓妹,你是個姑娘家,可不能跟著這家夥胡鬨……”
他蹲下身,又笑著好生勸道:“詩書禮易春秋孝,凡此六經,皆須仔細攻讀。莫謂不知‘少壯不努力,老大徒傷悲’也。”
小崔纓雙手捂住耳朵,眯眼笑:“嗯!纓兒聽二哥的話,纓兒以後會好好讀經書的!”同時朝曹植吐吐舌,學小曹節的聲調:“但就不愛聽‘植哥哥’的話,就是故意氣你的呢!”
曹植翻了個白眼,笑著不理會崔纓了。
曹丕抬頭看向窗外:“時辰不早了,三位好妹妹,快快起身,車馬已然備好,我們出門吧!”
“出發!”
“出發嘍!”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