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春雨後,宅院裡的各色花兒都結出了花骨朵兒,微風一吹,些許花瓣便零落在庭前石地上,頗顯淒涼之色。曹府是在袁宅的基礎上修建而成的,雖內外翻新了一遍,仍能看出舊宅的痕跡。當年袁紹據鄴城為基,控幽、並、冀、青四州,號稱天下諸侯第一。如今家業悉數落入曹操囊中,連同那座華耀一時的袁府。
昔日寢榻淪為他人宿所,真是物是人非,世事難料。
崔纓一麵走,一麵仔細聽文蘭給她講解曹操親眷:
“卞夫人生四子,諱丕、彰、植、熊,皆稱嫡公子。建安六年,二公子便與前夫人外甥女任氏成婚,但至今無所出……”
“啊?”崔纓陡然一震,“姓任?不是甄……甄姊姊嗎?”
“任姑娘才是二公子的結發妻子啊……”文蘭也呆了,“纓姑娘……您才知道麼?”
“我從未去過他的小院,也沒人跟我說過。”
“任姑娘素來身體孱弱,極少出門,”說到這兒,文蘭壓低了聲音,“奴婢聽人說,她脾性古怪,與二公子不睦,常發瘋病呢,姑娘日後見了,須隔遠些。”
崔纓傻了眼,愣在原地。
原來曹丕十五歲就成親了麼?
娶的還是曹操前妻丁夫人的外甥女?
那甄妤嫁給曹丕也隻能算妾了?
崔纓歎了口氣,繼續往前走。
“你可知那任姊姊的閨名?”
“嗯,聽人說過,好像單名一個霜字。”
崔纓頓住腳:“蘭兒,你識字麼?”
文蘭迷惑地搖了搖頭。
崔纓點點頭:“繼續說吧。”
“公子彰年方十七,好勇武之術,已娶江東孫賁之女為妻,時時出入軍旅,或在北營練武,鮮有時日留在府中,此番更是隨司空一同出征去了……”
“孫賁?”崔纓稍稍留了點心,“可是那孫策和孫權的堂兄?”
“然。”
“……”
崔纓一時有些無言以對,不知不覺間便已走到了正院。
內宅正院是正室所居大院,主房住著卞夫人,東偏房住著曹植與曹熊,西偏房住著崔纓、曹節、秦淳三姐妹,曹丕曹彰已在鄰著東閣的彆院分居。其他姨娘各攜未滿十五的兒女在北院、西院住著。
崔纓依稀記得,曆史上的卞夫人出身倡家。大約是貌美、多才多藝且有母儀之度的緣故吧,她才能成為繼丁夫人之後的曹操正室。平日裡,她撫育諸子,嚴慈兼濟,處理府內大小雜事,將偌大個司空府治理得井然有序,這數月崔纓都是看在眼裡的。
卞夫人的小兒子曹熊,曹植的親弟弟,崔纓見過幾麵,確如史書上所言,自小羸弱多病;曹節也不過十歲,但她生母很早就病故了,是卞夫人一手帶大的;至於那秦淳,崔纓曾聽傅母說起過,好像是曹真的胞妹。
入府以來,崔纓極少出房門,連幾時與同院而居的姊妹照過麵都不記得,更不論辨得麵孔了。她們常隨在卞夫人身側,也不太敢親近先前臥病的崔纓。可曹植誡言猶在耳畔……崔纓暗想:等今日熟悉完府宅,便去跟院裡的兄弟姊妹們打個招呼吧!
走出正院後,崔纓向西出發,決定繞西院和北院一圈,再從東邊的彆院繞回正院。
思蕙引著崔纓繞過紅廊,笑嘻嘻地說道:
“該我啦,該我啦,纓姑娘,蕙兒也知道好多些呢!”
“嗯?”
思蕙口齒伶俐,介紹起其餘諸院曹操姬妾來毫不費力,但崔纓並未細聽,因為她早已摸清:府中除大夫人外,較得曹操寵幸的,主要便是初入府時,家宴上有一席之地的環姨娘、杜姨娘、尹姨娘和孫姨娘。
環氏溫良敦厚,待府中眾人十分仁善,母憑子貴,入府以來沒少聽府中仆婢說她的好話。她為曹操誕下三子:曹衝、曹據和曹宇,分彆隻有十歲、五歲和兩歲;
杜氏清雅脫俗,身世傳奇,據說曾是呂布舊將秦宜祿之妻,還是大名鼎鼎的關羽的意中人。秦朗是她和秦宜祿所生之子,又喚作“阿蘇”,跟曹衝的“倉舒”一樣,都是小字。秦宜祿戰死後,杜氏便被曹操納入了府中,秦阿蘇因此也成為了曹操的養子。杜氏為曹操誕下二子曹林、曹袞,還有一個七歲的小女兒,名喚姝兒;
尹氏曾是原漢大將軍何進的兒媳,丈夫早逝,因年輕貌美,被曹操納為妾室,還生下了曹矩。何晏隨尹氏一同入府,少有美姿,又嗜讀諸子書,故而頗得曹操寵愛;
孫氏為人順從,長子曹上的性格是真隨了她,但次子曹彪卻頗具曹操之風,年不過十一,而文武兼優,詩書騎射兩不誤。平日裡曹彪與曹植走得倒是很近,好幾次崔纓都見著他領著五歲的曹袞,偷偷來正院尋曹植,請教如何寫好文章給卞夫人交差。
西院往西走幾步,便來到了遍布清池假山的西苑。從西苑往西再走約五百步,便是鄴城曹氏私家園林,名曰‘西園’。園內植了許多果樹,還有許多未開墾的土地,遙遙可見平地隆起的土坡上,許多兵役出沒。
崔纓聽路過的兵役說,西北角新修了一處養馬場,臨近北營校場。養馬場西邊,便用來修築糧倉,倉下辟粟窖、鹽窖和冰窖;西南角則預備修建武庫,用以儲藏礦石;至於西園中央,則計劃從城外漳河引進一河渠。
若要再往西城郭走去,便是荒蕪之地了。崔纓上回聽曹植說,曹操有擴建西園至西城郭的想法,擴建後的西園,有山有水,林修木茂,上可通北場練兵,下可抵市街大道——大概就是文學史上赫赫有名的“銅雀園”吧!
銅雀園,鄴水朱華,她的建安文學夢。
繼續往北走,便見北端些許敗落的後園,一同並在了彆院。其實是袁府當年遺留的,還未及拆毀,平日鮮有人來,倒也十分僻靜,是個讀書的好去處!彆院又稱東院,是束發公子小姐所居合院。曹丕早在彆院獨居,今年崔纓亦將行笄禮,而曹植也達束發之齡,他倆生辰都在仲夏五月……看來,無需多久,她和曹植都會有各自的小院了。
想到那時再不能朝夕相對,崔纓突然有些惆悵。
走了半天,終於繞到了東閣。東閣東鄰東院。這裡既有曹府諸子讀書修業、夫子講習之所,又有諸公子賞樂娛賓之間。平日裡,曹丕常常與一眾不知名姓的文人在東閣飲酒作詩。他們中許多都是司空府掾屬文吏,想來,也是河洛名士之流了。
東閣緊靠廣德門大街,與曹氏夏侯氏宗親居住的東寓閭裡隔街相望。思蕙告訴崔纓,東寓閭裡的府邸群落主要便是曹仁、曹洪、夏侯惇和夏侯淵四家。說起來,曹家官宦出身,家族是絕無什麼潁川、汝南、河內士族勢力龐大的。當年曹操己吾初起義兵,多少族親子弟與他出生入死,不離不棄。曹氏政權能聲勢浩大到今日這般地步,與曹操那些同族姻親的兄弟子侄沙場浴血脫不了乾係。
夏侯氏與曹氏,唇齒相依,互為姻親,良有以也。驀然想到將來曹魏政權的果實被司馬家竊取,崔纓不禁有些唏噓。
“與丕公子同止的公子們都有誰呢?”她好奇地問道。
“平日裡,同二公子最親近的莫過於真公子、尚公子、休公子和楙公子了……”
文蘭徐徐說來,卻被思蕙搶了個先:
“真公子字子丹,本姓秦,是司空舊部秦邵之子,他與姑娘鄰房的純姑娘是同胞兄妹。真公子八歲喪父,司空憐其兄妹二人孤幼,便收養入府,與諸公子同止。奴婢們聽說,去年暮春,真公子與二公子一同去鄴西狩獵,還親手射死一隻大老虎呢!司空知道了很是高興,便讓真公子在虎豹騎營中做了名小將軍。今年特留於鄴中,輔助二公子守城。”
聽蕙兒說起曹丕鄴西遊獵之事,崔纓不禁想起曹丕當初翻牆進崔府送她寵物的舊事來。此時此刻,皎皎就正在她的布囊中。
文蘭端著手,繼續邊走邊說道:
“休公子字文烈,乃司空族子,十餘歲時父喪,攜老母渡江入吳地。司空舉兵時,自荊州漸行北歸。司空便令其與二公子同止,待若親子。休公子常從司空征伐,現於軍中領虎豹騎宿衛,司空此次平叛,便帶了公子彰與休公子同去。
“尚公子字伯仁,姓夏侯,典軍校尉之侄,是與二公子一同長大的表親兄弟,去年剛及弱冠之齡。尚公子文武具佳,常年出入軍旅,與公子彰、真公子和休公子相伴。因精通兵法,深受司空喜愛,故而此次司空平叛,也將尚公子隨帶左右……”
“哎哎——”
思蕙突然打斷,繞到崔纓跟前,掩袖笑道:“纓姑娘!奴婢常聽人說,尚公子雖性冷寡言,長得卻偉岸挺拔,豐神俊朗,城中諸多官宦小姐都心儀已久呢!”
崔纓像是嗅到了久違的八卦氣息,不禁留了心眼,起了興致,追問道:
“這‘伯仁’我也曾聽人提起過的,原來叫夏侯尚呀!他還十分年輕麼?竟還不曾婚配?哎呦,你們若不說,我還一直以為是跟曹休一樣的胡子大叔呢!”
思蕙和文蘭都被崔纓逗笑了。
崔纓摸著囊中皎皎的兔頭,興致昂揚,繼續大步向前走。文蘭所說的典軍校尉,她當然曉得,那是曹操心腹大將夏侯淵,娶的正是曹操發妻丁夫人之妹。
典軍校尉夏侯淵,三日五百,六日一千,運糧急行軍的聲名遠播。
“那……與曹銀阿姊有婚約的楙公子呢?”崔纓忽然想起去年家宴上那樁婚事來。
“楙公子字子林,乃伏波將軍中子,其容貌與尚公子不相上下,卻好養生休娛,並不喜武略……”
不知不覺間,崔纓三人已經繞回主院,一時覽儘全府風光,回到原地,感慨萬千。
這鄴城治所官署齊具,曹府上下又莫不公府氣派,幾乎令崔纓忘卻了還有許都——那個困囿漢獻帝劉協之地,原名叫作許昌的潁川小縣。崔纓知道,北方曹氏政權,名義上以許都為都城,實際上,已經將真正的政治中心轉移到鄴下了。
建安九年,冀州初定,曹營諸將各以功次受居第於鄴。崔琰,本是袁紹部下,初拜彆駕,便得一偌大府邸,足可見曹操愛才之心。曹氏陣營中居第最華者,不用猜崔纓便知,定是曹操的“子房”——尚書令荀彧的府邸。
但不知為何,聽曹丕說,荀彧隻於初破鄴城後,在新居小住了一段時日,往後平克袁譚兄弟之事,基本由荀攸郭嘉主謀,他則退守許都,為曹操鎮守許都大本營去了。
崔纓捏頷沉思:算著時日,荀彧與曹操,竟有多年未再見麵,隻靠書信往來。將來這君臣二人間爆發的嫌隙,隻怕已深埋在這經年累月之中。男人間的猜疑權謀事,我並不感興趣,曆經多年風雨,我隻想在這個時代好好活著,讀我想讀的古書,見我想見的古人,做我想做的善事。
一切為了改命,一切為了扼住命運的咽喉!
蕙蘭二人說說笑笑,領著崔纓從院外回到房中。剛坐下歇息了不久,崔纓便喝水被嗆到,忽又聽見文蘭驚喜地叫:
“二公子——”
崔纓往門外看去時,隻見曹丕穿著一身藍紫色的便服,先一步踏過門檻,站在陰處。
“淳兒,節兒,來,隨二哥進來——”曹丕伸手,牽過兩隻稚嫩的玉手。
那是兩個娉娉婷婷的小姑娘,一個稚氣未脫,“咯咯”地笑著,像個小精靈似的搶先跳進屋內,揮臂好奇地張望屋內陳設;另一個背著光,沐浴在春光之下,宛若不沾人間煙火氣的天仙。
纖塵在光中飄舞,她們卻如此澄淨。
背著光的姑娘,一踏入門檻內,崔纓的閨室便暗淡無光了。